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轻,只有几步,却似凭空而出,十分突兀。
帝王的眼神瞬间杀气凛然,右手按在腰间长剑剑柄之上,手指缓缓收紧,青筋凸显。
纵然登基之后李世民对外脾性温和有礼,手段柔和许多,但他从不是什么文人模样,而是打下大唐半壁江山,踏着血和兵戈一步步走上权力巅峰的铁血帝王。
女子的身形在烛光中缓缓显露,墨发青衫,眉间一点殷红色。
被侵入这样近的距离,这位武艺强悍的帝王却并没有察觉到半分异样。
“轰隆——”
惊天动地的雷鸣声震响,电光划过天际,黑沉沉一片的一座座宫殿像是被唤醒。
屋脊之上的瑞兽显露出狰狞的影子,蹲坐在冰冷孤寂的长阶前,注视着殿内窗前无声对峙的两人。
时隔千年,商音看到了人族乱世之后终于迎来的人皇。
唐皇,李世民。
他的五官和帝辛一样,带着锋利的锐气和野心,目光深邃。
但与帝辛散漫之中的傲然不屈不同,面前的这位帝王,年轻的眉眼沉淀出隐忍之智,沉着稳健,坚毅果决。
他是一个绝不会被外界动摇的帝王。
商音脑中心念急转,正在思考该如何开口时,面前的帝王却表情颇有些微妙古怪道:“阁下……莫非是商音尊者当面?”
商音一愣。
“商王帝辛在位之时,仙人于凡世横行无阻,肆意插手凡人命运,挑拨人族内乱。如今人族乱世才歇,诸天仙者……这么快便坐不住了吗?”
李世民尾音微微上扬,似是觉得有些滑稽,又好似拖着些许讽意。
商音敛眸,手指于袖中掐指轻算,这才发现端倪。
当初帝辛寿命将尽之时,她曾去商王宫相迎。
那时在帝辛的套话之下,她曾说出过人族在商朝灭亡之后,尚有劫难未过,此后会有另一位人皇应劫。
当时帝辛并没有说什么,反而表现出浑不在意的放松姿态,却在商音离开,将时间留给他亲眷之时,嘱咐其子武庚将“人皇仙者夜雨论人劫”的传说散播了出去。
商朝民风开放,百姓对西周反叛,殷商出兵镇压之战并无避讳,甚至封神之战的真相与细节也任由百姓议论揣度。
人皇帝辛,尊者商音,雨夜定乾坤。
这番有关人族气运论的传说,在商王帝辛驾崩后,更加被百姓竞相传颂。
此后,商朝虽倒,人族却不灭。
代代相传,口口流转,竟真的传入了相隔千年的应劫人皇耳中。
商音是真没想到帝辛还有这一出,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抽。
殿外电光雷鸣不歇,暴雨如鞭。
殿内的帝王回过身,面对商音,身后窗间瑞兽映出的狰狞兽影露出尖锐的獠牙。
帝王手臂微抬,收拢了方才一瞬间流露的讽意,语气温和有礼,唇角含笑:“尊者雨夜前来,想必有要事相谈。”
“请。”
李世民和帝辛不是一个风格的帝王。
在看着身边的内侍宫女鱼贯而入又缓缓退出,而两人桌案之上摆满了有用没用反正一堆的瓜果佳酿茶水点心后,商音再度确定了这一点。
来之前,商音了解过李世民这位人皇。
同样是征战沙场的军权帝王,唐皇李世民却和年少继位,颇受贵族裹挟的商王帝辛不同,李世民虽非唐朝的开国皇帝,却是乱世中平定唐朝半壁江山的皇帝。
他的皇位,并非父死子继,而是他提着染血的长剑,一步步踏上金殿玉阶从父兄手中夺来的。
但如今的唐朝却早已非昔年商朝。
百姓开智,思想开放,人们读书明智之后紧接而来的便是引导与教化的艰难,以及世家比起曾经的贵族更是难以撼动。
换言之,唐朝已经不再是那个,平民与奴隶盲目追捧相信王族贵族的时代,如今的人间界,凡人之间的阶级不再变得那般无法逾越,乱世之中更是如此。
自然,皇权的巩固比起愚民居多的商朝更为困难。
商音注意到已经接二连三入殿奉茶倒酒的内侍宫女,能明显感觉得到他们投过来的目光,顿时,福至心灵。
她抬手轻点,无形的灵力制止了内侍的靠近,微微一笑:“不必。”
那内侍被定在原地好一阵才恢复行动,眼中面上的惊骇难以掩饰,双手抖如筛糠。
李世民见状,眸中闪过一丝满意,温声道:“宫人无状,冒犯尊者,还望尊者见谅。”
商音端正仪态,垂眸淡笑,一派出尘:“无妨。”
帝辛当初选择与她密谈,是因为阐教截教弟子已然参与进商周之争,商音的存在隐没在截教之后更为有利。
但如今的李世民……却是很需要一个能震撼逼退天下别有野心者的“祥瑞”。
再如何伪造的祥瑞,都不如“殷商仙者再现,雨夜拜访唐皇李世民”来得更为震撼。
所以李世民才会大开殿门,让那些背后站着各种势力的探子入殿。
让他们,亲眼见证这份祥瑞传奇。
商音自己倒了一杯酒,抬眸看向同样坐在桌案后的李世民,笑容浅淡:“不知陛下,对道佛二者有何见解?”
