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白氏侍奉她梳头,萧无忧给她理衣袍。
身份揭开的这段日子里,萧无忧给陆氏讲了许多卢煜化身俟利发,潜伏在突厥的事情。亦密信给裴湛,告知了一切,好让他们祖孙早一日相认。
“梳个堕马髻吧。”陆氏看着自己鬓发花白、细纹丛生的面庞,唯有一双眼睛露出两分年少时的羞涩,“卢郎原是肆意活脱的性子,纵是我们打小的情分,又有婚约在身,偶尔见面也不妨什么。但他偏不,总是翻我院墙进来。有一回我正在梳妆,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一抬眼镜子里侍女全不见了,就剩他笑意郎朗看着我。”
陆氏从妆奁最里层,拿出一支半旧的红宝石嵌金雪梅贺岁簪子,“我问他,大清早巴巴过来,又闹什么?”
“他说……昨晚在公主处瞧见了这簪子,觉得配我好看,便讨来送我。他将簪子给我簪上,又说我理堕马髻最漂亮……”
“后来,我便常梳堕马髻,坐在窗口的位置,看他或是从墙上像个纨绔子弟一样避开诸人跳下来,或是禀着世子爷的身份一身袍服轻摇折扇被我阿耶请进来……”
“一晃,四十余年过去了。”
白氏同萧无忧对视一眼,都眼含热泪,看着她将簪子别入银白发髻里。
“好看吗?”陆氏问。
“好看。”两人颔首回她。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也不知,他是否还能认得我?那年我才十六岁……”
天色蒙蒙亮,从公主府驶出的马车往北地疾奔而去,车内有女子闲话的声响。
“祖父从未忘记你。”萧无忧抓着陆氏的手道,“他在突厥化名阿史那文每。祖母,文每是您的闺名。”
“嗯……”陆氏颔首,“你第一回 和我说,我就想到了,那是我名字拆分。”
文每,左每又文,便是一个“敏”字。
陆氏,郑家嫡幼女,本名郑敏。
择“陆”同“卢”,分明随的夫姓,却又不敢现于世人前。
“现在孤方算明白,您处如何有这般珍稀的手钏。”萧无忧抚摸手腕间那串红珊瑚玉手钏,“这手饰就是在长安高门里也寻不到几副。且还有砚溪学武一事,从来富学武穷学文,这里头的富可不是寻常的富,您是养出了一个武状元啊。”
“到底殿下有见识,妾便未想到这些。”白氏不免惊叹,“砚溪幼时学武,当真耗体力,膳食进得又多,除了三餐外,都是阿娘着人特意给他配的餐,妾还当是阿娘自个不会做膳食!”
“你也不易,寻方开铺撑着一大家子。我的一点细软,实在不好现于人前,虽是珍贵却也无用,好不容易一对项圈折价换了数百两银子,养出武状元便再值得不过,我也没想到砚溪竟是那样想要参加科举……既然他想,纵我再不愿回来这处,也能来的……”
话及裴湛参加科举,萧无忧不由感慨命运的安排,如此兜兜转转。
那日她在未竣工的公主府和温孤仪表白,遭拒之后,回宫路上遇见的裴湛,而裴湛便是因她一句话,起了参加科举的念头。
“祖母后来回京,如何不回郑氏宣平侯府?”
