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听了一阵气闷。
“皇后莫非是觉得前朝这位甄氏烈女的事迹还有假不成?”
“妾不敢。妾亦只是感慨。听闻自这位甄氏烈女的戏曲广为流传屡禁不止,南边已有妇人以学她气节为荣,夫死后被娘家婆家联手活生生逼迫那娘子守寡,甚至逼迫她上吊自尽。妾以为,这出陈年旧戏不管是真是假,闹出人命来,如何就不该再唱了。”
“说戏你却扯起旁的,莫不是皇后觉得这女子殉夫的气节还有错不成?”
诸人却见皇后展颜一笑。
乐嫣说起自己的真心话:“每个人皆有每个人的活法,妾不是她,未曾经历过她的经历,如何能评判她的人生过错?只是妾觉得,落水并不等同于死亡,如此就受不了自尽了去有些过于感情用事,若是她的丈夫又活了,该如何是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儿女有一点伤痛父母该千倍万倍痛之。父母尚在,见子女为情而亡该如何痛苦?殉情前应当清楚的一件事,若是你们死了你们的丈夫愿殉吗?还是……”
皇后这番未尽之言,却叫所有人都怔了一下。
诸女都是聪慧之人,何曾不明白皇后的言外之意?
这世上,绝大多数男子只怕转头落下几滴眼泪就另娶妻生子去了!拿着自己的嫁妆,养着旁的女子与孩子,自己的孩子日后还要管旁的女子叫母亲……
诸女面上又红又白,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想。
几个方才还哭泣的厉害的娘子一个个红着眸光对望一眼,皆是都哭不下去了。
纷纷拿着帕子偷偷抹着眼泪,觉得自己方才当真是丢人现眼的紧,人前因一出戏失仪。
连陈太后都跟着心口一堵。
万千借机训斥她的话,全被一句话轻飘飘堵了回去。
陈太后气闷之下,接下来的歌舞都不想再看,再不想看见乐嫣那张脸。
太后以手抵额,早早散了宴席,命众女退下。
待人都走后,陈太后神情恹恹,瞧着远处宫娥簇拥着渐渐影退的身影,不由苦笑一声。
“以往瞧不出,倒是越来越能说会道……”
第86章
从长春宫乘撵回到坤宁宫, 乐嫣一路间与宫外女眷擦肩而过,受诸女问安,她神情不见有丝毫疲惫。
只等入了坤宁宫, 叫人都退下时, 乐嫣面上的强颜欢笑慢慢散去, 人一下子疲软下来。
她掀开层层帘幔, 如今只想往榻上倚去, 好好平复自己的心情,可打帘入内, 却见塌间直棂窗旁早有了一个人影。
皇帝曲膝侧坐, 倚着凭几, 在等待她的空隙翻阅山川图记,翻阅的出神, 竟未曾察觉她的到来。
阳光透过朱红宫窗, 落在他直挺的鼻骨上, 往他纤密睫羽上渡上熠熠流光。
乐嫣微蹙的眉头一点点松开,不知缘故的她忽地升起玩心, 趁他翻页时聚精会神, 双手从他背后, 灵快地掩去他眼皮上。
却见掌下之人竟缓缓扬起下颌来, 他修长的脖颈上,那处凸起上下滑了滑。
皇帝轻嗯一声, 像是一个纵容孩子胡闹的长辈,配合着问她。
“你是何人?”