李世民面上神情一顿,抬手示意殿内所有内侍宫女退下。
不多时,偌大的东宫正殿中只剩对坐的仙者与人皇。
唐朝之前尚有隋朝,当时正值乱世,一来隋文帝本人信奉佛教,二来当时才刚刚统一的隋朝需宗教信仰聚拢民心,稳定政治。
故而,隋文帝开始大力恢复与发展在人间界乱世之中一度凋敝的佛教。
等到唐朝建立,李渊登基后才发现,佛教在百姓之中的影响已经太过,当时更是又不少僧人以此逃避赋役,且佛教与隋朝的关联也过于紧密,因此,在唐朝建立之后,李渊便开始大力扶持道教。
更是在听闻羊角山上有太上老君显灵,建了老君庙不说,还顺势奉老子为李家“先祖”,以道教才为华夏正统之名,顺理成章开始扶持道教兴盛。
短短时间内,李世民心中心思几转,而后圆滑回答:“『老教,孔教,此土元基;释教后兴,宜崇客礼。今可老先,次孔,末后释宗』①,此为父皇亲诏,朕自不可改。”
三教之中,道教教化人族,当为首位,孔孟儒教约束道德,当为次位,佛教最后兴起,更是外来传教,自当排在末位。
这是李渊在位之时对宗教的态度。
如今李世民刚刚登基上位,自然没有立刻更改其父李渊诏令的意思——更何况,李渊是被逼禅位,还没有人死如灯灭呢。
商音素手轻抚过衣袖,青色的长袍古朴出尘,眉间那一点朱砂在满殿烛光之中更显灼目:“那,如若陛下日后有意以此辅佐,坐稳正统之位,会更倾向道教,还是……佛教?”
李世民从前便有造道教神迹,粉饰起兵登基之举,如今李渊占据太极宫不搬,李世民身为人皇却屈居太子东宫,绝非长久之计。
如今境遇,能压过伦理孝义的,唯有人族授予的地位更加崇高的宗教信仰。
是啊,不论是道还是佛,于洪荒九洲为修行大道,于人间界,不过是人族手中无锋的兵刃——封神之后,险些被打断了脊梁,历经艰难才站起来的人族,不会容忍任何仙佛教义有凌驾于人族之上的地位。
李世民看不出面前这位商音尊者是道还是佛,但他却敏锐抓住了面前人透露出的,友好商议的苗头。
“若朕偏向道教?”
“吾可为道。”
“若朕欲兴佛教?”