“宣平侯府?”郑敏的神色有些恍惚,只喃喃道,“当年我原是被当做女公子教养的,是日后郑氏的的当家人。可惜年少气盛,偷出家门,有孕无路后,也曾想过归家。奈何长兄,便是如今的宣平侯郑宥献之父,恐我回去争权,又以名节困我,不许我回去。便是当年我阿娘离世,我带砚溪奔丧,也不曾入得府门,只是遥遥叩首……”
郑敏拿出那把匕首,轻轻抚摸上头字迹,“我自负家门,有负双亲。然对郑氏当家人并无歉疚,他不仅不让我归家,还派杀手暗里追杀过我,如此我才逃到了偏远的河东,认识了裴氏旁支的一个跛足儿郎,与他姐弟相称,扶持过日。”
“反倒是后来辅国公主路过河东偶遇我,见襁褓中婴孩,再算时日,不由潸然泪下。原是想接我与孩子回去,是我自己不肯。她便赠我此弯刀,道是信物。又派暗卫护我。至此,日子虽是清贫,却也平安。”
愿磐如石心。
“我常看这五字,以为公主赐我弯刀,是念我对卢郎痴心一片,要我保持忠贞。原来,原来……”花甲之年的老人双目通红,“是了,辅国公主那样的人物,岂会只顾情爱,她分明早早向我暗示了卢郎的下落,是他、他的忠贞未变……”
“不过是他七尺身,已许国难再许我。”
同裴湛一行接上,是在距离长安城外百里出的一个关卡口。
许是有情人心有灵犀。
尘满面,鬓如霜。
若无卢煜催马疾行,若无郑敏出城百里相迎,???大抵这对阔别四十五年的恋人,见不上最后一面。
落日余晖里,羁旅漂泊客撑住最后一口气,拥抱他年少未过门的妻子。
没来得及说一句话。
唯有涣散的瞳孔里,跌入红宝石梅雪同岁簪子微弱又璀璨的光。
是年少好模样。
郑敏以未亡人身份,扶棺入都城。
发丧前一晚,郑敏唤来萧无忧和裴湛,将一对弯刀交予二人,后命白氏理妆更衣。
凤冠霞帔,云鬓红妆。
独守灵前,一夕乃崩。
郑敏和卢煜同日发丧,同椁入葬。
处理完家丧,便是国丧。
萧不渝入帝陵的第三日,尚在前衙理事的萧无忧,起身时一阵晕眩倒地,至此大病了一场。
白氏并着太医院连番切脉看诊,最后一致的说法,道是忧思太甚,郁气结于胸,虽身体无碍,但心神耗损。
太医又道,主要还是郁气不得排解,乃心病。
白氏自无异议。
却百思不得其解,私下问裴湛,可知殿下到底何事不能释怀,累自己如此伤神。
裴湛看榻上高烧又起,才用药歇下的人,半晌摇了摇头。
只用心照顾她。
她也不是一直昏睡,只是起不来榻,难得下榻走两步,半夜不是咳嗽,便是高烧,亦或者梦魇不断。
一旦惊梦,便总是抓着裴湛不放,颤颤同他说“对不起……”
偶有梦话,裴湛细听,从衡儿,到辅国公府,到千秋社稷,全是托付之词。
人在梦中,他的安慰不及,只得搂在怀中,以体温给她一点直接的力量。
她睁眼,却也是叫人心碎的婆娑泪眼。
病去如抽丝。
整整一个月,萧无忧方才大好。
醒来那天,是晌午时分,秋日阳光落进来,一半洒在伏榻浅眠的人身上。
萧无忧神思清明了许多,然见榻畔人却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她伸手抚上他鬓发,指尖突然就用了些力。
“醒了?”裴湛睁开眼,面上来不及欢喜便蹙眉,“你哭什么?”
本来只是氤氲了水雾,他这样一念叨,公主的泪水便决堤,好半晌她才抽抽搭搭道,“砚溪,你有白发了。”
她冰凉的指尖哆哆嗦嗦捻在他耳鬓。
裴湛闻言,不由松下一口气,笑叹,“被殿下吓的。”
他握住她还在打颤的五指,低眸吻了吻,哄道,“无妨,养养便长回去了。”
萧无忧能下榻后,十月里择了个天高气爽的日子,来西山卢园陵墓看望卢煜。
她对这个与自己流着一样血脉的老人,有着难以言表的感情,钦佩、感激、遗憾……
“上辈子,大限将至的那两日,我懒得作突厥妆扮,有一日挽了个松松垮垮的堕马髻,坐在寝殿前晒太阳。祖父看到我,一脸惊诧。后来他坐在屋内阅文书,时不时抬头看我……我当他是在监视我,现在想来,他当是把我看成了祖母……”
回程路上,马蹄声声,萧无忧靠在裴湛肩头,低语隔世人事,感慨万千。
二人不约而同那拿出那对弯刀,看刀上刻字。
——愿磐如石心,为国作坚壁。
祖父和祖母,实在太遗憾了。
萧无忧轻叹。
“遗憾!”
