林声河虽是上了年纪,却依旧风韵犹存,可他的声音极为刺耳。
他谈笑间,声音会不自觉的拔高,尾声听起来尖利,像是捏扁的球被扎在细小的钢针上,发出破音的漏气声。
孤启眸中的敌意掩饰不住,他像是受惊的猫儿,奓起了一身的毛。
林声河摆着腰朝两人走来:“引之,什么话不能进去说……”
“岳父,引之如今大病初愈,岳父上来不先关心一下引之的身子,反倒是先教训起回门的儿郎了吗?”郁云霁扬了扬眉头,看着他笑问道。
她并没有带任何情绪,只是平平淡淡的将此话说出了口,可兴许是因为太平淡,久居高位的威压才尽显,令人背后生寒。
林声河不由得愣住,然后白了脸色,干笑着道:“殿下这是哪里的话,我自然,自然是关心引之的……”
孤启面上带着笑意,他拉起郁云霁的手,头也不回道:“那就进去再说吧,否则旁人瞧见,只当我孤家正君没有被约束好,反倒成了母亲的过失呢。”
他没有理会林声河此刻的反应,此刻他的心被充斥的满满的,他只想跟郁云霁待在一起。
郁云霁方才帮他说话了。
孤启心头的酸涩感被悉数压下,他轻轻翘起唇角,任谁也知晓他此刻心情甚好。
这座府邸是沉重的,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可兴许是因为此刻身边站了郁云霁,饶是再讨厌的府邸,此刻也被她的到来冲淡。
“这么高兴吗?”郁云霁注意到他的不同,轻声问。
“高兴,”孤启抿了抿唇,倒真像个乖巧的儿郎,他又补充道,“是因为殿下,引之才高兴。”
似乎是为了表现自己的高兴,孤启同她十指相扣的手凑得更近了些,他温热的小臂贴着她的。
郁云霁轻咳了一声,他这句话太过直白,全然没有幽朝儿郎的内敛与委婉。
怎么突然说出这么直白的话,先前他可不是这样的。
当初,他可是日日喊打喊杀,宛若地狱爬出来的修罗。
郁云霁不知晓他方才在想什么,他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像是孩童一般的心性,着实难猜。
府上这群人没有给两人单独说话的机会。
孤姝承看着她道:“殿下心疼小儿,百忙之中抽身来此,真是让我尚书府,蓬荜生辉啊……”
官场的客套话。
郁云霁轻笑着回:“引之这般好的儿郎,我自然是疼惜都来不及,回门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会不来相陪,岳母大人言重了。”
“是是,殿下说得是,”孤姝承看着他的眸光都带了几分慈爱,感慨道,“引之生父去得早,他便被宠成了这幅无法无天的样子,还望殿下多多担待。”
好一个生父去得早。
孤启眸中的恨意不加掩饰,他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府上这群豺狼虎豹心中最是清楚了。
正君过得还不如府上的夫侍,不但如此,他们两人在府上又是备受磋磨,林声河不过是平民出身,能巴结上尚书府已是祖坟冒青烟,可他不知足,偏做出此等恶事,又无意间被人拿捏了把柄。
为了不东窗事发,他按下此事,却将那人惹怒,那些人便蓄意,要将孤善睐掳走,好讹尚书府一笔赎金。
那日他陷入沉睡,却被人捂住了口鼻,那些人不许他惊叫出声,歹人就这样将他掳走,绑在一个不知名的山寨上多日。
彼时,他的父亲正生着重病。
父亲在府上无依无靠,他曾去求母亲,为父亲唤个郎中来瞧瞧,却被林声河拦下,林声河随随便便找了个郎中,将他给打发了。
可那郎中不知用了什么药,父亲吃下后非但没有痊愈,反倒越来越厉害了,而他被绑走后,父亲第一时间便得知了消息,当即一口血喷出,后便一直吊着一口气。
可他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孤启掩饰不住面上的恨意,干脆垂下了头,不去看这些恶心的脸。
郁云霁眉头轻不可察的皱了皱。
回门,是上来就诋毁自家儿郎吗?
