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待静下心来,看着姜氏抱着稚子一副闲适安然模样。
萧无忧突然意识道,这人或许是知晓内情的。
毕竟卢文松心系萧氏江山,不曾有反叛之心。今日此举成则成矣,一旦失败,当是抄家灭族之大罪。
卢二郎死得那般惨,卢文松无论如何都会给自己孙子铺条后路,如此同来骊山,未尝没有可能是姜氏自己的抉择。
抱着这样的心思,萧无忧开口道,“二嫂,你可知晓阿耶在何处,我当真有顶重要的事同他说。再晚便来不及了。”
姜氏怀抱着三岁幼儿,逗了逗他从不离手的人偶娃娃,看了眼外头落入西山的日头,摇首道,“我不知。时辰不早了,七妹早些回去吧。指不定陛下又传您。”
“无妨的,我着人与陛下说了,今日住在此间,不回山巅行宫。”
萧无忧换到姜氏身侧坐下,她自以卢七之身重生,这数月里,???事情接二连三,原也不曾与姜氏好好说过话。
卢七的记忆中,姜氏原是个明朗跳脱的性子,姑嫂间关系甚好,可谓无话不谈。
只是自卢溯去世,姜氏便换了副性子,彻底安静了下来,成日只闭于屋中,悼念亡夫,抚养幼子。
同是天涯沦落人。
这一刻,萧无忧不由想起自己的皇嫂崔氏。
据说当日太子府被屠戮之际,她才诞下太子第三子将将百日。如今若是活着,便是姜氏这幅模样。
“你不回去了?”姜氏问。
萧无忧颔首,“不回去,且陪着二嫂。”
姜氏笑了笑,“待过了明日,有的是我们姑嫂相聚的日子。”
萧无忧心细如发,“二嫂,明日可有大事发生?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姜氏蹙眉看她,“明日骊山夏苗,可不是大事吗?七妹听二嫂一眼,今个还是回行宫去吧,一日来回也是劳乏,让宋嬷嬷给你备汤浴好好解解乏。”
“汤浴”二字出口,萧无忧便确定,姜氏是知晓一切的。
只豁然起身,四下扫过,低声道,“二嫂,你定是知晓阿耶在何处,一定通知他取消明日的事宜。明日,根本是请君入瓮。”
这一日,萧无忧心焦急切,此刻起身得快些,不由眼前一阵发黑。
她自午后便感觉嗜睡,心知是连日奔波,昨晚又加倍使用了逍遥散之故。那东西本来就忌讳情绪起伏,平和着还好。
像她今日这般,体内药效便催得有些厉害,睡意一阵阵袭来。
外头暮色取代了山光,丧夫的妇人当是一心为夫报仇,并不理会萧无忧。话不投机,只抱着孩子回了内室。
萧无忧如何不知自己话语苍白,譬如眼下,已是星月天,面对着一个时辰前回来的卢文松,她除了告诉他温孤仪设了伏击,让其取消计划,然却没有有力的佐证,证明温孤仪知晓一切,证明世家的计划已经暴露。
反倒是卢文松,言语平静道,“这次伏击,除了郑氏,其他四族,半归隐的谢氏,与卢氏早已是一体的王氏,当日因太子妃之故被打散的崔氏,都献除了兵力。总计近两万人,化整为零伏在骊山脚下。而温孤仪出,我们原有确切的消息,内三观明面上只调了六千人,然同样化整为零的方式,拨来了三倍的兵力,加上南衙军,满打满算已是两万人。人数虽相当,但敌明我暗,明日君臣同下围场,我们先发制人,胜算甚大。”
“胜算大?”萧无忧拂袖起身,“胜算大,便是意味着风险尚存。世家有多少兵力,容得起你们一次不成,二次再来?”
“总共就这么些兵力,尔等不谋万无一失,却与我道胜算二字!我且问你,对等的兵力,胜算几何?”
“退一步,温孤仪既伏两万兵力,却只在明面放一半。这又是为何?有无可能,他还有另外的人手,而你们所谓的确切消息的来源,是他将计就计故意放出的?”
“兵战,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试问,你了解温孤仪几何!”
“温孤仪善用兵,最长用的便是正兵当先,奇兵随后。且正奇之间,不分主次,皆为主力军。”
“这些,你们都考虑了吗?”
