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洄久久的望着她,随后接过了那张帕子,却不曾俯身擦拭。
茶水洇湿长袍后,她明显看得出长袍后那双纤细的脚踝若隐若现,秉持着非礼勿视的原则,郁云霁只对上他的眼眸,道:“宣太医吧,太师大人。”
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
溪洄淡然的看着她,仿佛感受不到脚踝上的灼烧感:“殿下如何这般着急?”
清风吹拂着她鬓边的发,丝丝凉意涌来。
“我……”郁云霁微哽。
溪洄是女皇分配给她的专属太师,极为良师,又当益友,且本就是她失手将人烫伤,关切两句,也是理所应当。
溪洄平静的眼眸看着她,没有等她的后话:“多谢殿下关怀,溪洄当真无事,春日依旧寒凉,溪洄裹了锦布御寒。”
“是吗,”听闻他当真无事,郁云霁松了一口气,“只是春日不曾冷到哪里去,太师大人何故如此?”
溪洄轻声道:“是幼时受寒导致,殿下忘了吗?”
“什么?”
“裹紧脚踝,是因为幼时惹得殿下动怒,罚我赤足在雪地中站上一整日,故而每到天转凉,脚踝便隐隐作痛。”他静静的阐述着这件事,仿佛他口中之人并非是他自己,而是旁人。
郁云霁看着他,一时间不知晓该说些什么了。
原主幼时,竟然还做过如此恶毒之事吗。
她不知晓溪洄为何如此波澜不惊,此事已算是他的童年创伤,还是原主一手造成的。
可问题是,如今她占据了原主的身子,原主幼时所做之时便悉数归结在了她的身上。
她不知晓该如何面对溪洄,既是这些事不是她所为。
溪洄依旧是那副淡然的样子,提及这些事,他也不曾有半分起伏,好似他并非这具身子的主任,而是一个旁观者。
“殿下不必对此介怀,溪洄没有什么的。”他率先善解人意的道。
“……但终归是我对不起太师,你,你不曾恨我吗?”郁云霁心虚有些复杂,眼下,她竟是不知该如何面对溪洄了。
“为何要怪你,”溪洄微微笑道,“此事并非你所为。”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在郁云霁心中激起一大片水花。
溪洄说,此事并非她所为。
可是,她占据了原主的身体,那原主当初所做之事,自然是归结在了他的身上,溪洄为何会说并非她所为之,他究竟知晓了什么。
思及书中溪洄的性子,沉稳果断,看似清冷不近人情,无心人间之事,实则手握重权,顷刻间便能要了旁人的性命。
他善占卜,通晓天命之事。
郁云霁蓦地想到了什么。
她看着眼前依旧面不改色之人,溪洄有成算,身为儿郎,能久居这个位子,必然是有些手段在身上的,书中的溪洄更是如此,只要是他想做之事,便没有不成的。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郁云霁看着他,几息道:“你要揭发我吗?”
只要溪洄敢说,女皇即便再疼爱她这个女儿,涉及到她的安危,女皇也会听信几分,届时一旦东窗事发,她便性命难保。
“为何要告发你?”
这一声宛若清泉叮咚,落入她耳中格外的动听。
郁云霁原本有些低落的心情瞬间消失殆尽,她做这些只为明哲保身,也不曾想会有人理解她的行为,只是听溪洄这般说,她诧异的抬起眼眸看着眼前人。
郁云霁一时间说不上来心中到底适是何感觉,她看着溪洄,终是抿了抿唇。
“母皇先前所提及,北元以太师来作为威胁,如今尚可筹谋,太师打算如何?”她道。
溪洄捏着手中的帕子,淡声道:“北元狼子野心,算定了陛下不舍将我交出去,我,唯有入道观。”
入道观看似是明哲保身,可实则便失了太师的尊荣,怎样都是不利于他的。
“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此事原就不是太师的错,为何偏偏要你来承担这样的损失?”郁云霁为他鸣不平,她实在是看不惯这等不公之事。
溪洄淡漠的眼眸看着她:“那殿下说,还有什么好的办法吗?”
