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周氏和温德毓争吵个不休,温德毓没处得钱,惦记上了周氏的嫁妆,被周氏臊了一通才勉强罢休,可也恨她兄长太贪,“开口就是三千两,我也是他的妹夫,就不能通融通融,叫你回娘家说一说,你竟没个用!”
周氏道,“你也别怪我哥哥,他又不是主官,上面还坐着好几层官老爷呢,动动嘴皮子就能办成事,你当他是那位沈首辅呢,这三千两银子都是我哥哥磨破嘴皮子才讲下的价。”
温德毓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倏地一卷衣袖,坐下来,“也没办法了,前儿个我同显国公世子吃酒,席间听那意思,显国公还想娶个填房。”
这显国公已有六旬,今年夫人才刚新丧,他就坐不住要娶新夫人了。
周氏如何看不出他想的,稍加迟疑道,“我们家姑娘个个如花似玉,这老公爷都有重孙子了,随便一个给他做填房,我都舍不得。”
温德毓笑道,“这有什么?那诗里还说一树梨花压海棠,要真成了,我女儿就是国公夫人,我就是显国公的岳丈,还愁没三千两银子?”
周氏咬咬牙,道,“这事暂且先不说,三千两银子也不急着,我倒有个事要告诉你。”
她把雪浓才来跟她说的说了一遍,又提了龙凤胎宴上,雪浓和沈宴秋在沁春园里遇见。
温德毓直拍手道,“这倒好,左右那定亲宴的请柬还没发,现就把这丫头的名字改成珠儿的,正好给她和王昀定下了。”
周氏也是这个想法。
温德毓再说,“既然雪浓和沈首辅有缘分,等到了定亲宴上,我少不得再厚着张老脸探探,若沈首辅也有这意思,倒好办,不管做妻做妾都是雪浓的造化,若是沈首辅没这意思,我想雪浓也不小了,她也是咱们的长女,若嫁的不好我脸上也没光,不如就说与显国公做填房,可比一般人家体面。”
周氏心里有瞬息的不忍,可是想想家里,这也是没办法了,她想雪浓若自己争气,沈宴秋钟意她,就是娶她做夫人,她也只会高兴,但如果沈宴秋没有娶纳的想法,也只好让她去做填房。
雪浓向来听话,又顾及家里,这事她必能体谅他们做父母的,大不了她出嫁时多给些嫁妆。
当下议定好,周氏便遣人去王家请孙氏,孙氏来后,周氏与她明说了雪浓不想嫁给王昀,眼看孙氏恼气,就要发作。
周氏好声好气的告诉她,虽然雪浓不愿嫁,但是他们侯府也不会不守承诺,便有温云珠代替雪浓来与王昀定亲,除非王家不同意,那也是没辙了。
孙氏一听换成温云珠和王昀定亲,自是千儿八百的好,直把温云珠夸的天上有地上无,还直接换了称呼,只叫周氏亲家,直言其实更喜欢温云珠,只是先时说定的是雪浓,不敢妄想,现下倒如愿了。
周氏自己是大家出身,看不得粗鄙妇人做派,更瞧不上孙氏,若非孙氏生了个有能耐的儿子,她这辈子也不可能和这种妇人打交道,没的跌份,但周氏面上周到,笑盈盈的送人走,不落人口舌。
转头周氏再叫了雪浓来,做出纠结姿态,“定亲是两家的事,又知会了各家亲朋好友,一时间是不能不办了,你不愿,我之前就说了不会逼你,但也不能让负王家的约定,我想着就叫你妹妹替你和王昀定亲,你不会介意吧?”