看着孤启被自家母亲说到难过的低下了头,郁云霁也觉得有些过分了。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再如何捧她,也不至于这样拉踩吧。
“瞧您说的,”郁云霁面上的笑意也淡了些,“引之是我的夫郎,既是我菡王夫,还能受了委屈不成,再如何无法无天,也由我宠着,即便是捅了天大的篓子,我也会为他补。”
孤姝承面色一时间有些尴尬。
她知晓郁云霁疼爱孤启,却不知晓她维护他到这种程度,眼下当真是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
还是一道稚嫩的声音打破的此时的尴尬。
“嫂嫂当真是疼爱哥哥,懿儿好羡慕!”
孤云懿,孤家最小的儿郎。
林声河看了一眼小儿子,他温声问道:“那将来懿儿也寻个这样的妻主。”
孤云懿十来岁的年纪,却不谙世事,想来是被孤家娇宠的极好。
“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好女娘,依我看,如今京都城也唯有菡王殿下如此了。”孤玉柏轻笑一声,眸光款款的看向郁云霁。
他便是往郁云霁面前凑的儿郎。
孤启面色冷了下来:“可惜妻主胸怀大志,成日忙于政务,无心于此,三弟还是再看看旁的女娘吧。”
他情绪淡淡的,可却带着刺骨的冷意。
男子对于男子之间的情绪格外敏锐。
孤玉柏笑了笑:“无心于此吗,可好的儿郎,就该侍奉好劳碌一整日的妻主,若是玉柏将来的妻主也是国之栋梁,朝中龙凤,玉柏心甘情愿。”
“好了,一群未出阁的儿郎,提及这些做什么。”孤姝承虽是这般说,却不悦的瞟了一眼一旁的孤启。
在她看来,这些皆是孤启引起的。
“呵,”孤启冷然,他抬起头对上孤姝承,“母亲,今日儿子回府,您便任由父亲与弟弟唱这出戏吗?”
孤姝承横了他一眼:“你胡乱说些什么!”
孤启攥紧了拳头,他环视在场的一众人:“弟弟们不曾出阁,便来谈及,觊觎自己的嫂嫂,传出去怕是影响母亲的声誉。”
“你,”孤玉柏恼羞成怒,“我何曾觊觎过嫂嫂,我只是夸赞嫂嫂两句,哥哥便要如此吗,男子最忌妒,哥哥如此,怕是……”
林声河呵止道:“好了。”
他朝郁云霁赔笑道:“是我不曾约束好家中儿郎,让他们在殿下面前失了礼,实在是对不住殿下,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他知晓,如今郁云霁在京中影响深远。
他们后宅的男子可以吵架打闹,可以口无遮拦,却唯独不能再女子面前如此撕扯,菡王如今水涨船高,若是郁云霁因此对孤家生了厌,孤家儿郎可就不好嫁了。
他深知男子素养的道理,如今只盼着郁云霁不要生气才好。
郁云霁静静的看着这场闹剧。
昨夜睡得晚,此刻她有些困倦了,即便正堂方才如此吵闹,她也照旧走了神。
被林声河点到,她掀了掀眼皮:“为何向我道歉?”
林声河卡了壳:“这……”
“我自始至终不曾说过什么,而你们儿郎家闲话拉扯,我的名号却句句不离嘴边,”郁云霁单手撑着额角,眸光浅淡,“我王夫更不曾说些什么,幼弟的话的确逾矩,为何不向王夫道歉?”
