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萝西胆小怕事,平时一向忍气吞声,叫她帮忙干活,她肯定不敢说什么。
然而让她们没想到的是,这次竟然碰到了软钉子。多萝西小幅度的摇了摇头,声音依旧不大,但很坚定:“我要去上课了。”
两个拦路的女仆都很诧异,惊讶于她凭空生出来的勇气。于是趁着她们发愣的这一会儿功夫,多萝西扭身拿起了自己的东西,急匆匆的跑出去了。
没错,多萝西是胆小怕事,平日里遇到不公正的对待,也都不声不响。
她这样退让,只是不想引起争端,怕被找机会辞退。在多萝西心中,别的都不要紧,只要能继续待在城堡里做女仆就行。
今天她鼓起勇气抗争,也不是突然觉醒了什么反抗的意识,而是她太胆小了,尽管领主大人从来没有明说要辞退考试不合格的仆人,多萝西已经从大家的议论中感受到了危机,深以为然,绝对不允许自己考试不合格。
如果连课都上不了,那怎么可能通过考试呢?
她一路小跑,来到了专门为仆人们开设的教室。
距离第一遍号角声吹过已经有很久了,幸好还没有迟到。多萝西赶紧找到凳子坐下,把用来写字的深色石板拿出来。
这一看她就愣住了,她手中的石板被人从中间砸了一下,变得四分五裂了。这种石板天然就很平整,适合用来写字,但缺点是易碎,多萝西一向很宝贝,从来不敢磕着碰着,今天怎么突然就碎了呢?
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旁边一个粗哑的声音响起:“需要借你一块石板吗?”
多萝西抬头,透过朦胧的泪眼,她认出那是“大脚”安娜。是她曾经的同类——和她的胆小一样,安娜的丑陋也是被孤立和欺负的理由。
而现在不一样了,安娜在外面为领主大人做事,得到了被召见进领主书房,谈论事务的权力,那些曾经欺负过她的男仆女仆见到了她,都远远的躲开,并且把眼神移向一边。
“你借给我,那你用什么呢?”多萝西哽咽着说。
安娜低头,多萝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到了她脚下一摞高高的石板。“我有很多。”
其他的仆人大多是每天上一节课,这样方便记忆和复习,但在外面做事的安娜和范妮不行,她们一个在城里一个在造纸厂,每天往返并不现实,所以她们的课程被放在一整天里,每次学到后面都头晕脑胀,什么也记不住。
两个人私下商量,机灵的范妮主动提出把学到的东西都记下来,回去的时候常拿出来看看,就不会忘记一大半了。于是这次再来上课,她们每个人都拿了好几大块石板。
“谢谢你,安娜!”多萝西感激的拿了一块石板。
低头拿石板时,她隐秘的向安娜和范妮那边看了看,真羡慕她们啊,明明看起来和往常没有什么变化,但就是让人觉得她们不一样了,非要说的话,就好像她们已经挣脱了原来女仆的那个框框,跳到另一种境地去了。
亚历山大的声音在教室前响起了,多萝西赶紧收回多余的念头,专心投入到学习中。她是绝对、绝对、绝对不会不及格的!
现在这节课讲的是算术,曦光教会的教士们都很擅长教学,他们不只讲简单的公式和运算,更注重应用。
因为平民对写成一排的数字算式不感兴趣,他们要解决的日常生活里的数学问题。
亚历山大给他们出题,他手里举起一枚亮晶晶的银币:“一枚银奥雷相当于一百个铜子,三个半银奥雷可以换成多少个铜子?”
这对底下的学生来说是容易的,不仅因为他们学到了简单的乘法,而且平时发薪水用的就是银奥雷和铜币,日常使用也离不开它们。
下一个问题略微难了一点。“我用一枚银奥雷兑换了二百个成色很差的古尔盾,然后花掉了二十个古尔盾,把剩下的拿去换铜子,可以换到多少个?”