有时候她想要什么,但是又不想被发现自己的意图,就很喜欢做出这副模样,雪浓小的时候会被糊弄住,大一些了,就装作看不出来。
譬如现在,雪浓任她做足了戏,再垂眸低笑,说出的话真心实意,“云珠妹妹和王二公子很般配,我怎么会介意呢。”
周氏这才放心了,又好生宽慰她,一定会给她也挑个如意郎君,让她风风光光出嫁。
雪浓道,“我在祖母的香位前还没有替老爷、夫人尽完孝道,我想不若再回白云观中,那儿清净,我呆久了也像在家里。”
周氏笑道,“已经有个远房的叔叔自请入道,正好让他替你去白云观了,你一个姑娘家,别整天想着参禅悟道,大好的青春年华,合该活泛些。”
雪浓也笑了点,同她说,“本来要给老爷做夏衫,但是最近不知道怎么了,一拿针就手抖……”
“那就不做了,这原本就不是你做的事情,你这孩子就是太孝顺,你父亲不过是顺嘴说了一句,你就记挂在心上了,回去好好养着手,他的衣裳以后你都不要给他做了,”周氏道。
雪浓仍带着笑告退,出来就再也笑不动,这些年周氏对待她是什么样,都决定着她有没有用,她若有用处,周氏便喜笑颜开,若没用,周氏便不冷不热,连看她一眼都欠奉。
今日周氏明显对她太过温善,撇开她主动解除婚约,大约她身上又有用了,有什么用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想来对她定是不利的,不然也不会不放她回白云观,还编出个远房叔叔来骗她。
有时候看的越明白,才会越寒心,想欺骗自己都不可能。
没了婚约,下一步雪浓就想自请离开宣平侯府,就像徽姑说的那样,做个普普通通的绣娘,出门在外做妇人装扮,她也能独自过好一生,家人、夫婿,这些她都不奢求了。
可是目前来看,周氏是不会立刻放她走的,走一步看一步,只要她还有口气在,她都想离开这个地方。
就像那位沈首辅说的,要让自己快乐。
在这里,她不快乐。
温王两家的请柬散给了亲朋好友,沈家这里,王昀躬身在堂前。
沈宴秋翻看着请柬,再搁一边,淡淡问道,“你不是和他家那个叫雪浓的小姑娘有婚约?怎么换成别的姑娘了?”
王昀听到他叫雪浓小姑娘,胸口有几许道不明的不适,恭敬道,“先生不知,其中有些难言的变故。”
沈宴秋便想到龙凤胎生辰那晚,雪浓醉酒伤神时说的,王昀不愿娶她。
沈宴秋有点可惜,说他,“错把鱼目当明珠,论及看人的眼光,你不如你父亲半分。”
随后便答应下来会去赴宴。
王昀紧咬着牙关出了沈家,心底尽是愤懑,沈宴秋的眼里温云珠是鱼目,温雪浓是明珠,能视为明珠,便不可能是当作一般人看待。
他倏然回悟出来为何雪浓会提出退亲,之前给他做护膝,去了白云观就变了,原来这就是缘故!
定亲这天,王家热闹非凡,外客太多,王家又没姑娘,雪浓原本是和温云珠一起待在孙氏住的东厢房,没多时,温云珠被丫鬟叫走,雪浓百无聊赖,拿起温云珠没解开的九连环解着玩儿。
才解了一环,房门忽然开了,雪浓以为是温云珠回来了,便放下九连环,一抬头,正见王昀杵在那扇水墨山水屏风前。
雪浓道,“云珠妹妹出去了。”
意思他可以出屋了,毕竟孤男寡女,传出去会惹人闲话。
王昀阴沉着面容抬脚上前。
雪浓顿感不对劲,蹙着细细的眉从座上起来,道,“云珠妹妹确实不在这里,我没有骗二公子。”
王昀停在她面前,说道,“我是来找四姑娘问一句话。”
雪浓请他说。
王昀便问道,“四姑娘想退亲,可是因我先生之故?”
雪浓怔住。
王昀又道,“四姑娘在跟我有婚约的情况下,送先生护膝,四姑娘可知道先生比你大整整十岁,你罔顾人伦礼仪,妄想高攀先生,置我们两家于何地?”
雪浓两眼通红,颤抖着嗓音让他闭嘴,克制下要扇他耳光的冲动,绕过他就要朝外走。
王昀见她无视自己,陡时再难忍怒火,抬手将人拦下,但见她避之如蛇蝎,更加恼火。
“你父亲都在先生面前明说了你仰慕他,你是不是还在痴心妄想嫁给先生,做我的师母?”
宴上,温德毓有意和沈宴秋同桌,席间悄声说了此话,正好被前来敬酒的王昀听个正着,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想让沈宴秋娶纳了雪浓。
这时候温云珠恰好进门来,把话听到了耳朵里,心生了妒意,两步过来,就是冲雪浓发脾气,“雪浓姐姐是想两头吃么?既惦记沈首辅,又不想对王昀哥哥放手,父亲都舍下脸替你去跟沈首辅讨名分了,你总不能什么都要吧?”