此话一出,孤玉柏眸中的仰慕登时变成羞恼。
他还要说什么,被林声河一个眼色吓得退了回去。
“殿下,这,无非就是儿郎家的口角,小打小闹……”他打圆场道。
郁云霁颔首,对此不置可否:“但我的王夫生气了,那此事便不是小打小闹,他需要一个道歉。”
她看向那盯了她许久的孤玉柏:“道歉,三弟。”
自入府以来,她便不曾态度强硬,即便知晓他不喜这群人,也一直是温温和和的待他的家人,不让他落了面子。
可这些人有些过分了。
若单是口头上扯扯闲话倒也没什么,但孤启是她的王夫,是她供在府上的琉璃娃娃,既然让她的王夫动了怒,那便不是小事,不是轻轻掀篇就能带过的。
孤启身子不好,如今处正在要紧关头,溪洄那边亦是抓紧。
她将养在府上悉心照料的人,若是因着他们几句话气得犯了病,她与云梦泽这些日子的努力不久付之东流了。
是以,郁云霁彻底冷下了脸。
“是是,殿下消消气,都是我们,是我们太纵着孩子们了……”孤姝承也跟着赔笑。
她坐在尚书的位子上十多年,分明是官场的老油子,却依旧没有半点为官该有的架势,更没有岳母该有的样子,倒像是在为儿媳做小伏低。
“无妨,若是尚书大人教养无方,本殿不介意调来宫中人手,帮助岳母大人,好生教养。”她咬重了后面字的音节。
也是此时,眼前的众人才恍然记起,她之前是如何的凶神恶煞。
是了,先前的菡王可是无恶不作,草菅人命的主儿啊。
这样的人,谁又敢大着胆子去招惹,若是放在先前,这些儿郎们早就没了性命,郁云霁今日已然是给足了她的面子。
孤姝承忙呵斥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他们带下去!”
林声河猛然回神,忙赶鸭子一般往他们身上招呼着,这才让原本闹哄哄的正堂重归了平静。
“殿下也累了,引之,你好生照顾殿下。”孤姝承起身,如此道。
孤启没有应声,他脸上的冷意褪去,只静静垂着头。
正堂静谧无言,就连小侍也被她吓跑了。
她看着孤启的侧颜,关切道:“你还好吗?”
温和的声线令人如沐春风,将孤启从混乱不堪的记忆中拉扯回来。
“殿下会不会觉得,我是妒夫,是最不可理喻的郎君。”孤启没有抬头,只轻声问她。
第33章
“怎么会, 你不要胡思乱想。”郁云霁偏头看着他,勾唇道,“你很勇敢, 为了妻主的名节狠狠回怼了这些人。”
她没有厌恶他。
孤启抬起了眸子,盈盈的水眸望向她:“殿下。”
他当着殿下的面,将这些人回怼一番,男子如此, 这已然是无理了,殿下不但不生他的气,反倒还为他撑腰。
可他好卑劣,就连旁人想多看一眼他的殿下, 他都是不肯的。
想到今日下了马车,人群中那些打量的眼神,还有今日孤玉柏不加掩饰的目光,他便不自觉掐紧了手心,若是可以, 他当真想将这些人的眼睛挖出来, 再不许他们觊觎他的殿下。
殿下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他的心砰砰跳着,不知是气的还是因着郁云霁的行为而激动,他已经极力的掩盖自己的情绪了。
“好了,没事了, ”郁云霁道,“为这种人生气, 怕才是如了他们的意。”
她知晓孤启家中情况复杂, 却不知晓复杂到如此地步。
他们竟是面上的样子都不曾多做,上来便如此诋毁方嫁出去的儿郎, 且在得知他大病一场后,也不曾有一个人上前来关心他,好似归家的不是儿子,而是整个尚书府的仇敌。
郁云霁倒是觉得,如此境况,若是他们知晓孤启过得好,恐气得牙痒痒,却还要忍着恶心巴结,那副样子定然好玩极了。
孤启微凉的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殿下,他们若是要为殿下纳夫侍……”
郁云霁眉头微挑:“不会的。”
她不会收的。
话说尚书府是孤启的母家,寻常母家不会做出这般无理由出格的事,回门第一日便要给儿媳张罗着纳夫侍,那是明晃晃的在打正君的脸,可寻常人家不会,不代表尚书府不会。
如今她正是在风口浪尖上,这些人若是还要张罗着为她纳夫侍,便是在害她。
孤启对她的许诺总是格外放心。
她这般说,孤启便眼眸弯弯的望着她:“殿下真好。”
孤启生的好看,笑起来也是极富感染力的。