“再不济,三年都等了,何方再等些年头。他日益壮大,你们也可修养生息,充实兵马!若是这厢败了,兵马打完,阿耶可还有后招?”
萧无忧看他一眼,“莫将希望放于我身,温孤仪至今未曾碰我,汤浴聚毒的方子弃了吧,我不想玉石俱焚,我想活,想看到新的萧家天下。”
“换言之,弃了我处,我可以给阿耶推一个更好的帮手。”
卢文松定定看着萧无忧,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这哪是他家的七丫头!
善兵法,懂局势,敢辩论。
最主要的是,她竟有自己的想法,竟敢拒绝父命,甚至还有帮手。
卢文松一时不得回神,只讷讷道,“谁?”
萧无忧看一眼天色,已是月上中天,只撑着口气,合眼道,“阿耶且先赶紧通知下去,取消计划。我与你保证,此人比女儿侍寝喂毒的方子,有价值的多。”
话至此处,卢文松尚且犹豫中。
“我去寻大哥。”萧无忧心力交瘁,正起身至门口,却见一支短箭直射而来,盯上门框。
箭身上,绑着一封信。
她侧身避过,抬手拔下箭矢,拆开书信。
这晚卢文松第二次被震撼,他的小女儿如何有这么利落的伸手。
【君有计,皆可消。尔玉当前水波不平,夏日煮水光耀君目。】
“后一句是何意?”萧无忧问道。
前一句自是让卢文松取消计划,已经是明文,后面却是个哑语。
卢文松看过,终于叹出一口气,“御前奉茶的一个小太监,是王氏插入的一颗棋子,消息都是他传出来的。他叫小夏子。”
萧无忧蹙眉,转瞬明白了。
尔玉即为玺,便是御前的意思。
水波不平,便是奉茶不专。
煮水光耀君目,乃是说他已经被温孤仪盯上。
如此,小夏子传出的消息,都是温孤仪有意为之。
萧无忧至此松下一口气,今日终于有人为她之言佐证了。
卢文松合了合眼,传来亲卫交代,让他们快马传话给各家首领。
“等等!”萧无忧突然唤住他,“你是让他们全部撤退吗?””
“自然!”卢文松道,“如今只要按兵不动便可,后续可慢慢推出。”
萧无忧倒抽一口凉气,突然笑道,“阿耶,从女儿以身饲虎,到联合世家里应外合,这统筹的两步棋,是您自个的主意吗?”
“倒也不全是。”卢文松道,“主要谋划的是你阿娘和祖父。只是你祖父如今年迈有疾,只交代后续可静观其变,若我拿不定主意,可问过他。”
萧无忧点点头,要是老国公知晓此间具体事宜,再闻儿子这举措,大概只能长叹一口气,到底诗书花酒中走来的世家子,不曾真正谋兵布局过。
心思过于单纯了些。
“王氏与我卢氏最亲,且留他们的。”萧无忧道,“让谢氏和崔氏按兵不动,得时日原路撤出,王氏兵甲抽两千做死士,割面哑声,明日按计划伏击温孤仪。交代下去,所有人死战,许进不许退,求死不求生。”
卢文松愣了片刻,望着自己的小女儿。
“弄出如此阵仗,还妄想全身而退?”萧无忧看他神色,累的几欲不想解释,“您当如今坐在那把龙椅上的是何善男信女,你们劳他费如此周章,总得放血喂一喂他,才能压下他的杀戒!”
“引虎撤肉,护肉之下,就莫要舍不得肉汤了!”
萧无忧言尽于此,只道,“女儿告退了,阿耶且快些吧。”
从别苑出来,萧无忧已经累的双眼即将合上。整个人昏昏欲睡,因今日事重,琳琅尚在寝屋,不曾随身侍奉。
她精神颓败间,几欲跌倒,却被一人从身后扶住。
“什么人?”她反手格挡过去。
然哪是那人对手,只被反剪握住。
“是我!”裴湛腾出一只手,“臣今日才发现,公主这般厉害。”
萧无忧转首见他一身夜行衣,深夜之中,心却亮起,“那信是大人送的?”