学生们陷入了沉默,有些直挺挺的坐在那里,眼神可以看出已经迷糊了,有的拿起石板,开始用粉笔在上面涂涂抹抹。
亚历山大把问题又重复了两遍,并且告诉他们不要光用脑子想,要在石板上列出式子来,算式可以帮助理清思路,而且在考试的时候,不写前面的算式也是没有分数的。
听了他的话以后,教室里粉笔摩擦石板的沙沙声更响了。
亚历山大提出的这个货币之间混乱的兑换应用题不是没事找事,翡翠领虽然用的主要是金银奥雷和铜子,但是还有不下十种其他货币在使用,有的是其他国家铸造的,也有那些有铸币权的公爵、侯爵和主教发行的。
一个商人的生意要是做的足够大,不仅要能够熟练的换算各种货币,还得记住它们之间的汇率——一般来说,这个汇率还会经常变化。
最后答出这一题最快的是一个商人的女儿,她是新进入城堡的女仆之一,而且是公认的最聪明的那个。因为她经常看着父亲兑换货币,对这种问题有着天然的敏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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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妮认识了一位新朋友,就是和她们一起上课的、平日里闷不作声、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多萝西。
因为安娜借给她一块新的石板,几个人热络起来。然后范妮和安娜惊讶的发现,多萝西把两个老师教授的知识学得很到位,比来回奔波的她们成绩好多了。
范妮当即向多萝西请教了几个她弄不明白的知识点,因为她现在不怎么在城堡里待着,一直找不到人请教。多萝西的出现就是天降救星,范妮才不想在已经被领主重用的情况下,被人发现考试不合格,那太丢脸了。
多萝西也一一解答了,她说话柔声细气,但是把问题讲得很清楚,甚至还解释了自己的思路,帮助安娜和范妮更好的理解。
在离开城堡前,从那块石板猜测到多萝西遭遇的安娜和范妮把这件事告诉了管着女仆们的女管事,欺负多萝西的人被罚了半个月的薪水,并且被警告还有下次,会罚的更重。
不仅是因为安娜和范妮现在的话语权更大了,女管事自己也十分清楚,别的事就算了,阻碍他人上课这种行为是十分严重的错误。安珀对于仆人接受教育这件事的重视谁都看在眼里,请来老师,布置教室,为了安排课程甚至把仆人们应该做的工作都推迟了,如果叫她发现经过这样一番布置,依然有底层的仆人因为被欺压而无法上课,到时候所有人都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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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范妮和两个帮手回到翡翠城。
她先回家一趟,看见妈妈伊玛拉一边煮饭,一边揉搓着手指关节。
这么多年,她靠为人洗衣服养活自己和范妮,手指经常浸在寒冷的水里,关节变得又粗又大,而且时常僵硬和疼痛。
范妮赶紧接过她手里的活,伊玛拉侧身躲过了,并用轻松的语气让范妮去看这两天自己收到的破布条。
领主把收购旧亚麻衣服和碎布的工作交给了范妮,范妮这些天找到了城里许多像她妈妈这样以洗衣服为生的女人,她们不仅洗衣服,还顺便帮人缝补衣物,手里头有很多碎布。
听到范妮出的价钱以后,她们思索一番,很快就将手头那些旧的快不能用的碎布卖给了她。
范妮还告诉她们,以后接洗衣服的活计时,可以问问主家有没有不能穿的破旧亚麻衣服要卖,不管她们用多低的价格买来,自己都以刚才的高价收。
走访了不少洗衣妇家以后,范妮手头多了不少碎布,但是离领主要求的数量还远远不够。
范妮决定从另一方面下手,那些能请得起洗衣妇的人家,都是城里家境比较殷实的,要说破衣服,穷人手里才多呢,把已经补的不能再补、又不舍得扔掉的衣服和布头卖给他们,还能买点新布,难道不是很合适吗?
