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啧啧——
这个满布奸人的世界啊!
再见到篱笆小院里的青衣妇人时,陆悠悠觉得这女人一边脸上印了个“毒”字、另一边脸上印了个“贪”,额头上还有条横幅:“我是恶人”。
没有人想和“恶人”多做纠缠,陆悠悠也是。她直接递了兔子过去:“喏!”
“哎哟喂!”青衣妇人一闪身,让开了,大叫道,“怎么才一只?去了那么半天,还以为能搬一车来呢!就算没个一车,你两只手总不好空着一只过来吧?哎哎,我还没说你可以进去呢!一只兔子你就想去和那老太婆说话,是瞧着我好欺负是不?”
“您哪可能是好欺负的呢?”陆悠悠扯起了嘴角皮笑肉不笑,“不过现在兔子就一只,爱收不收。你收,我要进去,你不收,我也要进去!”
“你!”
“你什么你。”陆悠悠手一松又一送,把兔子往青衣妇人的脸上一甩,拍拍手,越过她,径直往院子的里边走。
青衣妇人想伸手拦她,那边兔子又兜头砸了过来,只好先往后退了一步。兔子没砸上她的脸,“吧唧”一下撞上了她的胸。三只脚的兔子没绑绳子,一旦脱困,“啪啪啪”地三脚起落,全都踹在她的正胸膛上。“哎哟!”青衣妇人捂着胸,又退了一步。再低头时,兔子已经落了地,“啪啪啪”的,三条小短腿一起发力,“啪嗒啪嗒”,眨眼间就跳出了几尺远。
不抓兔子,就连这一只也要飞了!
青衣妇人没空多想,半伏腰,先追兔子去了。
陆悠悠乘着这个空档,推开了破茅屋的门。空气中细尘浮动,床上的人“哗”地一下转过头来:“姑……姑娘,是你回来了吗?”
上一次,这位老人动作迟缓,转一个头,都像是要用尽很长时间积攒下来的力气一样,可这一次,她的头转动得如此之迅速,就像她根本只是一个只有一点点行动上的不便、精神却是一直在线的普通老人一样。
可陆悠悠知道,她不是。
这位老人,她只是花上了她全部的力道,她生命中最后的、全部的力道,在等她。等她告诉她,她这一辈子最心心念念的人,在她最后的时刻,会带一句怎么不一样的话给她……
陆悠悠在床前蹲下来。
老人的手从被子里探出来,她的掌心里,还握着陆悠悠上次带过来的绣着芳菲草的棉帕。
帕子被抓久了,有了一丝丝折痕。
老人躺着看不见,陆悠悠就伸出手,帮她把那些折痕一一抚平。老人的手又开始颤抖,陆悠悠把自己的手垫在这只手下,握住了,扶稳了,她不敢去看老人的脸,就盯着自己托住的这只手和手里的一方棉帕,娓娓地,把老村长的话复述出来:“阿婆,你的阿生托我告诉你——”
老人的手骤然抽紧了。
“他说,这帕子啊,你别烧了。他说:‘都这把年纪了,我等她。这次啊,换我等她。和她说,我等着她带着这样东西来……见我。’”
老人被棉絮压着的身体颤了颤。
“哈,哈……好啊,好啊——他终于肯说这句话了,终于啊——”陆悠悠在眼角余光里看到一丝亮从老人的脸颊上闪起,又滑滚着,落入一侧的茅草堆里。老人在流泪,可她的声音是欢愉的,她甚至没有问一句“他真的是这么说的么”,她全心全意地相信着,只不停地喃喃:“是啊,也是时候该去见他了。他在等我,原来他一直在等我……等了那么多年,我也该去见他了,见他——”
声音一点点低下来,老人攥紧的手一点点松开。她努力翻转手腕,像是想抓住陆悠悠的手,可这个动作在现在,做起来是那么的艰难。陆悠悠鼻头有点酸酸的,抬起自己的另一只手,按在了阿芳婆的掌心里。
阿芳婆的手掌平静下来,像是连带着整个身体和全部的灵魂,也都平静下来了一样,她枯槁的手掌在陆悠悠的掌心里轻轻地动了动,声音也变得轻了起来:“姑娘……”
陆悠悠凑过去听。
“谢谢你带他的话来……”阿芳婆喘息的声音也轻了,很努力地在继续,“能不能,能不能……”
“能!”陆悠悠抢在她前面说。
阿芳婆脸上的肌肉动了动,露出一个笑:“那麻烦姑娘了,麻烦你帮我把这样东西……这样东西……”
“帕子吗?”