“亏得有你。”裴湛拉过她,避在古树下,“否则只有一封信,无人开头挑明,公爷未必能相信。”
“也亏得你。”萧无忧半阖着双眼,“没有你,无人能证我。”
夜风飒飒,星月无声。
萧无忧靠上去,喃喃道,“我困了,容我歇一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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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真的是你。(修,加了500字)◎
萧无忧说困了,是半点不含糊。人便这样靠上来,细软纤薄的一副身躯,弥散着若有若无的体香,搁在男人胸膛上。
裴湛这晚亦有些乏了,只是被姑娘这样一撞,转瞬清醒过来,驱散困意混沌,往后退开半步。
却也不知为何,上半身尚是前倾的角度,容她靠在肩头,只胸膛和双腿空出了尺寸距离。
半山月色融融,穿过古树投下斑驳阴影。
萧无忧被体内药物催发,已经睡意浓重,这样站着却是呼吸发沉,睡得鼾甜。
往来值勤的守卫举着火把经过,裴湛利落地拨下她发髻熠熠生光的发簪和步摇,搂着她转过半个身子,避得更严实些。
又要避人,又要抱人,文武双全如裴大人,也保不住那层男女肌肤相亲。
待定下神来,人已经彻底挨在他怀里。
饶是萧无忧再困顿,这样转了半圈,总没法睡踏实???。
只是这回,裴湛宁可她还睡着,莫睁开眼。
但萧无忧就是睁了眼。
她眸光微抬,从他下颚、薄唇、鼻尖,一路往上,四目相对。然后提了提眉,浓睫压下,剥离前一刻与他目光的纠缠。漂亮的杏眼滑向他滚动的喉结,起伏的胸膛,和她贴在一起的腰腹,还有搂在她腰间的手。
从下看到上。
从上往下看。
来回一遍,她重新跌进他眼里。
无声,却再明显不过的意思。
裴大人,如何将我搂得这般紧?
此情此景,裴湛不觉得自个面对的是卢七姑娘。
要是卢七,这会一张小脸该与他一起红,一起烫了。
甚至,都不敢看他,只深埋肩窝,磕磕绊绊与他道“抱歉”。又或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急的眼圈发红,手足无措。
然如今怀里人,一提眉,一嗤笑。
眼圈发红,手足无措地成了他自个。
他竟荒唐觉得自己才是被欺负的那个,百口莫辩。
偏一颗心,跳动的速度却又快得荒唐。
“你到底是谁?”他鬼使神差地问她。
心道,可是山中魅娥,天上落入俗世的仙,庙宇不沾尘埃的神女?
“孤……”萧无忧留着三分清醒,亦假亦真,“永安公主。”
我是留在人间未赴往生的鬼。
夜风拂面,虫鸟呢喃。
裴湛收住心神,勒腰的手松了松。
“别苑后|庭往左第三间屋子,今晚我住这,送我回去。”萧无忧低眉扫过他微颤的指尖,又一重睡意袭来。
面上是伪装不出的疲惫。
身由魂驶。
裴湛“嗯”了声,抬眼辨出方向。
竟是将人一把打横抱起,三两点跃便入庭院,准确无误地进了屋子。还不忘抬手点了琳琅的昏睡穴。
萧无忧卧在榻上,抓了一把他的袖角,撑着眼皮看他。
“这么晚了,大人且歇在此处吧。”
裴湛看一眼被她握住的衣角,又看一眼她往里挪去空出的床榻,纵是心跳依旧剧烈,然神思清明间仍觉荒唐。
奈何卢七姑娘的话总是无比精准击中他的理智。
她将薄毯拉上些,轻声道,“大人告假数日,今晚漏夜前来,怕是不曾在御前消假。您此来,乃是报信而来,需一个此时此刻仍在京畿不在骊山的证明。纵是无有证明,眼下当也不能现身露于人前。”
她支起身,抬手指向他眉间,却又不曾触上。
裴湛慌忙一退,莫名生出两分尴尬,和会错意的愧疚。
萧无忧冷眼晲他神色,黯然松开他衣角,“大人眉宇疲色不淡于我,不留此间,打断何处安歇?”
“明日世家事,并非止于今日。且大小有一场风暴,大人送佛只是顺手,不送到终吗?”