但是伊玛拉不愿意让女儿去做这件事,女儿有领主派来的帮手跟着,又是去找洗衣妇们,伊玛拉是放心的,女儿去城里最贫穷的街区,挨家挨户的收购布条,伊玛拉坚决不同意。
可是她又不能让女儿完不成领主布置给她的任务,范妮好不容易得到了领主的重视,绝对不能让领主大人失望。所以趁着女儿回城堡上课的机会,伊玛拉拿了她的钱袋,跑去贫民街区收布条,眼下墙角里就放着一大堆。
“妈妈!”范妮惊叫道:“那多危险啊!你自己一个人带着钱,被人盯上怎么办?”如果只是抢钱还好,要是把人打晕了再抢劫呢?她好歹还有两个帮手一起行动,伊玛拉就只有一个人。
伊玛拉摊了摊手,表示自己没事。“我这次运气好,那些经常游荡在路边的无赖混混,我都没有遇见。”
范妮半是埋怨半是心疼道:“您下次可不准这样了。”
她眨了眨眼睛,突然想起什么。
“你说的那些混混和流氓,不是你运气好才没有遇见,是他们被领主抓走了。”
那些无所事事的混混和流氓,一直是范妮从小到大心里的阴影。
小时候,因为家里没有成年男人,经常有贼打他们家的主意,晚上睡着觉就会听见有人试图从外面推窗户的声音,还有没能得手的咒骂。
等她长大了,这种事情依然有增无减,甚至还多了新的风险。只要她出门遇到那些男人,就必须低着头匆匆走过,倒不是绝对会发生什么危险,但是古怪的笑声和肆无忌惮的议论是不会少的。
所以,从安娜那里听说领主大人把翡翠城街上所有的闲汉都抓走了,范妮简直拍手叫好。
这件事发生的起因有两个,一是这次派人到城里做事,安珀发现翡翠城的治安太差了。范妮加上两个帮手一共才三个人,到城里也没几天,就遇到了三次偷窃和一次抢劫。
因为给范妮挑的都是身材健壮的仆人,抢劫没有成功,但因为被扒手摸去了其中一人的钱袋,损失了一笔小钱。
安珀在翡翠城观察过,这里有很多游手好闲的成年男人。也许是因为城里没有足够的工作岗位、或者是他们因为懒惰不愿意工作,这些人总是游荡在街头巷尾。
这种游荡就会带来不稳定,他们见到富有的商人就偷窃、抢劫,看见懦弱的市民就敲诈勒索,遇到女人就出言调戏,偏偏还跑得快,也不做杀人放火这种要被绞死的重罪,被抓了交点钱就能放出来,拿不出钱最多也就关上几天。
因为他们,翡翠城的治安极差,偏偏上任领主又不管这些事,商铺的商人们不得不自发出钱组织人在他们那条街巡逻,市民们也尽量不单独出门。
另一个契机是造纸厂的建造遇到了点问题,一直没有招到足够的建筑工人。安珀选的地址比较荒凉,既远离翡翠城又不靠近城外的乡村,给的工钱又不是特别高,这样就抵消不了工人们从家里来回耗费的时间和力气,报名的人寥寥无几。
看见翡翠城里竟然有这么多身强力壮的男人游手好闲,安珀冷冷一笑,派闲着没事做的城堡守卫队把他们通通都抓到工地上做苦力,只管饭不给钱。
这种行为是会引起非议的,这叫不顾平民的意愿强行抓为仆人,是典型的贵族暴行的一种。
但是,翡翠城的市民们高兴还来不及,终于把这群混蛋抓走了,最好永远不要把他们放回来,让他们干活干到死。
反对的当然也有,大多都是这些流氓的家人,这下他们可感受到了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去哪里申冤?就算他们能走到领主的城堡外,哭的震天撼地,安珀也听不见,城堡太大了。
范妮听说这件事以后还担心的问安娜,那么多流氓岂不是很难管教,她在造纸厂也会很危险。
安娜虽然高大健壮,但是沉默寡言,又是个女人,那些流氓不会惧怕她的威严,恐怕很难心甘情愿的干活。
安娜却说,自己在那里并不负责驱策男人们干活,她做的是“验收”工作,如果这些人造的过滤池不合安珀的要求,她就让他们重做。
而且在意识到这帮人不好管教之后,安珀从各个农庄调来了最厉害的管事,正好农奴们最近干活很积极,完全不需要动用鞭子。
人数众多的管事们先把这些流氓抽得哭爹喊娘,然后再给上一点甜头,跟他们说这个工厂建造完就放他们回家。
大棒加甜枣,不少人都老实起来。
也不是没有逃跑的,但是造纸厂靠河,有人晚上偷偷跑出去,因为看不清路淹死了,他们就不再动这个念头了。
既然是领主承诺做完这些活就放他们回去,应该会兑现的吧。