裴湛收起弯刀,喃喃这两个字。
马车拐道入兴道坊,速度不由慢了些。
原因无他,实乃太傅府成一片焦土,如今按着萧无忧的意思,正在建造新的府邸。
秋风拂起帘帐,焦土的气息和施工的嘈杂声一起涌入。
萧无忧面色冷下一层,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嫌恶。
“你命人烧的?”裴湛问。
“对。”萧无忧回。
马车内空气滞了一瞬,萧无忧已经重新柔和了眉眼,温声道,“砚溪,继位前,我们去趟药师谷,我要解了和他的反噬。”
裴湛一时没有回话,片刻方收回眺望焦土的目光,凝神看她,“殿下,臣有件事要与您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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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女子身体里流出的血,半个时辰前,一支箭矢贯穿了她的胸膛。
温孤仪就这样站在府门内,身上还有大片残留的血迹,和那个女子最后的一点体温。
郑家女。
数年纠葛,一朝落幕。
温孤仪终于对她滋生出一点除了嫌恶外旁的情感。
他感激她。
救了他一条命。
救了他的姑娘一条命。
府门是深阖的。
门外有马车哒哒离去的声响。
那是他养大的姑娘,他后来想娶为妻子的女人,此刻正在远离他。
往后,更会离他越来越远。
几乎是瞬间的决定,他要解了与她的反噬。
他不是没历过生杀,更不是未见过死亡。
相反,他上过战场,血肉模糊里近距离的格斗;他坐在庙堂那张最高的座椅上,谋算间夺人性命。
他杀过人,也被刺杀过。
但都没有这一次让他心惊。
毫无征兆,片刻间一条性命就随风消散,徒留这地上一滩血迹。
他并不畏惧死亡。
在这之前,甚至觉得若能与萧无忧共死,也是他的福气。
他和她,就该如此,爱恨都缠绕入骨子里,生死都该在一起。
然而,当他真切地感受到一个鲜活生命在弹指间流逝,他从心底生出恐慌。
他想起不久前看见的从府门前经过的车驾。
清风掀帘,她尚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婉转浅吟低笑。
而这一箭射来的时候,她又在做什么呢?
她在甘露殿侍奉她有病的兄长?
她在勤政殿帮忙理政?
亦或是同她如今心爱的男人在商量来日岁月?
二月春风微凉。
地上血腥缭绕。
雨后日光还很微弱,从院外落进来。
山头斜照却相迎。
温孤仪一步一趋,走入府中那间密室。
密室中是他云游在外,实际被他软禁起来的师姐,苏眉。
“师姐。”他跪在她面前认错,“您帮我一把,将反噬解了。”
苏眉还记得,她被他带入府的那天。
他说,“师姐,我不会让七七找到你,你休想帮她解开反噬。”
半生活在方外,清灵如山上雪的人,看伏地的同门,半晌沉默。
“我带她重活一遭,初时自是为了弥补。但是今日看来,仿若是错的。即便她因我而得新生,她也先是她自己,她有她的道。”
苏眉叹,“该早悟兰因。”
翻遍门中典籍,索性寻得只言片语。
道是这世间逆天改命,有违道法自然,总需代价。
何事无代价!
他避在府中,似两耳不闻天下事。
然外头朝政多少还是落入耳中。
坐在正堂,静听她一趟趟赶往宫中的马车声;站在二楼,眺望公主府政事堂夜夜挑灯不灭的烛火;偶尔站在院中长亭里,看她在兴道坊拐道口徘徊的身影。
三月初,他上了一次早朝。
那是他最后一次参与朝会。
他在含光殿上大逆不道,拒不还虎符,要求三军交由他手,带她同往战场。
回来府中,苏眉大怒。
“好不容易寻到了法子,马上就要开始解除反噬的阵法,你在闹什么?”
他道,“师姐随时可开阵,我不过那样一提,他们绝不会同意让我去战场的。”
“所以,你又何必气小师妹?”
温孤仪沉默不语。
他不仅不还虎符,还由着门客官员隔三差五夜入他府门。
苏眉再劝,“疯了是不是?若让小师妹知晓,定当你是真要夺她萧氏江山。”
“她早就知道了,外头全是她皇兄的暗卫。”
开阵解除反噬的时间定在三月初十。
这之前,三月初九。
苏眉道,“你把虎符交了。”
温孤仪不交。
他向陛下呈了告假文书,又调了三关外的兵甲入京畿。
关于兵甲,他一共调了两次。
还有一回是后来,萧不渝入府。
他笑讽天子,“萧家先祖马背上夺天下,如何眼下便个个不能战了?”