乐嫣原本还玩心大起, 一听他这毫无演技哄着小孩儿一般的话, 登时像一只河豚泄了气。
她便将自己的掌心往回缩。
却被他早有预料一般地擒住细腕,托着她腰肢的手缓缓收紧, 将她收进自己怀里。
他的眸总泛着深幽莫测,偏偏见到她时那些阴翳云雾总能一点点散去。
他见到她时,眸光湿湿的,直勾勾的充斥着毫不掩饰的情感,总不见往昔那个威严莫测的圣人模样。
竟有些——可爱……
是的,可爱。
乐嫣仰头看着他,面颊在他气息之下不禁红扑扑的。
“往太后宫里去了?”他问她。
乐嫣解释说:“太后派人来请,我闲来无事便过去了。”
她并不愿意朝他表现出自己的胆怯和无能来。
以往的她无所畏惧,可如今总归不一样,喜爱一个人时,总想将自己最好的最坚硬的一面给他好好瞧瞧。
尤其是对着这般的一个伟岸的丈夫。
他体贴稳重,将自己的许多事情能想到的都提前处理干净,他顶住了几乎所有的压力,而自己如今不过是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罢了。
若是还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就像是对着一个巨人,乐嫣总会觉得自己过于矮小不堪。
乐嫣轻轻呼了一口气,慢慢将脸蛋依靠在皇帝的肩头。
“我想着也没什么,今日我可是处理的妥当的,只可惜陛下今日不在,没有瞧见我今日的样子……那些女眷们今日瞧我的眼神,与往日不一样——”
她语气中难掩饰的泛出了小女儿般的娇羞与洋洋自得。
可企图炫耀的话语,却也渐渐止在唇瓣间。
只因皇帝一声不吭的强硬掰开她的掌心,垂眸便瞧见那双粉白的掌心之中,落着几颗通红的指甲印。
一颗颗小巧的,弯弯的,像是月牙儿。
她这人便是这般。
有一些担惊受怕,面上或许不显,可就喜欢偷偷掐着自己的手心。
皇帝不声不响,只是沉默着看着她。一点点用拇指摩挲着她的掌心,像是想要将那些痕迹揉开一般。
乐嫣心中慌乱的紧,眼眸都无处可落。最终落在被他随手放在桌边的那本游记上。
她惶然地将手心抽出来,将那本游记卷过来,指着最上边的一页,指着画上的那只巨鱼。
“陛下竟也喜欢看这种书?我小时候就不喜欢看了,都是假的罢了……”
皇帝心中微微叹息,知晓她心思重,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揉了揉她的额发。
“未必是荒谬,有真有假。”
乐嫣道:“这世上根本没有这等大鱼,若是真有比船还大的鱼,那怎么还有渔民敢乘船网鱼?只怕一个个都吓得离水边远远的,还有谁敢去水边钓鱼……”
“你怎知没有?”
“就是没有,比船还大的鱼,该多大的湖才能生长出这般大鱼?”
皇帝挑了挑眉:“你见过的湖都有多大的湖?朕十几岁时随着十几个手下往东渡过,见过一望无垠的海,与帝都这处的那些湖泊可不一样。谁也不知里面有多深,老渔民们都说,里头什么怪鱼都有。你想不到的东西,没见过的东西,还有很多。”
乐嫣听了倍感震惊,却也强硬道:“我可不是什么都没见过的,我亦去过许多地方。小时候随着母亲去封地,那里处处皆是层峦叠嶂,碧波荡漾。以至于我后几年瞧被世人夸赞的美景也觉得不过了了罢了。后来我去了永川,那处更是不一般,许多湖泊,溪流,那处的人多好风雅,讲门楣,喜着旧时衣裳,连口音强调都与官话相差甚远。总之都是别具一格的风景。那时我便想着,每隔百里风景便如此截然不同,若是隔着千里万里,又该是如何一番模样?”
她抿唇:“我怎会想不到?我早就有想到的……倒是您,您都去过哪里?”
皇帝见此,忍俊不禁:“万里没有去过,千里朕倒是去过不少。北至北境,南往黔南,朕少年时游历过胡羯之地。北境万里广袤土壤,天与低相交连,黔南山峰无数,遍处密林毒瘴。朕十六七岁时,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去买一艘大船畅游东海。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连船手都召齐了,却在出海前被父亲属下寻到,拿着绳子将朕绑了回来。”
乐嫣听了十分惊奇,迷茫的像是一个小孩儿,想也不想二人年纪的差距,就抬眸质问起他:“你那时竟没想过要带我出去么……”
皇帝摸了摸鼻子,赶紧不再提这一桩事,他谦虚说起自己没见过诸多东西,没去过许多地方。
乐嫣听罢止不住娇嗔,夸赞他说:“你这都叫没见过那我当真是井底之蛙了!不仅仅是我,只怕满朝十之八九的人,都是井底之蛙……”
“哎,许我真是井底之蛙,才觉得许多没见过的东西都是假的。”乐嫣认错态度十分良好。
皇帝微微一笑,笑容里有种宠溺的味道。
“你才多大?多的是时候四处瞧瞧。”
他像是给她画着馅饼,又像是诚恳的,同妻子承诺一般。
“待朕踏平四海重振盛世,待所有逆臣都处置干净,朕会带你去四处巡游。鸾鸾想去何处王驾便驶去何处。”
乐嫣托着腮看着他,总觉得一切都好遥远好遥远。
甚至她以前从来没听他说过他的雄心壮志。
她竟一直以为,他如今最操心的是还没有后嗣,没有太子!是那些前朝的逆臣一个个层出不穷,甚至连这处深宫,只怕都四处蛰伏。
原来……他考虑的竟是这些东西。
便是乐嫣并不懂朝政,也知晓朝廷这些年连年征战早就要休养生息,等到能重新起兵,再做完那些他的壮志,需要多少年呢?