安珀却在想,她这里还有很多基建项目,等把他们放回去以后,要是他们还不去工作,继续做街头流氓,那就再抓回来干活。
真是省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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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开始养猪,温德尔在生活变得有滋有味起来。
首先是不再无聊了,除了最开始那只怀孕的母猪,又有几只母猪依次产仔,在死掉了几只猪仔之后,畜牧棚里依然有五十多只猪仔。
安珀不允许再散养猪,让人修建了两个猪栏,两个猪栏之间隔着很远的距离,几乎是一个在东面一个在西面了。根据安珀所说,在没有规范的措施防治传染病之前,猪栏的规模不要太大。
温德尔每天起床先去看看自己的小马,那只是一匹温顺的代步马,不是骑士们更喜欢的那种价格昂贵的驯马——因为温德尔买不起,但温德尔对自己的马很上心,一直都是亲自驯养。
等喂完了马,和马儿玩上一会儿,他就要去猪栏转一圈,看仆人们有没有按照他的要求保持猪圈里的整洁,有没有克扣猪的食粮,把喂给猪的麦麸和其他饲料偷偷藏起来买出去。
温德尔觉得这一切都很有意思,比他每天在城堡里无所事事的闲逛好玩多了。因为一向被认为蠢笨肮脏的猪,被按照新的方法饲养了一段时间后,居然也可以干干净净的,而且还能认人。
有两只留做配种的种猪就认识温德尔,每次一看见他就从鼻子里发出哼哼的声音凑过来。这是因为温德尔喂过它们好几次苹果的缘故。
另一个好处就是温德尔终于有了收入,他作为服役期满依然赖在黑石城堡里不走的骑士,安珀本来不必付给他任何酬劳,不过鉴于他最近把猪养的不错,发薪水的时候也有了温德尔一份。
有了薪水,温德尔就能给心爱的小马吃更好的草料,也能在不当值的时候请守卫队的兄弟们喝两杯酒了,他这个名义上的队长,终于有一点名副其实了。
眼下温德尔正在巡视猪栏,他把头伸到猪栏上方,手里拿着根折下来的树枝,看食盆里的饲料有没有发霉。
负责养猪的仆人有时候会偷懒,一次性喂大量的饲料,就不用频繁来添食,但是饲料很快就会发霉,猪吃了霉坏的食物,当然就会生病。尤其是还在哺乳期的母猪吃的饲料里麦麸多,麦麸容易坏,吃下这些变质的饲料,影响的不仅是母猪,还有正在吃奶的小猪。
这些都是安珀给温德尔那本书里记录的。温德尔觉得这本书简直是太有用了,里面讲了很多问题和解决方法,他都在养猪的实际操作中遇到了。
翻过几个食槽,温德尔满意的发现仆人们确实按照自己的要求,少量多次的给猪喂食,他随口问道:“补钙的骨粉都按时加了吗?”
仆人愣了一下,温德尔改口:“就是贝壳和鸡蛋壳磨的粉末!”
仆人赶紧说:“加了加了!”
温德尔满意点头。
“队长,你来了。”守卫队成员杰弗里从另一边大步走来,他和温德尔一起负责养猪,但是最近,杰弗里经常不在猪栏这边。
温德尔看见他手指间没洗去的粉笔粉末:“哦,你又去上课了。”
温德尔也去上过课,比起对他来说过于基础的识字课,他比较喜欢上算术课。两位教师主要通过应用题的方式教大家如何进行计算,偶尔也会让学生们主动说出自己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问题,当做一道题目来考校大家。温德尔就出过一道把大家都难住的问题,这让他十分得意。
那道题目是这样的:一岁的母猪可以开始生育,一年生两胎,一次十只猪仔,假设猪仔中一半是母猪,那么在第一年第一个生育季有两只怀孕母猪的情况下,第三年第二个生育季会有多少只猪仔降生?
这道题当时没人做的出来,于是被留作了课后作业。
杰弗里告诉温德尔一个噩耗:“你出的题被做出来了。是一个未满十六岁的小姑娘,她说在第三年第二个生育季时,有四百一十只只有半岁还不能生育的母猪,一百九十二只可以生育的母猪,将会生下一千九百二十只猪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