“吾亦可为佛。”
商音轻抿佳酿,言笑晏晏。
李世民眼中兴味愈浓。
他并没有什么信仰,于他而言,道佛儒不过都是有用的兵刃,只看哪一方更能带来利益,更能于稳定朝堂,定国安邦中起到作用。
在李世民看来,三教兼容,平衡牵制,共护国运,才为他之王道。
显然,面前这位尊者,与他——殊途同归。
李世民收拢起面对商音时的利用之心,抬手举杯,敬商音。
商音勾唇,同样举杯,敬人皇。
放下酒杯后,商音想了想,先言简意赅叙述了当初帝辛时期,商周之战背后的封神量劫,将仙佛排除在外,提出了一直隐于其后的鸿蒙意识。
亦或者,是凡人眼中的“天道”。
之后,商音并没有详细赘述有关圣人,有关仙妖神佛,而是单刀直入,切进了这一次的西游量劫。
李世民倾听的姿态耐心而认真,即使在商音中途停顿思考之时,也并未出言打断,眼帘微垂,面上看不出情绪,唇角始终噙着笑。
直到商音提出道佛气运之争,西游量劫将开一事,李世民眸光微顿,视线上移,与商音四目相对。
“道佛相争,西游量劫。”
李世民的声音很轻,很慢,似是将这八个字反复咀嚼,反复思量。
他并没有问道佛相争与人族有何关联——道与佛,争夺的是天地气运。
可这天地气运,说白了,有极大的一部分是来源于人间界的信仰之力,是人族气运。
女娲造人补天,圣人立教教化,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人族便已经与这漫天仙佛扯上干系。
信仰在人族千百年的代代相传中已经融入骨血,根本不会有什么全然分离,各不相干。
即便是李世民这等不信仙佛者,又何尝能真正与教派脱离?
李世民看向商音:“尊者既不从道,亦不修佛,又何故淌入这趟浑水?”
熙熙攘攘,皆为利来。
李世民不怕商音狮子大开口,他只会忌惮这位尊者的无所求。
商音眼眸弯起,语中透着意味深长:“洪荒之大,非道佛两家,但天地九洲,却唯有一个天道。”
“吾等不愿漫长寿命都被其裹挟。毕竟,谁又能忍受命运受其摆布,被一次又一次的量劫削弱力量?”
李世民看着商音良久,轻笑了下。
她并未说谎,却有所隐瞒。
真正被裹挟压制者,没有这般空无一物,欲望皆无的眼睛。
“尊者不愿,那被天道一力扶持的佛门,也不愿吗?”李世民问。
商音淡淡道:“封神量劫之前,天道也曾扶持玄门兴起,天地为尊。”
焉知如今的佛门,不会成为日后的玄门?
圣人之下,皆为蝼蚁。
天道之下,何以为圣?
接引和准提的确万事以利益为先,但他们也的的确确,从来都是聪明人。
几次量劫,玄门伤筋动骨,东方大地疮痍斑斑,唯有西方,须弥山之战后便一直得以修养声息,接引与准提也从未被卷入什么大劫。
与聪明人谈选择作为容易,利益要害尽数摊开便是。
对面前这位人皇,亦如是。
“洪荒大地自开天辟地至今,已有三次量劫,此番为第四。西游量劫尚有玄门佛门协商,双方都不愿大动干戈,妄造杀孽,这才能以收拢应劫者数目之法保全天地生灵。”
“但是天道不除,下一次量劫,焉知不是再一次商周之战?”
“对人族而言,仙妖鬼怪有太多手段挑拨拿捏,若人皇为明君大抵无碍,但若是昏君当道……”
商音坐在桌案之后,袖口带过案上瓷碟,碟中被剥离而出晶莹剔透的石榴滚落一地,溅出殷红的水色。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李世民没有开口。
他或许被商音动摇,亦或者从开始便有自己的考量,但作为帝王,他的心思被藏得太深太沉,不到尘埃落定之时,不会有任何显露。
他看向遍地散乱的石榴籽,许久之后,沉声道:“那么人族的利益呢?”
李世民眼中的野心这时候才显露出锋芒。
“现如今,是漫天仙佛有求于人族,想要借人族气运振兴教派,既如此,也当有利益往来,方为平衡。”
商音并不意外:“人皇但有所需,不妨直言。”
她静静等李世民说出要求。
会是什么?
是长生?是力量?是子孙绵延?还是国运昌隆不衰?