“对,对……合葬,就葬在这村子里,合葬,合——”
“好!我答应你!”
“好姑娘啊,谢谢,谢……”最后的几个“谢”字,轻得像是叹息一样,终究是,一点点地,化在了空气里。
一片静寂。
陆悠悠能感觉得到,自己掌心里老人的手在一点点变得沉重,那是所有生命的力道都已远去了。可当她提起自己的手掌时,分明看到了老人的手指——
阿芳婆的五根手指在蜷曲,一点点地,一点点地,在触及棉帕的时候,握住了,抓紧了。
【系统】恭喜少侠幽烟一缕,完成“老村长的托付”任务。获得任务奖励:经验5000,金子100两。
以往陆悠悠完成任务时通常会有三种反应:一、“行了,终于做完了”,这种情绪通常对应日常任务,就那种每天或是每周循环往复,不断重复的任务;二、“喜悦和成就”,这种的,对应的就是一些有一定难度的、或是很难得能触发的、需要一定努力才能达成的任务;三、“吐槽”,当有些任务过于奇葩时,会激起她强烈的吐槽心。
可是,这一次,这三种情绪都没有。
她自己也分辨不清,当她看到这行系统提示时是个什么样的心情,她只是觉得眼前老人的手就这样垂着……很刺眼;觉得,这只握着棉帕的手……该是被放在老人心口的。
刺眼的场景就该有个人去做修正——陆悠悠轻轻地掀开被角,把老人的手提起来,缓缓地摆平到她的胸口上。
才一放稳,身后“哐”的一声,屋门又被人给撞开了。
青衣妇人呱噪的、夸张无比的声音爆进来:“死了?我家姑婆婆死了?哎哟喂,来人啊,来人啊——有人把我家老太太给弄死啦!”
还能这样空口说白话的?
陆悠悠简直是被震惊到了, 转过头。身后木门大开。有风从门里进,兜着转地卷起地上的尘灰,日光斜进来, 一室细尘乱舞。青衣妇人就站在那蓬乱灰中, 一对眼珠子亮得惊人, 盯着陆悠悠, 就像是一头饿狼,盯上了一个不小心误入它领地的旅人。
惊喜, 贪婪, 渴望……
各种情绪满得像是要溢出来。
陆悠悠颤了颤——她生生地被看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四目相接, 青衣妇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忽然原地蹦高,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扯尖了嗓子大喊:“来人啊, 来人啊——有外面来的人把我家姑婆婆给弄死啦!”
陆悠悠:“……”
“哒哒哒”的,也不知道这小破院子这么偏僻,是从哪儿冒出那么些人的, 眨眨眼的功夫,四面八方就都是脚步声,还混杂着各种七姑八婆的声音:
“谁?谁没了?”
“你家姑婆婆?怎么说是给弄死的?怎么弄的?”
“外头来的人?这两天村子里只有一个外头来的人啊?”
“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怎么弄得死人啊?”
“张家娘子,你莫不是看错了吧?”
青衣妇人的声音在一堆七嘴八舌里响起来:“人就死屋里那床上了,跟儿前,就只有那小娘皮一个!”
“只有一个啊?那这事儿倒是说不清了。”
陆悠悠:“……”
什么说不清?这就说不清啦?那这世上说不清的事情也未免太多了。
青衣妇人却也不满意,在那边跳脚:“什么说不清?话这样说就不对了!”她拉高了嗓门,大叫:“我家姑婆婆啊,明明身子骨硬朗得很啊。这小娘皮也不知道怎么着她了, 可怜老人家,眼睛这么一闭,就过去了啊!啊——啊!”