他带出来的两个最得意的弟子,都未负所托。
外三关的兵甲入内,萧无忧调出了原京畿守军谴去战场。
一句讽刺,便提醒了萧不渝可聚萧氏宗族的府兵。
反噬解除的时候,人间才过月余,于他却是十数年岁月过。
他鬓角染霜,额生细纹,眉宇覆上沧桑。
年岁上去,容色下滑。
他看铜镜中的自己,相比她的命,到底是值得的。
苏眉至此明白,他就是故意的。
他忘不了那个帝国的公主,只需她稍一点温婉颜色,他便挪不开步子。
所以,想办法让她恨他,借她的力量逼开自己。
“师姐带你回家。”
钟灵毓秀地,不染尘埃,所剩无几???的余生好好过。
他拒绝,道是这场仗尚未结束,大抵还需兵甲。还有,京畿之内,刺杀他的人还未揪出。
内忧外患,如何能留她一人!
这样一等,便等来她一剑斩去他臂膀,反手引出刺杀的人。
留书离开太傅府那天,苏眉看那十四字留言,“她若见此书,大抵不是要你一条臂膀这般简单了。”
他摸了摸空荡衣袖,笑道,“就是怕小姑娘心太软,怕我自己太优柔。”
路过公主府大门,他驻足隐在夜色中。
低眸看自己掌心,空空如也。
“万物本就如指尖流沙,握得越紧散得越快。”苏眉安慰他。
他颔首,“相比困她做我掌中雀,我更该高兴,今日她成了横绝九天的凤凰。”
秋阴不散,飞霞渐晚,听枯荷雨声阵阵。
公主府寝殿中,萧无忧和裴湛在暖榻上隔案而坐,听他把话缓缓道来,到最后只僵直了身子,眸光凝在半枚虎符上。
良久,她方摸了上去,问,“他告诉你的?”
“是你大师姐为我所迫,告知的。”裴湛摇首,再次回想那日三军班师回朝之际,漠河畔,药师谷如今的掌门人苏眉现身在他面前。
自报家门,将虎符奉还于他。
他追问温孤仪下落,几番逼问,方知晓了一切。
后在药师谷见到了奄奄一息的人。
梅林凋谢,炉火渐熄。
一身道袍的男子,木簪抹额,青丝夹华发,妆容是人生最初的模样,话语是生命临终的气息。
“抱歉,茶凉了。”他给裴湛斟茶,“未想还能见到你。”
苏眉说,他确实上了战场,大青山最后的决战,他也参加了。
本想死于沙场,算是为她洒的最后一滴血。到后来,也不知怎么,撑着口气,道是想回谷中。
“大抵红尘中待久了,实在难以在四海为家,落叶归根才是归宿。”温孤仪持杯盏碰裴湛的那杯,仰头一饮而尽。
裴湛亦饮干,问,“您有何话,需我带给殿下。”
温孤仪摇首,“一字一句都不必告诉她,算你我相交一场。”
裴湛无话,目光落在书案文卷上,是他书的一行小字。
——我亦飘零久,十数年来,死生师友,深恩负尽。
“今日种种,不算辜负。”裴湛道。
温孤仪随他目光望去,面上有自嘲的笑,“是你不知罢了,我负公主,原在最初时。”
那一年,突厥突袭,兵至渭河,乃灭国之祸。
我提议公主和亲,自是大义当先,其实包藏私心。
我于谷中修国策,本就想建功于社稷,扬名于天下,脱道袍而着官服。
故而便想若是大邺国破,何处容我展志向?
而公主和亲,一来保家国,二来酬壮志。
我知她喜欢我,一心想要嫁与我,总觉一切来得及,亦觉功名排在她之前。
直到后来回首,方知我错过一时,便错过了一世。
“七七聪慧,当是早早明了这一切。却那样悲悯,便是断我臂膀时,也只道是恨我送她远嫁,没有掀开这层里子,根本是我年少慕名利,未将她置于心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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