裴湛怔了片刻,突然瞥过头笑了笑。
他笑自己,估摸是被勾了魂。
这一日一夜,白日里他从设想、猜测、求证到这一路送信,尚且冷静从容,扣着每一处节点,总算护住了世家兵甲,将伤亡血流控制在极少数内。
结果这厢深夜见她一回,裴湛觉得脑子、肢体、思想意识都已经不是自个的,活生生被摄魂夺魄。
裴湛回首,静看半卧在榻的人。
头一回,他如此大胆又细致地看她。
“大人不必误会。”萧无忧笑道,用眼睛横了横一旁的箱柜,“那处又矮榻短几,大人挪来拼一拼,委屈一晚吧。”
“我不过睡着,怕人接近而已。”萧无忧算是解释了空出半张床榻的理由。
要他同一处屋檐,又无需他挨的太近。
至亲至疏的距离。
裴湛却始终盯着她一言不发,半晌方给她落了帷幔帘帐,吹灭两侧烛火,独留一盏榻前壁灯。
“殿下安歇吧,臣自有去处。”
裴湛离开时,还不忘解了琳琅昏睡穴,好让她随时照顾萧无忧。
未几,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不过一夜宿眠于他不是难事。
他在临近处,寻了个山洞,支了一堆火。
火光摇曳。
裴湛抬眼看对面别苑,不自觉起身,想看到更后头处,内眷寝屋。
夜风扑入洞内,火焰跳跃,晃的他心神更乱。
他合眼,一掌灭了火堆。
霎时,周遭陷入一片黑寂中。
唯木柴几点星火,在他掌力余威中翻滚,闪烁。
他坐下身来,从怀中掏出那个绣囊,然后从绣囊中摸出荷包,于掌心摩挲。
最后一点火光寂灭,月色只投在洞口边缘。
他周身无光。
看不清这一刻人间,这一刻亦无人能看见他。
他小心翼翼打开荷包,慢慢从里头拿出一物。
捻在指间,是一截青丝。
三年前,云中城生死一面,话语在耳边萦绕。
“若孤有命回朝,您执此发见孤,孤许你一愿。”
“若孤身死异乡,望君葬此发于大邺故土,亦算萧无忧归家。”
“君之恩,孤来世再报。”
来世,该是臣还恩于殿下。
月向西落,晨曦微光。
六月初十的夏苗如期举行。
在晌午举行祭祀、供献山神后,按照司天鉴起卦择算、午后未时二刻,君臣戎装,同下围场。
这头一场,女眷是不参加的,等在营地庆贺。
如今,御帐之中,留守的是萧无忧和郑盈尺。
萧无忧昨晚留宿在半山别苑,除了她不想挨温孤仪那般近,原还有层意思,想着尽可能减少温孤仪的怀疑。
按卢文松他们里应外合的计划,但凡只要是六月初十之前,她都应该竭尽全力侍寝。前日不成,昨日便该主动些。同时也更不应该夜宿在别苑中,看起来尤似出逃模样。
而她反其道而行,多少可以表现卢氏问心无愧,一切乃是君心多虑。
虽这般做,并无多大用处。
但能减少一分是一分。
萧无忧很清楚,除了保下那一批好不容易凑出的、世家联名的兵甲,还需尽可能护住朝臣。
届时事发,若温孤仪动真格查起来,期间接触此事的官员难免获罪。
立朝安|邦,人才难得。
只是不想,今日晌午,温孤仪便召她回了行宫。
她自不会拒绝,奉召而来。
“想要什么,我给你猎去!”距离未时二刻还有半个时候,温孤仪进来看她。
她亦换了骑装。
三千青丝挽成一个马尾,只簪了一枚青玉簪,一身齐膝短袍,紧袖束腰。
中规中矩,并不是特别出挑的装扮。
同一旁的郑盈尺不甚区别。
若细辨,郑盈尺精描细绘的剑眉,让六局特制的衣冠,明显要比她夺目几分。
但温孤仪眼里只能看见她。
十七岁的姑娘,脱下宫装,换上戎装,英姿勃发。
像极了十五岁时的永安。
那一年,在她要他尚公主被他所拒后,时隔数月,他入她宫门劝她和亲。
她便穿了这么一身戎装,手持长剑,昂首站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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