她进来就是这一通话,雪浓原本气极,只知忍住泪,连话都不知道回,这下竟突然没了气,甚至心平气和下来,先望望王昀,再看看温云珠,他们两人都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好像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
实在太可笑了。
“我为什么要退亲,分明大家心里都清楚,何必要我说出来。”
雪浓轻轻笑道,“我已成全了你们,你们又何必咄咄逼人,再给我捏造莫须有的罪名,是不是只有让我承担了所有的过错,你们就能问心无愧的定下亲事?”
王昀和温云珠一怔,旋即意识到那天在银杏树下的对话,被雪浓听了去。
那天王昀亲口说出想娶温云珠,若没被她听去,却能当作没说过,可被听过,再理直气壮,也会有些歉疚。
温云珠则是心中有鬼,去银杏树下的计划是周氏安排的,一早就是要雪浓看见,心灰意冷主动提出退亲,这样就不会有人说她抢自己姐姐的亲事,那天晚上她以为雪浓没经过那棵树。
之后雪浓提出解除婚约,她还暗自窃喜,即使没有这件事,雪浓也会退亲。
现下想,只是雪浓顾及颜面,没有吵闹,把王昀让给了她而已。
两人各有心思,回过神才觉雪浓已绕过他们出去了。
平素他们在一起,总会嬉闹,又是定亲的好事,两厢如愿,本应该欢欢喜喜,可是现下他们面面相觑,尴尬之下,温云珠寻了借口出去,直跑到周氏那边。
周氏正帮着孙氏在点算各家送的礼,孙氏忙着招呼客人,王家不像宣平侯府,有底下的婆子丫鬟跑腿张罗,女客这边全靠着孙氏一人接迎,周氏这才忍耐着嫌烦帮衬。
温云珠进来便与她置气,把雪浓那几句讥讽也说给周氏听,周氏觉得好笑,“雪浓就比你沉得住气,她看在眼里,愿意周全你和王昀,本来你不跟她吵闹,这就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可你跟王昀非要闹她,就是兔子逼急了,也要咬人。”
温云珠支吾道,“什么周全,明明是她看不上王昀,有更好的了。”
气不过,还把王昀说的也告诉了周氏。
周氏霎时眸光一厉,旋即又点点她的头,“你甭管王昀说什么?你跟王昀今日后,就是未婚夫妻,雪浓要嫁谁,自有我替她做主,你少管这些,有闲工夫,就多学学管家,等你嫁到王家,你就是王家的管家主母。”
她这里看完了礼,便带温云珠去隔壁的园子,那园子相比宣平侯府的沁春园而言,真的太小了,温云珠打从进王家就浑身的不高兴,王家怎么也比不得她家里阔绰,母亲要她嫁给王昀,说王昀有前程,那为何不能等王昀前程似锦了,她再嫁呢,现在定了亲,没准过不久就要成婚,嫁过来也是遭罪。
园子里是各家的小姐夫人,摆了几小桌席,周氏让她拿出宣平侯嫡女的气势来,也叫那些夫人小姐都看看大家风范。
温云珠蔫头耷脑的进去,那里面有几个小姐跟她关系要好,但也有她不认识的,孙氏见她们过来,相互介绍一番,才知在坐的还有沈家的内眷。
周氏朝四下一看,不见雪浓,又见温云珠鼓着腮坐在她身旁,四下眼睛都盯着她,她这副不快的神情没得叫人议论,周氏便推了推温云珠道,“去把你姐姐带过来,叫她也认认几位夫人姑娘。”
温云珠就是在好奇雪浓去哪儿了,忙不迭离座,匆忙出园子去找人。
这里雪浓出去东厢房没走多久,就遇着一个丫鬟,那丫鬟是王家老夫人身边伺候的,见着她毕恭毕敬,说王家老夫人要见她。
雪浓踌躇了片刻,觉得自己和王家已无干系,玉镯也还了,也没有必要再去见人,她回绝了丫鬟,哪知那丫鬟突然拽住她的手就往上房走,雪浓挣了好几下,愣是没挣开,无奈之下,只好跟她进了上房。
王家老夫人已经病愈了,人在院里晒太阳,身边还有沈宴秋,像是老熟人,有说有笑,直到雪浓到跟前,他们才正了神色。
王家老夫人见她来了,先让坐,随即道,“我听昀哥儿说,你不愿意嫁给他,又把我送你的玉镯子还回来了,我知道定是昀哥儿让你受了委屈,既然你们做不成夫妻,他又娶的你妹妹,将来都是一家人,看在我这个老人家的面上,过去就让它过去吧。”