殿外的风雨已然停歇,方才如鞭劈抽的暴雨已然转为连绵细雨,顺着瓦片廊檐而下。
李世民缓缓起身,推开殿内窗户。
殿外的乌云散去许多,月亮的影子也终于隐隐显露而出。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天际乍现一抹鱼肚白,橙黄深红晕染开来。
旭日将出。
窗外的风吹过殿内烛火,映出雕刻在窗棂殿门之上的龙影,傲然欲起,腾飞入夜。
李世民的手握在身侧佩剑的剑柄之上,龙眉凤目,姿容威仪。
“朕要漫天仙佛圣人立誓,不论此番量劫之后反击如何,天道陨落局势如何,不到最后天地万物寂灭之时,圣人不得以人族气运为棋,牺牲人族性命,顾全所谓大局。”
“——无论如何。”
人皇谋求之大,让商音也一时无言。
但……不得不说,以商音对玄门佛门的了解,若是当真到最后时刻,可以牺牲人族来保全洪荒——亦或者说,是保全圣人修为性命时,道佛两派不会有丝毫犹豫。
而他们而言,即使封神之战人族打了相当漂亮的一仗,却还是难以动摇他们视人族为圣人造物的倨傲。
这其中或许会有通天女娲等人反对,可这般完全仰仗他人意愿的被动,于人族而言绝非善途。
“人族没有任何手段,可以做到制约圣人。”
商音的话听起来冷酷又理智,却没有半分隐瞒欺骗人皇。
“既然要反抗天道,圣人立誓,也未必便有制约之力。”
金灿灿的朝晖染红了天际,雨帘之中的殿宇好似笼罩在一层朦胧蒸腾的雾气里。
“怎会没有?”
李世民沉眸望来。
“人族轩辕剑,既可斩天子,亦可慑仙佛。”
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令商音霎时怔愣。
商朝之后,人间界陷入乱世,再无人皇,轩辕剑也辗转七国。
后终有秦始皇嬴政一统六国,手持轩辕剑,再立人皇。
然秦始皇嬴政在位之时,却命人以和氏璧造传国玉玺,此后代代皇帝,皆以传国玉玺为皇帝凭证,轩辕剑渐渐隐没于历史。
秦二世而亡,汉朝虽立,轩辕剑却不知所踪,直至今日。
即使是商音也掐算不出轩辕剑的下落。
这柄剑意义太重,于人族已然是定族至宝,在人族彻底摆脱鸿蒙意识操控时,轩辕剑作为人皇配剑,也不会再被任何神通掐算捕捉到踪迹。
现在,却在李世民的口中突兀被提及。
甚至……李世民的语气,就像是已经笃定轩辕剑真的对圣人有桎梏之力。
商音缓缓起身,定定注视李世民,二人对视良久,她缓缓道:“看来,是我来晚了一步。”
李世民从头到尾都太过淡定从容。
帝辛的淡定来源于殷商时期仙人与凡间并不遥远的距离,甚至还有闻仲这个截教弟子在朝为官。
但李世民的淡定源自哪里?
除非……商音不是他所见到的,第一个仙人。
李世民笑了下,语气颇有些玩味:“是啊,明明是佛道之争的量劫,来寻朕这位人皇的,却都非佛非道,多有意思。”
商音沉吟思忖,几息后,她轻叹一声,用很轻却分外笃定的声音道:“女娲。”
洪荒天地之中,再没有什么存在能比女娲在人族之中的信仰之重,地位之高。
当年商周之战,在老子相助西周的同时,女娲却在关键时刻站在了殷商一方,以红绣球相助帝辛。
封神量劫之后,殷商虽废人祭,朝中祭祀之风被压制肃清,但人族百姓感念女娲娘娘恩情,修建了不少女娲庙。
岁岁年年,香火不断。
在漫长的人间界乱世中,道教佛教都有教众勉力维持根基,唯有女娲庙在战火中庇护人族,虽无教义,却深深扎根进每一个凡人的灵魂。
也再没有比女娲这个圣人,更能明白什么才是真正能够桎梏圣人的存在。
“朕登基之日当晚,女娲娘娘曾在梦中与朕对坐详谈,量劫之事,轩辕剑之法,皆为梦中来。”
李世民并没有隐瞒的意思,因为他已经试探出了商音的立场。
他并没有偏信女娲的一面之词,也不会贸贸然相信商音的说服,唯有在亲自试探出二者非同谋,且说辞一致之后,李世民才真正确定了这场量劫的真假与人族的位置。
显然,这位商音尊者虽与女娲娘娘行事方法不同,立场也有微妙偏向,但两者想要达成的目的结果却是相同。
人族,可以与之一谋。
商音问:“也包括轩辕剑的下落?”
李世民巧妙回答:“轩辕剑一直都在。”
商音不由微微蹙眉。
人族是否有自己的算计,商音并不是特别在意,毕竟她欠人族的因果,在殷商时期早已经两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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