干嚎声里,外面“嗡——”的一下炸起了锅。安慰的,出主意的,质疑的,偷偷摸摸打耳语的,喊着要报官的……
陆悠悠怀疑这鬼地方是来的人太少,所以现在把她当节日过了。
她斜眼瞟了眼自己的消息界面。刚青衣妇人大呼小叫的当口,她似乎听到过一声提示音,这一眼过去,果然,看到了那上面挂着一条系统信息:
【系统】少侠幽烟一缕,您已接受“阿芳婆的委托”。请把“阿芳婆”与“老村长的帕子”一起,合葬在“生死村”。
合葬任务啊?看来这任务不好过啊。瞧门外青衣妇人那通造作,怕是准备好了障碍候着她去闯呢。陆悠悠干脆也不听外面的动静了。反正要搞事的是别人,搞什么,她接什么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么。她转回头,继续自己刚刚没做完的事——阿芳婆的手只摆好了一只,她牵起茅草堆上老人的另一只手,稳稳地也摆上老人的胸膛,让她的两只手重叠着,躺成一个安详的睡姿。
才刚摆好,投在床头的光影就是一阵乱晃——是有人站到了门口,几颗脑袋往里探了探,又缩回去了。“瞧着好像是真过去了……”随着这句话,院子里又是一阵的叽叽喳喳。吵吵了一阵后,声音忽然一静,紧接着就是有人喊:“仵作,仵作大人来了!”
仵作?还真报了官?
这剧情走向还真是有点出乎意料啊……
陆悠悠揉了揉眉心,站起来,转回头一看,门口正有个人往里跨,应该就是外面那些人嘴里的仵作了。这位仵作大人,是个额角长了块红色胎记的三十来岁的男人,一脸不苟言笑的严肃,沉着眉,一声不吭,只管走路。他的身侧跟着青衣妇人,一路走一路往床上指:“我家姑婆婆——哎哟喂,怎么就这样去了啊!啊,啊——”
干嚎这种戏码,看一次就够了,第二次就没啥意思了。陆悠悠一眼瞥过,绕过了青衣妇人去看外面。院子里聚了一堆的人,女人多男人少,一只手数得过来的男人里,没一个是戴幞头、绑行縢、挎长刀的捕快。
这事儿有意思,仵作到了,捕快却是半星儿影子也没瞧着。若她真是个杀人害命的,来个法医,是怕她跑得不够快吗?这么想想,这仵作就很可疑了,陆悠悠转着目光又落了回来,刚刚好,看到青衣妇人偷偷摸摸扯了扯那仵作的衣摆。
门外三姑八婆消息灵通,有人在那儿科普:“这仵作,算起来是张家娘子表家亲戚,同一辈的,长着几岁。”
好吧,表兄表妹啊……这尸验出来,不和她有干系才怪了!
果然,那仵作套了副皮手套,往床上死人的脸上摸了摸,又掀起眼皮子看了看,断然下结论:“老太太这是急怒攻心,被——气死的。”
“嗡——”,门外又闹起来。
这一次,质疑的多:
“阿芳婆这些年在张家娘子这儿,受的那个气啊,也没见她怎么着了。哪儿来个外人,就给气死了呢?”
“就是,就是。”
“也没个实证,嘴皮子一开一合,这可让人怎么信啊?”
“确实是不好取信。”仵作表哥显然是听到了外面的声音,面上不动,手上开始往下脱他的皮手套,一本正经慢条斯理的,“要实证也不难,只是需要回衙门走一遭,好好地验上一验。”
“哎哟喂,那可怎么行啊!”青衣妇人往前一扑,瞧那动作是想扑到阿芳婆身上的,扑到一半眼神一闪,想是觉得那塌上太脏,生生地在半途里转了个弯,只搭了一双手在茅草边边儿上,揪了蓬草又开始干嚎,“衙门验身,那是要剥去衣衫的,我家姑婆婆,一辈子清清白白的啊……”
陆悠悠原本是抱着手臂看戏的,听到这句话,心里面“咯噔”了一下。
门外一群人也开始窃窃:
“听说这衙门里验尸,是要开膛破肚的……”
“哎哟喂,这是临到了了,居然不能保个全尸啊?”
“那也太惨了。听说这人下地府啊,是入土的时候什么样,到下边了也是什么样。阿芳婆这是……要坦着个胸腹下去啊?”
