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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为夫人寸心如狂(藤鹿山)


那时的天子觉得,若他登位必会率服万军,控弦百万,叫万境臣服。
可如今他真的成了君主,才明白祖父父亲的不容易。
常年征战,赢回的是不值一提的贫瘠土地,损失的却是数万百姓骨血。
边境早已十室九空,难寻男儿。
朝廷,黎民百姓需要休生养息。
“是以,陛下便应下南应议和一事,不打算乘胜逐去?”
陈将军对着皇帝是少年时同一营帐出来交情情谊,也只有他才敢问出旁人不敢问皇帝的话来。
烛火笼在皇帝面上,映出他眉骨挺越,线条分明的侧脸。
他淡声道:“知朕者,怕是只有你了。”
陈将军几不可见的笑了一声,他总记得当年那个说出以战止战,以杀止杀的少年将军。
他以为,皇帝不会放过这等时机。
“臣来时便听在传前朝余孽的事儿,都道是在京畿作乱惹怒了陛下,叫陛下迁连南应,连原本该入主中宫的南应公主也另行赐婚去了。”
皇帝对朝政之事,对四军动向了若指掌,可这等民间谣言却从没落来他耳中,他倒还是头一回听这等话。
“到处都传,臣来时还觉得奇哉,这些前朝叛党藏了二十多年,一直没露头,如今如何趁着南应和亲这节骨眼上蹦出来?莫不是不愿叫公主入后宫不成?”
皇帝听闻,便道:“还真叫你猜对了一些,南应那边传回的消息,只恐是他们内边自己人起了纷争。”
陈伯宗亦笑道:“二位公主前朝血脉,又是周道渊的女儿。如何能入陛下后宫?这群人当真是稀里糊涂的,便跟着乱传消息。臣倒是听闻太后也盼着南应公主入宫?太后想必心急陛下的身后事儿,才如此急的糊涂了。”
皇帝面色平静,“你比朕还大了一岁,着实不小了。此番你回来前,太后都朝着朕耳边念叨过几次,你回来正好,顺便将婚事也一同办了。”
乐嫣躺在塌上,闭着眼睛,回想起许多事。
那一段记忆叫她上了锁,一重又一重的锁,再不敢想起来。
哪怕是珍娘……哪怕是她身边关系最好的婢女,她也没吐露过分毫。
乐嫣曾有怀疑过许多人,猜测到那人的身份。
能去行宫,能出入汤池的,除了皇室宗亲,便是得了特许入宫的那些外宫显贵。
乐嫣记得,那时的她特别害怕,又稀里糊涂的,许多事情不敢去深究,不敢回想。
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活得战战兢兢,生怕有人来找上自己。
生怕回京后,会有人认出自己来。
其实她不是怕见人,也并非不喜欢热闹的性子……是那件事情过后,她太过害怕。
她不敢出门交际,她更不敢见到外男,许多人多的场合她能避则避。
她生怕……就这般撞上了。
渐渐的,她以为自己走过去了,她胆子大了一点儿之时,她还是不慎撞上了。
这些年,回京这些日子,她有过怀疑之人,只是那些人都不能如今日这般,叫她如此胆颤心惊,几乎能确定了的。
乐嫣浑身哆嗦起来,她忍不住想,若是当年的事情终究瞒不过去,被人重新抖落出来——
天气太冷了,她连罗袜也不脱下来,慢慢爬去被褥里,将自己浑身裹起来。
她慢慢安稳下来,不再紧张。
才忽地啼笑皆非起来。
是了,自己如今还怕什么?
以往她总是担忧叫卢恒知晓,总是心中觉得对不起卢恒,欺瞒了他。担忧若是被人知晓她婚前闹出的如此丑事,日后夫家无法立足。
可如今,她究竟还些怕什么?