郁云霁蹙眉思量多时。
倘若北元认定了要同幽朝开战,即便溪洄入了道观,立誓不再嫁人也是无法的。
她能想到唯一的办法,便是为溪洄寻个好妻主,亦或是上门赘妻,只有这样才能保全他太师的身份,以及不必要的威胁。
溪洄像是知晓她在想什么,他轻叹了口气:“我无心嫁人,陛下曾要为我选妻主,被我婉拒,我想,嫁人那般多的束缚,倒不如我在宫中自在。”
他这般说着,郁云霁灵光一现,拍手道:“我倒是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溪洄掀起薄薄的眼睑:“殿下但说无妨。”
她道:“太师不愿嫁人,无非是不愿被姻缘所束缚,那倘若是形婚呢?”
怕溪洄不明白形婚的意思,郁云霁复又解释道:“就是为你寻得名义上的妻主,要位高权重,能够护得住你,且品行端正,不会生出非分之想,你依旧是幽朝太师,却不会再有人拿此事逼迫你。”
溪洄静默着,似乎是在考虑这句话的可行性。
“殿下说得容易,可这样的女子,天下罕见。”溪洄终还是缓缓摇头。
位高权重之人,如何会将他引入后宅,一直如此庇佑着他。
且她方才所说的品行端正,多少女子在外不过是做做样子,待回到府上便原形毕露。
这样的人少之又少,且此时雄县,不一定会有人应下此事。
郁云霁微微垂下了头,一时间有些为难:“那……”
这已经是她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
恰此时,一个小小侍人探出了头:“不难啊,如何会难,芜之倒是觉得,方才菡王殿下所言的女子就是殿下自己啊。”
郁云霁与溪洄一同怔在了原地。
她侧身看向方才说话的侍人,小儿郎不过十几岁的模样,认真的建议着。
“抱歉,是我寻常不曾约束芜之。”溪洄道。
郁云霁摆手示意,芜之的话她也开始思考着:“无妨,我倒是觉得,如此也算可行,毕竟我是菡王,若是太师大人入了我府上的门,北元便说不得什么,我亦不会将太师束缚于一方小小后宅,只是如此皆是我的设想,究竟如何,还要看太师的意思。”
溪洄默默捧起一盏茶,对此缄口不言。
他垂着长睫,面上的神色依旧淡淡,宛若局外人一般。
郁云霁只当他不满方才的说法。
她顺势坐在一旁的坐墩上,屈指抵在下颌道:“其实你若是不愿……”
“的确是可行。”溪洄的漆眸对上她,“还请殿下再容我想一想。”
“大不了出兵,幽朝虽是稳定几十年,却不代表个个都是酒囊饭袋,还能让一介男子去和亲不成,女子龟缩不出,以男子一生换取一时的和平,那才真是叫人笑话。”郁云霁道。
心跳像是漏了一拍,溪洄重新抬眼,好似是要再认识眼前女子一遍。
被他这般看着,饶是郁云霁再迟钝,也有些不好意思。
她微微偏头,轻咳一声。她应是没有哪里说错的,溪洄为何一直看着她,难不成,太师大人又发现了什么不成吗?
“……多谢殿下好意,”他顿了顿,轻声道,“我会为殿下保守秘密的。”
所以从始至终,她一直觉得自己遮掩的很好,实则早已被人看穿,先是孤启,后是溪洄,他们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那女皇呢,身为原主最亲近的人,她又是否看出了端倪?