还是更远?
踏平四海?还是又是一片生灵涂炭?
她当真能见到么?她当真想要见到吗?
乐嫣心头闷闷的,她想劝他不要再生战争,劝他好好的过日子,好好的做一个仁慈爱民的皇帝,让百姓没有动乱安居乐业。
可她亦是知晓的,今时今日不主动出击,失了时机日后挨打的就是大徵了。
战争永远都是这般,快些开始快些结束,总是好过于年复一年的永无止息……
直到殿外尚宝德通禀之声隔着门窗传近来,她才回过神来。
皇帝抚了抚她的脸颊,唤她先去后殿用膳,自己很快就回来陪她一同。
他转身往殿外走去。
却见暗卫首领跪在龙尾道一旁,任凭能晒脱人皮的烈阳曝晒于自己身后,他也不敢移动半分。
皇帝见此,心中已是有了猜测。
果不其然,暗卫首领一见天子前来,便将头埋的更低。
“臣回来复命,韶州途中出了差错,十二名暗卫追去暗杀,密林间早有人埋伏在此劫走了淮阳侯,人数众多臣等不敌!”
皇帝语气中听不出什么,只垂袖问他:“可看清来人招式?”
首领面容煞白,表情凝重:“密林中太过黑暗,那些人恐怕是有备埋伏而来,皆以黑巾覆面,只能窥见一个个皆是以一敌十之辈。臣等一连诛杀数十人,本欲留一人性命,怎知都是死士……臣等辜负陛下所托,请陛下降罪!”
被劫走了人,暗卫还被杀的只剩下两个,如今竟只得到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来。
皇帝伸手按了按跳动的额角,神色阴郁道:“去沿路追查,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搜出来,一应人等,就地格杀。”
他头一阵阵抽痛,不由惊疑,暗中之人劫走卢恒想做什么?
只怕是冲着皇后来的。
自北境而来的消息悄然而至。
胡人王庭经过短暂的休整,频频往与大徵交界处驻兵, 而朝中亦是数度调兵, 数万兵马悄无声息驻进北地。
此事规模不小, 自不能避免人多口杂, 一时间四处充斥着一片悲哀气氛, 莫说是朝中知情之人,但凡是有些眼力见的黎民百姓见此都要暗自嘀咕两声。
连街头巷尾都有小儿接连传唱:‘南边祸事平, 北边祸事生。’
朝中关联着后宫, 朝中多事之秋, 也渐渐叫后宫生出波澜。
北胡与大徵间隐隐欲战,牵扯到的便是才送入大徵宫廷没几个月的王子步度根——
皇后之弟时常入宫陪伴皇后, 整宫中未有与嗣王年岁相近的玩伴, 倒只有一个北胡王子年岁与春生相近。
纵大徵宫人有意避着嗣王与步度根玩耍, 可小孩间本就有种吸引特质,春生入宫没两回, 就偷偷与步度根撞到了一处去。
乐嫣原先并不知有这一遭, 只是觉得春生这些时日愈发早出晚归, 直到一日晌午, 春生过来坤宁宫中陪她用膳,却浑身湿透衣袖上都是淤泥。
一瞧便知, 不知是滚去了哪方池子里。
几个宫人瞧见这一幕,连忙问道:“小王爷这是跑去了何处?惹得一身的泥巴!快些去换身衣裳才是!”
春生被宫人拖着, 正要往侧殿去换身衣裳, 就听闻自己身边跟随的宫娥跪下朝乐嫣开口:“娘娘!都是怀德殿里住着的那个胡人将嗣王推下了莲花池!您要替嗣王做主啊!”
如今宫中谁不知晓,这位嗣王十分得皇帝皇后宠爱。
天子年逾三十, 膝下尚且没有一子半女,虽说是小舅子,却心里当成儿子一般疼爱。早早为其朝中延请名师,武学甚至得天子亲自教导。
当真是这皇亲国戚中第一人了。
宫人们唯恐皇后迁怒,是以一个个犹如竹筒倒豆子将事情来龙去脉全倒了出来。
乐嫣闻言,柳眉微挑,那双茶色的眼瞳一动不动望着春生:“宫人说的可是真的?”