瞧见他这副模样,郁云霁也不自觉的勾了勾唇角。
她虽是不理解他的话从何而来,但在她看来,古代女子少有洁身自好,无一不是三夫六侍,她这么做,在他眼中可不就是顶顶好的女娘。
她道:“他们若是犯你,你便十倍百倍的还回去,我在,你放心大胆的做。”
她深知气大伤身,既然尚书府这群人不仁,这面子也没必要继续维持下去了,她郁云霁不是白丁,也不惧孤姝承的淫威,倘若回门一趟憋坏了身子,那才是最不上算的。
分明是一句寻常的话,孤启心头却仿佛落下几点甘霖,将他深埋的种子浇灌,心头酥酥痒痒,那是被种子细密须根遍布生长的感觉。
殿下关心他,殿下说会为他撑腰。
孤启面颊泛了淡淡的血色,使得原本瓷白的肤色透出了健康的粉,令人心生爱怜。
他唇角不自觉的勾着,看着眼前温和的女子。
郁云霁认真地看着他,如此便能给予他最大的鼓励,她是神祇,是从天上下凡,特来拯救苍生的神祇。
他是她最忠实的信徒,不论郁云霁说什么,他都会欣然照做,这是神祇对他的照付与安排,只要是从郁云霁口中说出的,哪怕是要他献出自己的一颗心,孤启也会毫不犹豫。
他会乖乖的听神祇的话。
“好。”孤启弯唇。
郁云霁微微一怔。
方才正堂的诡谲云涌尽数收敛,如今鼻息间的荼蘼香才让她反应过来,好像气氛是有些不一样了。
郁云霁对上面前含笑的美人面。
不知怎么的,孤启给她的感觉的确是不一样了,可这些情绪很难细化的拆分,她不知从何时追溯起,譬如是他没有照旧发疯的那日,又或许是旁的什么。
郁云霁想不起来,只是被孤启这样看着,她莫名有些脸热。
她下意识蹭了蹭面颊:“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其实是没有的。
但神使鬼差的,孤启望着她娇艳欲滴的红唇,轻轻颔首:“有。”
“我来帮殿下擦。”
他不单生了妄念,他还胆大包天的,欺瞒了他的神明。
孤启不敢对上她澄澈的眼眸,他错开两人相交的眸光,持起一方雪帕。
他极力控制着自己此刻难以言喻的心情,而他的手还在轻轻颤着,整个人就这么缓缓的凑近,将雪帕绕在指间,隔着那方薄如蝉翼的雪色,触上了她的耳垂。
温热的荼蘼香靠近,郁云霁屏住了呼吸。
她方才因着困倦要沉睡的大脑,此刻当即宕机。
孤启他,好热情。
一截瓷白的玉颈就在她的脸侧,孤启凑得极近,他毫不担心将如此危险的部位暴.露在她面前会发生什么,他好似有点过于相信她了,只要她倾身,偏头,便能一口咬在那颈子上。
他的颈子光滑而细嫩,好似清淡的荼蘼香就是从这里散发出的。
他像一只将自己洗干净,乖巧躺在案板上,朝她露出肚皮撒娇的猫儿,此刻的孤启不但没有半分危机意识,甚至还要朝着她招手,让她来享用,单一截玉颈,便能让人不由得生出绮念。
这一截白皙柔软的颈子,应有点点红梅做点缀才会更加好看。
这个念头从脑海中一出现,郁云霁一惊,心中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她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她知晓男子回门是一件很重要的大事,而今日也的确是尚书府的这群豺狼虎豹言语冒犯在先,她所做的这些,不过是一个正常人应该做的。
可孤启却是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仿佛她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
甚至,此刻的投怀送抱……
两人的关系本就含糊不清,好似超脱了所谓朋友的界限。
可孤启不觉,甚至好似不觉这些有什么,是当之无愧的性情中人。
既如此,她身为女子也没什么好扭捏的。
但她还是正色的嘱咐道:“以后,不许这样了……”
“什么?”他从她的颈侧抬起头,红润的唇瓣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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