“别瞎说,仵作大人验完了尸,是会缝上的。”
“什么缝啊,那是说给活人听的,人都拆开来了,还能缝成个天衣无缝啊?穿两针,也就意思意思穿两针罢了——”
陆悠悠叹了口气。
门外的人未必都是配合着下套的,但这些话,绝对是说给她听的。系统就是这么设置的,摆明了是吃准了她没法眼睁睁地看着这老人真被拖去拿些个钉钉锤锤小刀片什么的给划拉。其实,别说划拉了,这衣服褪一下,陆悠悠都觉得不行。
眼前的这位可是老村长一辈子的念想,好端端的少年恋人,她要好好地,完整地把人给送下去!
“行了,行了。”陆悠悠把抱着的一双手臂给放下来了,低下头,冲着还扒在茅草堆里的青衣妇人说,“验什么人啊?别验了。”
“不验啊?”青衣妇人的眼珠子转了转,转过头去朝仵作看了一眼,两个人也不知道交换了什么信息,一眨眼的功夫,她又把头给低了下去。陆悠悠站在她身后,眼睁睁看着她拿手指沾了沾嘴角,又往眼角抹了抹,然后,一个回头,把脸朝向了外面。
站得高,看得清,分分明明的,陆悠悠看到她脸颊上,挂上了一道亮晶晶的痕迹。
陆悠悠:“……”
“不验可不行啊!”青衣妇人整理完了“妆容”,信心十足,酝酿了一下,捶起胸顿起足,冲着屋外大喊,“不验,我家老太太这死,不明不白啊——”
“有什么不明不白的?不就是被我‘气死’的么?”
青衣妇人大概是没想到陆悠悠这么快就“屈服”,身体神情都是一滞,但很快表情一松,欣喜压也压不住地爬上了眉梢:“你承认是你害死了我家老太太?”
陆悠悠“嗯”了一声:“承认了又怎么样?”
“承……承认了?你、你……那你就要负责任!”青衣妇人越说越理直气壮,“这事儿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她姨、她大婶、她姑婆,你们说是不是?不能就这样算了!你——你要赔!”
哦,赔啊?说到最后不就是要钱么?陆悠悠也不废话:“要怎么赔?”
“人死了,要……要弄口好棺材,找块好地皮下葬!”
“行,没问题。”陆悠悠回。
“要请人做法事,往生经念足个七天七夜那种。”
这就不必了,老太太有个生死相依的恋人在地府做到了新手村村长的职位呢,怎么着下辈子都能投个好胎。不过陆悠悠没驳回,点着头又说:“好。”
“白事也要办得体体面面的。”
“那是自然。”
“要请上全村的人,流水席三天三夜。”
“可以。”
每一句都换来一个答应,青衣妇人眼睛里的光越来越亮。“还有——还有我们!”她声音也亢奋起来了,“家里有老有小,原本都是指着姑婆婆的,她这一走,完全是断了我们全家的生计啊。你——你也要补偿我们!”
“哦,这样啊?听起来也挺合理的。”陆悠悠一本正经地歪头,像是想了想,问道,“就是这样要不少钱吧?你算过没,要多少金子?”
金子,金子……
青衣妇人连脸上也泛起了光,舔了舔嘴唇,回答:“五千四百六十九!对,五千四百六十九两金子应该够了!”
五千四百六十九?
这么巧,刚刚好是她身上带的所有的钱?
陆悠悠笑起来。早就知道这青衣妇人不要脸,可委实是没想到,能不要脸到这个地步!她摇着头叹着息:“刚刚你说的那些都没问题。五千四百六十九两金子,也没问题。不过在那之前,我不得不提醒你,你想少了一件事。”
“想少了一件事?”青衣妇人一脸懵,“什么事?”
“你应该想一想的——”陆悠悠笑嘻嘻的,俯下身。青衣妇人脸上的“泪”已经干了,可脸颊上的痕迹还在,白晃晃的一条,只瞧了一眼,陆悠悠就受不了那恶心,把目光给移开了,一路下移,移到了青衣妇人的喉头上。全息游戏还真是很写实啊,她都看到了那妇人的喉头上下滚了滚。
这就对了!陆悠悠手一翻,横握着自己的匕首架了上去。
片场跑得多了,“狞笑”这种表情她还是信手拿得来的,只不过这场面么,也不用做得那么真,意思意思就可以了。
陆悠悠“狞笑”着,还浮夸地拿匕首在青衣妇人的脖子上左右比划了两下,吐息也故意压得低低的,问她:“你都说我弄死人了,就没有想过,杀一个人是杀,杀两个人也是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