雪浓有点莫名其妙,她和王昀、温云珠在东厢房争执,也不可能这么快就传到老夫人这里,她再看一眼沈宴秋,沈宴秋吹吹手里的热茶,抿一口,似笑非笑。
雪浓心下顿时了然,前头的宴席上温德毓跟沈宴秋说了什么,大约已经传到了王家老夫人的耳朵里,她是个聪明人,这才先把沈宴秋请到自己院子里,再死活也要拉雪浓来,就是要当着沈宴秋的面,跟她求这个情。
王家老夫人头发白了,脸上布满皱纹,眼里还带着些许恳求。
雪浓看着觉得她可怜,又太羡慕王昀,有这样真心实意为自己顾虑的家人。
雪浓的眸光软和,回答她道,“王二公子没让我受委屈,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此决定,他和我妹妹才是相配的,以后他就是我的妹夫了。”
王家老夫人明白她是给了情面,连说着好,放了心,又瞧过沈宴秋,才说自己夜里没睡好觉,要回房补觉去,留了他们单独在院中。
雪浓想到王昀口中提的,一下子紧张窘迫的不知要如何面对他。
沈宴秋倒没看她,放下茶盏起了座就朝院外走。
雪浓犹豫着要怎么开口,只能磨磨蹭蹭跟在他身后。
都快跟到院门,沈宴秋忽然停下。
雪浓急忙停住脚,才免得自己僭越出彼此合适的距离,她还一直低着头,好半晌不见沈宴秋继续走,才意识到对方可能在等自己吱声。
雪浓再三犹豫,才微抬起脑袋,讪讪的看他,随后接触到他的视线,又慌乱低下头去。
久经官场的人,早已练就一双会看人的眼睛,雪浓脸上的神情都落在沈宴秋眼底,这点大的小姑娘,再会藏情绪,也依然会有疏漏,更不用说,她此刻太慌了,那卷翘睫毛在不停发颤,樱唇被洁白贝齿咬住,两条细眉蹙成了结,垂首时,露出细白的颈,雪粉的肌肤下有青筋隐现。
看到了,只会感慨,少女皮囊之美。
换做是寻常贪图美色的人,也许真就接受了温德毓献的殷勤,毕竟她衣衫凌乱时也叫他看在了眼里,世俗规矩里,他是要负责的。
但向沈宴秋送美人的太多了,即便雪浓样貌比之前看见过的美人都出挑,这流程也嫌烦了,没有当场变脸,那都是看在王昀的面上。
雪浓翕动着嘴唇,“……父亲说的话请您别放在心上。”
沈宴秋眼里起了兴味,“你也知道你父亲说过什么?看来你仰慕我是真的了?”
雪浓登时脸涨红,不知所措道,“不、不是仰慕,父亲没有说清楚,我……我是敬慕您。”
她担心他误会,又解释了一句,“是对您像对长辈一样敬慕!”
就是这样!她说的没错!
沈宴秋哦了声,“我为什么是你的长辈?我和你父亲一样老?”
雪浓看着他那张脸,实在说不出他和温德毓一样,都是老头子,他看起来太年轻了,王昀说他比她大十岁,那就是才二十六,他这个年纪根本不算大,正是男人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相貌俊美又位高权重,哪怕身体有病,应当也是闺中女儿最憧憬的夫君了。
连温云珠都会背地跟她讨论他有没有娶夫人。
他是不愁娶的。
思绪像野马一般乱奔,等雪浓回神,才发觉自己一直盯着沈宴秋,对方脸上是戏谑的笑容。
雪浓一着急,就说道,“不是说您老,是、是您德高望重,您还是王二公子的先生,我才当您是长辈的,您要是不喜欢,我以后不把您当长辈看。”
话落,她又觉得自己在胡说,人家是堂堂内阁首辅,怎么可能跟她一个丫头片子是同辈,说出去,得把人笑死。
她赶忙又找补,“我没有说不把您当长辈看,我是说、我是说……只要您不生气,叫叔叔叫哥哥都行。”
沈宴秋被她这句话给逗笑了,“我既没你这么大的侄女,也没你这么小的妹妹,跟我套近乎,不是这么套的。”
雪浓只当他真的在发火,急得快哭了,当下就要往地上跪,求他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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