郁云霁心中装着事,便道:“弱水,将车停下吧,我想走回去。”
她估算着如今时间差不多了,离王府的距离不算远,此刻下来也正好散心。
入了夜,夜风暖暖的吹拂着她的面颊,郁云霁心中装了事,不曾注意到有人立在那处许久,幽朝夜晚街上会燃灯,直到近些了,对面人灯笼的成黄微光才将她的心绪唤回。
“殿下。”
她方一抬头,便对上男子温和似水的面孔——不是云梦泽又是谁。
云梦泽此刻眸中带着笑意,朝她行礼道:“如今入了夜,殿下还要操劳国之政事,斯玉虽为儿郎,定也会鼎力相助。”
说着,他将一盒精致的糕递交给弱水。
云梦泽含笑道:“斯玉的心意,还望殿下笑纳。这是斯玉听闻殿下今日要适婚女娘的名单,特令府上侍人打探,这本册子是斯玉亲自整理出来的,希望能为殿下分担。”
郁云霁原打算寒暄两句,听闻他亲自整理成册,心头似乎莫名轻快了些。
要知晓,孤启的婚事是当务之急。
若是为孤启寻得妻主,便可借此机会帮溪洄渡过难关,可谓是一举两得。
她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云公子有心了,可如何能这般劳烦你,云府为世家,又是家大业大,怎能抽出时间为我做这些。”
郁云霁自然知晓云梦泽一人手下管理着不少铺子,寻常的账目便能将人看得眼花缭乱,更何况还有这些杂事需要打理。
云梦泽捏着手中的竹影灯,大方又得体。
君子如竹。
那一瞬,郁云霁好似明白了,为何古代男子热衷于老婆孩子。
这个国度的男子们太过贤淑,她只是对云梦泽施以援手,这人便帮了她这么大的忙。
他当真是良善的好儿郎。
手中的花名册有一定的厚度,郁云霁心中有了底,对上他温和的眼眸。
这般说来,她便可以将孤启嫁人之事提上日程。
“殿下,您还不曾用膳。”弱水在一旁出言提醒。
云梦泽微微一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似乎还有些不舍,只是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情绪被他很快的遮掩了下去。
“斯玉不打扰殿下了,还望殿下珍重。”
灯下,淡青长衫目送她离去。
王府门口,孤启白着一张脸倚在门旁,他的指尖已然冒出了血迹,将门框抠出了细细的白痕,那双凤眸此刻死死盯着那一抹淡青色的身影,正是一身戾气。
他痛,这兴许是老天给他的惩罚,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先是云梦泽,后又是溪洄,眼下京都城中还有一群儿郎惦记着他的妻主。
可这分明是他的妻主!
想到自己几日前,亲手将她推出万丈远,孤启几乎要喘不上气了。
不,不可以这样的。
他一定会乖乖听话,不会再让郁云霁厌恶他,只要她想,让他做什么都可以的,只要她别不要他,再多看他一眼。
郁云霁捧着那本小册子, 持笔在上面圈出了几个名字。
书房门被敲响,方才弱水去为她传膳了,她下意识的认为门外是小厨房那边的人。
得了她的应允, 门被人推开,她不曾听闻什么脚步声,便闻到一股饭香,这才抬眼朝那人看去。
孤启今日换了一袭玄底赤色的交襟长袍, 他的鬓角依旧是几枚金色发扣,在烛光下不在那般夺目,而是散发着淡淡的光泽,是他整个人都柔婉了许多。
桌案上被他摆满了菜, 单是瞧着便让人胃口大开。
郁云霁放下了手中的册子,问:“你怎么来了?”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孤启的耳中却变了味道。
郁云霁如今,竟是连见都不愿意见他了。
她果然是对他厌恶到了极点,否则她这般温和的人, 如何会这样说他, 是他一直以来太过伤人,可他知错了,他只想让郁云霁多看他一眼,哪怕一眼。
孤启咬紧了下唇,将眸中的泪意憋了回去, 生怕被她看出端倪。
他款步到郁云霁的身边,试探性的, 缓缓将手覆在了她的肩上。
郁云霁只想着他是有事相求, 故而亲自来端了菜品,她方要开口让他回去休息, 却错不及防的被一只手搭在肩上,她下意识的当即微微错身。
“你做什么?”