乐嫣有几分清醒过来,甚至自己都忍不住骂自己一句。
真是糊涂了,真是愚蠢。
大不了就被人背地里骂一句水性杨花罢了。
反正本来也不算冤枉了她……
这般想着,她缓缓安静下来。
帐外热闹沸腾的晚上,只她这处帷幄静悄悄的。
没有事情做,满脑子便是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想。最后她干脆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的只去沉沉睡上一觉。
可梦里却是没完没了,仍是那些。
那些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忆起来的片段。
梦中的那人,被自己砸破了头,仍是那般凶狠,晕厥过去,还死死攥着自己的手腕。
他……想要杀了她。
她在梦中又被那人锢住了喉咙,她只能拼命去捶打他,双手,四肢都齐齐发力。
乐嫣朦胧中,听到好像有人唤着自己的名字,她察觉有人伸手贴在她额头上,脸上。
像是在试探她的热度。
又像是想要将她唤醒。
乐嫣终于挣脱出来,她费劲睁开眼睛。
“做噩梦了?”耳边男人沉沉的嗓音。
乐嫣听到这句话,才像是真正醒了过来,她睁的圆圆的眸子四处打量一番,顿时没忍住害怕,竟当着他的面红了眼。
泪珠滚滚滑出她的眼眶,从她玉白的双腮落下。
看着那张被噩梦吓得抽抽噎噎的小脸,男人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安抚说:“梦中都是反着的,你别哭。”
乐嫣却一点没被安慰道,只隐隐发颤,继续掉着眼泪。
“才不是反的……才不是…我都要吓死了……”
乐嫣好哭,从小就好哭。
可也不会因为一场梦就哭成这般的。
他束手无策,只能哄着她,问她:“什么梦叫你吓成这般?”
若是以往,乐嫣如何也不会吐露一个字。
可这些年,她早被这个梦折腾的够呛。
如今被他问起,她忐忑而又恐慌,“梦中有一个凶狠的男人,他要杀了我……”
乐嫣说完,就被自己的话吓得浑身颤抖,她无助又可怜的掩面痛哭。
“要是有那人寻上门来,你可千万别把我交给他啊……呜呜呜,要是真那样,我宁愿去死了好了……”
她这话说的颠三倒四,叫皇帝眼角忍不住都跟着颤了颤。
“胡说些什么。”他无奈道。
皇帝大抵是不懂女子的心事,尤其是眼前这位娘子,你若觉得她胆小,孱弱,她猛不丁也会做出一件极其大胆的事儿来。
心思柔软,心事却重。
人前总是懂事又端庄的模样,只有皇帝知晓,她背地里有多可爱,有多幼稚。
瞧瞧这话,只怕是满了十岁的孩子,都不会因为一个梦说出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话——
乐嫣睡得久了,喉咙都有些干涩,说出来的话闷闷的。
却习以为常的使唤他:“我好渴……”
若是一年前,有人告诉皇帝,他日后会心甘情愿给一个娘子端茶喂水,她一哭起来,自己就被治的死死的——只怕他会觉得那人妖言惑众,会嗤之以鼻。
而如今,他面对那是盈盈水光的眼眸,想也没想,便起身端来一杯热水贴近她的唇边。
她这日精神十分萎靡,人像是一颗漂泊无依的浮萍,神情迷惘间,自然而然的将皇帝喂过去的水一口口吞下。
喝完水,她慢慢安静下来。
一安静下来,她又恢复了轻慢与冷傲,那双蒙着雾的眸子看了一圈四周,“仲瑛她们说一会儿要给我送吃的来,要是被人瞧见了,可叫我如何同她们解释?”
皇帝看着她,许久,终是缓缓问她:“你与襄王世子今日不也一个帐篷里进出?怎么到了朕这里就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
这话叫乐嫣一怔。
“那可不一样……”她不由的低声反驳。
“何处不一样?”
乐嫣不答反问他:“若是旁的娘子身子不适,陛下也会大半夜的不辞辛劳去看她么?”
塌边的烛光忽明忽暗,他们互相看着彼此,这种如何答都不对的问题,二人默而不宣。
许久,皇帝才沉声道:“朕只会对你这般。”
帷幄中,混沌暗色映着他莫测的面容,他伸手替乐嫣掖了掖被角。
指腹慢慢贴上她尤泛着泪痕的脸颊:“有些事,你不该连朕也瞒着。”

她的眼中泛着无辜。
那双眼睛当真是漂亮,寻常时眼波含情, 如今这般泪眼雾蒙蒙的, 下睫湿润成一簇簇的, 又叫人可怜的厉害。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
忽地有些明白过来。
前朝的那位末帝为何会昏庸成那番模样。
最终, 他仍是没戳破她。
“朕明日入山狩猎……”
他留下这般一句话, 许是想从她嘴里听到些什么,听到挽留, 或者听到担忧的话, 或者央求他替自己射一只狐狸回来?