春生许久才支支吾吾:“……我与他打架也把他推下莲花池了,他比我还狼狈。姐姐我不要紧的……”
与春生朝夕相处久了,乐嫣自然清楚他的秉性,因此只是问他:“你与他为何打架?”
见乐嫣语气算不得好,春生也不敢隐瞒,只嗫嚅说:“是我先动的手,他骂姐姐……”
乐嫣却只静静地看着他,不仅不生气,反倒笑着问他:“他骂我什么?”
素来听话懂事的春生却抿着唇,如何问也不再说。
三伏夏日,日照流金。
乐嫣站在怀德殿庭阶前许久也不见宫人出来相迎。
她抬手止住想要朝内通禀的珍娘,自己步履轻盈迈脚便踏进去。
甫一踏入殿内,更感气闷。炎热的犹如火炉。
殿中乌泱泱许多宫人。
一群宫人围着一大一小两个蜷缩的身影污言秽语。
“怎么淹不死你!”
“你那父王都不顾你死活,陛下留你一命赏你这个小杂种一口饭吃,你们就该感恩戴德!听说你还敢同嗣王打架?”
“瞧他那模样,竟还敢拿眼睛瞪着我!再看!再看我挖了你的眼睛!”
“你们当心些,怎么说也是一国皇子,若是传出去……”也有婢女心有畏惧,话一开口却被旁人打断。
“怕什么?谁会管他?原本他还能被太后教养的好命,是他自己闹腾掉了!再说了,都说要跟北胡真打仗了,等那个时候这孽种也是要绑去吊死的下场——”
怀德殿中最为闷热,正是三伏夏日里,却连一处冰盆都瞧不见。
整个殿中都透着一股阴郁的闷热,汗臭味。
乐嫣面色越来越差。
她竟不知,这群往日里老实本分的宫人,私下里对着一个孩童竟是如此丑恶德行。
穿过人群,她隐约瞧见那个孩童瘦瘦弱弱的身子被一婢女死死护在怀里。
那北胡婢女看起来并不聪明,又许是太过在乎怀里的孩子。其实若是放开怀中的王子,几个宫人未必敢对着王子拳打脚踢。可她这般殷切护着他,反倒纵容的那些刁奴更为胆大包天。
一个个不敢打王子,拳脚都朝着婢女揍过来。
步度根年岁虽小,春日刚入宫时还喜欢哭哭啼啼的小孩儿,几月间却被迫成长了许多。见到自己的女婢被打,狼崽子一般凶狠的眼神,强势挣脱出婢女的怀中,一口就咬上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内监的手腕。
“嘶——”一声抽痛声。
阴暗深宫,最容易激发人骨子里的恶意。
被小孩子隔了衣袖咬了一口,并未见血,可那怀德殿的内官却不肯就此放过,他反手重重拍开步度根,朝着身边人叫嚷着:“打死这个婢女!让她管不好孽种,竟敢同小国舅打架!陛下娘娘要是发怒,咱们只怕都要跟着遭殃!打死她!”
“我看你们谁敢!”步度根疯狂吼叫:“你们敢!我必杀了你们!”
“哎呦喂!小狗崽子还敢威胁我们……”
一群人揶揄笑着,却忽地听见身后一道冷冷女声。
“住手!”
怀德殿中一众宫人被这一声呵斥惊得一颤。
一个个回头看去,只见殿门前不知何时立了一纤纤身影。
梳垂云髻,卷草纹臂缠金松松垂在袖外,衣裳首饰并不隆重,却因那张妖冶动人的脸,却叫人不敢有丝毫轻视。
当朝皇后步履端庄,盈盈往前几步,凝望着他们。
“宫里将怀德殿设为皇子寝殿,将你们挑选出来为怀德殿宫人,是信任你等能侍奉好远道而来的皇子殿下。可如今,你们在做什么?!”
众人一怔,旋即朝着皇后纷纷跪下,磕头请罪。
“娘娘!此事绝非您看到的这般!”
“娘娘,这狗崽子不服管教!咬人凶狠的紧!您切莫被他骗了!”
那人一经骂出口,自己也着实是愣了一下,想来往日里这般谩骂早成了习惯,竟然对着皇后也脱口而出。
乐嫣眸光幽幽往殿内梭巡一圈,见殿内陈设陈旧,桌案上几个碟子摆放着空空如也的瓜果,甚至连满殿都寻不到一处冰鉴,便也可知这群恶奴是将怀德殿糊弄到什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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