手从她的肩上划落,孤启缓缓收紧逐渐失去温度的手,轻声道:“殿下劳累了一整日,引之想,为殿下舒缓一下筋骨。”
眼前之人是全文最大的反派,此刻却带着几分小心与讨好,立于她身侧要为她捏肩。
郁云霁的汗毛倏忽倒立起来。
她哪敢劳烦这尊大佛,他不喊打喊杀就不错了,捏肩?还是算了吧。
“不必了,我身子骨健壮,今日不算什么的。”她面上挂着礼貌的笑,急于同孤启拉开距离。
孤启眼中的落寞她看得一清二楚,郁云霁来不及再想些什么,顺势坐在了坐墩之上。
在她起身的一刹那,孤启却不经意的瞟见了桌案上摊开的名单,他不知晓那是什么名单,只是眼前的名单给他一种不好的预感,名单上的字迹工整有力,俨然是男子的字迹。
孤启心顿时凉了半截,口中逐渐涌上血腥气,但他不曾退下,他看着眼前的郁云霁,随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上前为她布菜。
郁云霁身子僵直。
不怪她,她并没有嫌弃孤启的意思,只不过这人实在是让她心中发毛。
一个从来不曾正常过的人,如今突然这般殷勤,也不在她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了,饶是她这般稳定的人,如今也不敢如何,只盼着孤启能早些出去,让她好好的吃顿饭。
“……我吃饭不喜欢别人伺候。”郁云霁斟酌道。
他夹菜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置若罔闻的为她布菜。
他在郁云霁心中是别人,也是,他只是郁云霁名义上的王夫,倘若将来郁云霁有了心意的男子,随时能将他休弃。
想到这个结果,孤启心口闷闷的痛。
这对他来说实在太过残忍,他如何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娶夫,同旁人生女育儿。
他想将郁云霁据为己有,不论是身还是心。
“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殿下尝尝可还喜欢。”孤启轻声道。
照理说,寻常世家大族的公子是不学厨艺的,府上多有侍人伺候着,如何轮得到郎君们下厨,孤启这样的倒是少见。
郁云霁不免想起了他的儿时,她实在是好奇,孤启怎么会突然转变了态度,他对于郁枝鸢到底又是一份怎样的情感,怎么这些天说割舍就割舍了。
这么想着,她顺口问了出来:“孤启,我还是不明白,你究竟是如何喜欢上皇姐的?”
孤启握着银箸的手紧了紧,颤着长睫遮住眼眸中的神情。
她原来是在介意此事吗?
是了,他作为郁云霁名义上的王夫,心中却惦念着旁的女子,换做任何一个女子,都会讨厌他的。
孤启掐紧了掌心,他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敢看她的眼睛。
她既然是精怪,是野鬼,自然会有旁的法术,例如看穿他,将他剖析的透彻,将他心中那些见不得人的想法一概撕扯出,然后狠狠嘲笑他,再将他丢弃。
“我……”他嗫嚅着。
郁云霁轻轻蹙了蹙眉头,她轻微的动作被一旁的小镜反射在孤启眼中,他的心顿时揪了起来。
此时的他亦是惊弓之鸟,强弩之末,再也承受不住什么。
瞧见郁云霁皱眉,孤启最后一点心理防线也被击溃,已然呈摧枯拉朽之势。
“不是这样的,”孤启眼泪扑簌簌的掉落,他哽咽道,“他们都欺负我,父亲虽为正君,却也护不住我,我们虽为正室嫡系,却还不如庶弟过得好,她们,她们都看不起我,只有恭王殿下……”
他像是回到了那一年寒冬。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他缩在父亲的怀中,天真的问他,为何母亲多月不曾来她们的院子了,就连见到他,也是从来没有过笑颜。
父亲温柔的抚着他的发,将最厚的被子裹在他的身上,免得他受凉。
奈何锦衾已然不如新棉花与新被暖和,饶是他过得严严实实,也依旧打着寒战。
那日母亲在府上设宴,唯独他与父亲不许出门。
他不明白,为何庶弟都可以抛头露面,吃着大鱼大肉,同小爹与母亲欢声笑语,而他与父亲缩在小小的被子里互相依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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