可皇帝殷切期盼了半晌, 半晌她都没动静。
等了半天,皇帝只眼巴巴等来那良薄的娘子的一句:“今夜天气寒凉, 人又多, 陛下别再来我帷幄里了, 这几日都是……”
皇帝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第一回 心中冰凉, 含恨。他冰冷冷的面色应了她的要求, 转身欲走出帷幄。
他才走几步, 忽地听身后声响。
果不其然, 皇帝身子微顿,回头看过去。
只见那娘子从床上爬起来, 赤着一双脚追过来。
“陛下……”
他眼中倏然间升起幽亮,停驻下来。
“嗯, 何事?”
乐嫣眼中脆弱又迷惘, 却在皇帝停下来时,又像是后悔一般, 又往后退了两步,默不作声的重新爬到了床上。
“没事…我想提醒您出去时小心一点,您年岁也不小了,当心别滑倒了……”
外边冰雪漫天,夜空中点点繁星。
寒风卷着雪花落在篝火前,闪出点点光亮。
大徵比起前朝来,当真算不得礼教严苛。
放眼望去,一簇簇篝火前有好些夫妻凑在一处说着私密的话。
什么是夫妻?
殷瞻印象中的夫妻,是像他祖父同祖母那般的存在。
是像他年少时在北境练兵时,遇到的那些任何一对乡间夫妻一般模样。
丈夫白日中会去耕种,会去山林中狩猎,会在夜幕降临时,背着猎物回家。
妻子在家中织布,煮饭,在日暮时,守在门口张望,期盼着丈夫的身影。
不需要大的屋舍,有的仅仅是两间茅草屋,三四个孩子,门前养着一只大黄狗。
皇帝曾经傻乎乎的以为,他与乐嫣白日里做不成夫妻,夜晚也是夫妻。
这话是谁说的?是乐嫣,是乐嫣亲口与他说的。
可这日,他忽地明白过来,自己与她不是夫妻。
他们的关系,阴暗,见不得光,并不像她嘴里说的那样。
她从来没将自己当成丈夫。她对自己可有可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与他同床共枕时,时常偷偷哭泣。
她那般怕苦的人,背地里偷偷服药也不见有半分犹豫。
皇帝有时候时常想起来觉得很难过。
自己就……就这般不叫她欢喜么……
她待自己,不像是对丈夫,甚至不像是对情人。
而像是战战兢兢侍奉着她的君主。
显然,她并不在意自己,更别提喜欢自己了。
以往的他还可以自己骗自己,说不在意就不在意,说自己无所谓,只要有她在身边就好。
可如今,他厌恶极了,厌恶极了如今这种躲躲藏藏,见不得光的日子。
他忽地没耐心继续这样下去了。
冬狩一连三日,今年猎物颇多,众人都收获丰富。
便是连许多女眷亦是收获了满满的猎物。
义宁甚至不需要襄王世子给她猎的黑狼皮,自己隔日便领着女眷们风风火火四面包抄,猎了一只毛色火红的狐狸。
她日日跑去襄王世子面前显摆。
这二人成日互怼,倒是叫一路气氛融洽许多,甚至连乐嫣都屡次被二人争吵惹笑不已。
三日时光一晃而过。
第四日晌午时,便开始收拾营帐,策马返程。
一场场新雪落下,地面遭马车车轮层层碾压,将雪地一层层压得板实。等后面的人马经过时,便十分不稳,马车纷纷打滑起来。
乐嫣的马车不前不后跟着,听着前面许多车列纷纷叫苦,路面打滑难以行走。
车夫折腾半日唯恐惊扰了车里面的贵人也只走出十几米,只得壮着胆子请乐嫣下马来走一段。
乐嫣扶着婢女的手,慢悠悠足尖落地。
几乎是同一瞬,她便察觉足底一阵脱滑,整个人都摔了下去。
倏然间,乐嫣脑中划过起她那至今还躺在床上没能起身的父亲。
上次去自己还嘲笑他来着……这回好了,轮到自己了……
可预料中的摔倒并未到来,一只大手搀紧紧扶住了她。
“夫人当心。”
极富男子气概的闷沉沉的嗓音。
叫乐嫣魂惊胆丧起来。
她下意识的抬头见到那人,只见那人身姿落拓,举止恣肆——果真又是他。
当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乐嫣觉得,这还不如自己被摔倒了。
她心跳快了几分,可比起昨夜来已经是沉稳不少,她只匆匆后退两步,将自己从男人掌中连滚带爬的跑开。
陈伯宗见到她的挣扎,不由得微微拧着眉头。他眼眸中带着古怪神色:“燕国夫人,你好像很怕我?”
“为何?”
他眼眸中含着不解,见她后退,便走近一步,直直的凝望着她。
“若是没有意外,这该是我二人头一回见面才是。”
准确说,大前夜是第一次,这两日他其实有看过她的身影。
有时他跟在皇帝身后,会撞见她与那几个宗室男女说说笑笑。
她好像不爱骑射,一次都没见过她上场。
她好像对谁都温柔有礼,几次见她对侍从们也是客客气气的,却好像视自己为洪水猛兽——
陈伯宗想不明白。
乐嫣听着他直唤自己为燕国夫人,更觉得心惊肉跳。那是一种被窥探、被人查找出来,被扒光了一般。
她像是被一只毒蛇缠上了身躯。
她甚至不确定,这人是真不记得了还是假不记得?
他靠近自己,当时是凑巧?
乐嫣摇摇头,声音渺茫却又坚定,“将军想错了,我、我亦也是第一次见到将军……”
“那为何如此怕我?”
乐嫣蹙起眉头,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却忽地听见前边一道寒冷的声音。
“天寒地冻,你二人站在那里做什么?”
皇帝的銮舆不知何时竟也停了下来,且就离她的马车不远不近。
他眼睫覆压,从銮舆之上居高临下看着远处紧紧贴在一起的二人。
乐嫣见到他,连忙挣开陈伯宗,顾不得满地碎雪,朝着那銮舆处奔去。
御驾宽广,由六匹宝马拉着。乐嫣过去时立即有侍人端来上马凳供她踩踏。
以往她根本不愿踏入皇帝御驾一步,甚至是绕着远远的走,唯恐被人发觉什么。
今日倒像身后有洪水猛兽追赶一般,几步便跑上皇帝身后。
皇帝见到她如此神情,自然是带了狐疑。
他捻动手中扳指,轻飘飘的眸光落在方才还与自己谈笑风生的表哥身上。
男人对这种事情,骨子里的刻薄寡意。
更何况是如今的皇帝。
“他对你不规矩?”他心中气的发颤,偏偏还语调低缓,并听不出来生气的意思,却是叫人脊背发寒。
乐嫣一听连忙摇头。
“没有,我方才险些跌倒,是他扶了我一把……”她又开始支支吾吾的,整个人都缠络的厉害。
“那你跑什么?又哭什么?”皇帝又不是昏君,被她随便哄骗。
乐嫣还是第一次见这般阴沉着脸的皇帝,她不知如何才能叫他不生气,只能道:“我见到他那般模样,生的实在太可怕……”
她这话,叫阴暗中的皇帝忍不住低笑起来。
他朝着一脸无辜不知如何得罪乐嫣的陈将军道:“你可是听到了?”
陈伯宗站的不远不近,见此只能无奈:“臣听到了。”
“明日刮了胡子再来上朝,这般模样,吓到了女眷。”
今年的年节想来也比往年热闹。
禁廷之中,六宫二十四司更是早早忙活起来。
长春宫中,沈婕妤早早便赶过去同太后协商宫务。
“往年宫里养着上百个绣娘,每个宫中主位都另有养着人,前些年缩减用度便被裁出宫大半。以往不显,今年各地诸侯藩王入京,到时候年节赏赐织物只怕用人紧张。娘娘,不如将前些年派出宫去的娘子们再召些回来……”
太后坐在榻围子边上,手上端着暖炉,漫不经心听着。
她本来也有这个意思,自是允下,转头又想起皇帝叮嘱的事儿来,格外叮嘱沈婕妤:“你与他们说清楚,入宫的娘子都要身家查仔细了,叛党的事儿层出不穷,好不容易后宫肃清了,可不能又招收了不三不四的近来。”
沈婕妤连声应下,“太后安心,尚宫局的人多少双眼睛盯着,一针一线都有记录在册,必不会出差错的。”
她这两年一门心思伺候着太后,最初只是替太后搭把手,而后渐渐管着后宫各处,三年来战战兢兢从无半点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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