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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为夫人寸心如狂(藤鹿山)


反倒是自己。
卢恒恻然半晌,很久才仓皇的笑了声。
这些年,但凡他肯仔细查查当年事,也不会心中冤枉她许久,也不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更不会,叫她难过。
卢恒想啊,其实,真是自己对不住她。
他会弥补她的,他一定会的……她想要卢氏名声扫地,他便也不会阻止。
这般她就开心了吧,她心肠柔软,一定很快就不会生气了。
她倒是来看看自己啊。
烈烈寒风起,霜浓凝广隰,冰厚结清流。
建朝二十载。
大徵建立在一片焦土、满目疮痍的国土之上。
殷家军功起家,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是以如今朝廷上行下效,对子孙后代骑射尤为重视。
年关将近,皇帝封笔之后,朝中开始举办起冬狩大会。
地方定在京郊崇山之下。
各处藩王得了皇命入京,也早几日携儿带女赶回京城,只为不错过这场规模宏大的冬狩。
冬狩第一日,触目所及之处,处处白雪皑皑。
一辆辆宽大华丽的马车仪仗驶向围猎之所,身后的车架拉载着许多露营胡床。
大半日都在赶路,到了晌午时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才抵达目的地。
侍从们轻车熟路循着山脚下搭设起一顶顶厚实的足够抵抗风雨的帷幄。
这日外边喧闹的厉害,乐嫣坐在帷幄中烤着火,离中帐甚远的距离,仍能听到时深时浅的马蹄声。
男子的吆喝声,娘子的笑声。
义宁显然是随了殷家马上的血脉,骑马射箭信手拈来。
她早早套上自己的一套雪地中十分醒目的石榴红骑装,带着三人赶去乐嫣的帷幔。
她远远指着那顶碧色五彩帷幄。
“赶紧去瞧瞧她吧,当真是我见过的最懒的娘子!冬日里就学着乌龟不出门了。还是得你们都来,不然我来一百趟,都拉不出去她……”
乐嫣听到帷幄外脚步声响,抬起眼帘瞧去,竟见到了一张张仍有几分熟悉的面孔。
两位娘子间一人梳起了妇人发髻,一人仍是少女发髻。
身后还跟着一位乐嫣相当眼熟的郎君。
“燕国夫人可还记得我们?”几人也不自报家门,只笑嘻嘻的问她。
以往纵使只是三分相熟的表兄弟姐妹,可如今境地、心态不同了,乐嫣再见到众人,只觉满心欢喜,甚至激动之下险些就要掩面流泪。
乐嫣连忙将唇瓣翘起来:“当然记得。”
儿时,适龄的玩伴其实算来算去也就这几个了。
她看向眼角有一颗红痣,生的一双剑眉英目,身姿十分修长高挑的娘子:“你是妙言。”
她旁边的娘子身材高挑丰满,却生了一张圆乎乎的十分好辨认的脸,“你是仲瑛。”
“你是……”乐嫣故做蹙起眉,朝着那张剑眉挺鼻,一身傲气的英俊脸蛋,略想了一想。
果不其然,就见那郎君冷哼一声,眉峰蹙起。
“当真是老眼昏花了不成?连本世子的容貌也不记得了?”
襄王世子再不是那年还处于变声时难听的鸭嗓,再不是玩弹弓被人弹伤了屁股,嚎啕大哭的少年。
不知不觉的,一群当年喜好哭泣,喜好打闹的少年少女都长大了。
有人早早成了婚,又义绝了。有人婚姻美满,眼里都能透出幸福,有人仍是一派天真的未出阁的少女。
襄王世子则是一如既往的霸道,一来便眼馋起乐嫣的那匹马。
“皇叔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偏心,把那般好看的汗血宝马竟然给了你?”
一副暴殄天物的模样。
乐嫣才不怵他,只回怼道:“是呀,给了我也不给你。”
她这句话才落下,几个娘子朝着襄王世子一个眼色,乐嫣察觉不对想要跑开时,已经被襄王世子提着腰打横抱起。
“哈哈哈哈。”
一群人一派奸诈,踩踏着厚厚的积雪,一面哈哈大笑往大帐外跑出去。
多少年了,襄王世子又叫乐嫣体会了一番魂飞魄散头昏眼花的惊悚,她头朝下,极其不稳的被人晃来晃去,听着耳边义宁一群人的鬼主意。
“把她扛到马背上去,我们一同牵马溜去他们打猎的地方。”
“对,对,我知道她的,不然她肯定要往回跑。”
乐嫣手臂狠狠捶打着襄王世子的肩头:“你敢!你敢!你快点放我下来!不然我饶不了你!”
根本没人听她的。
她越是闹腾,一群人越是欢喜。
皇帝由内围策马出来,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一群朝中重臣武将,侍从们从内往外抬出射中猎物。
他原本听着身后朝臣说着什么,忽地似有所觉,微微侧头。
眼帘落下之处,便见一群小辈们在不远处玩闹嬉笑。
天空中,时不时飘来几朵飞雪。
落在乐嫣鸦黑鬓发上,落在睫羽上,很快又消失不见。
她生的雪白,如今被这般寒冷的天气冻着,两颊粉红一片,鼻尖像是涂抹了口脂。
乐嫣亦是察觉到了御驾,她抬眸看向远处那张成熟英伟的轮廓,有些不自在的转移眸光。
其他人一个个乖乖策马过去,下马给皇帝行礼。
乐嫣自然是跟随着旁人一同,微微屈膝,朝着皇帝行礼。
皇帝对着晚辈其实并不严厉,多数时候是像没看见一般,无视他们。
饶是如此,却没人敢朝着皇帝放肆。
几个方才还捉弄乐嫣的人,如今一个个都鸦雀无声。乖觉无比。
一个个都只盼着行礼过后,皇帝能快些无视她们走开。
可这日,皇帝并未走,反倒是指尖摩挲着箭羽,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
眸光最终落到乐嫣身后的襄王世子身上,唇角弧度有些凝滞。
“你们往何处去?”
襄王世子连忙道:“臣带着妹妹们打算去外围打几只锦鸡野兔,晚上围着篝火里烤肉。”
皇帝眸光落在那人冻得通红的面上,“怎么不穿厚实一些?”
襄王世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略显单薄的大氅,觉得皇叔这日的关爱太过沉重,竟叫他有些感动。
岂止更叫他感动的还在后面。
“走罢,六郎引路,朕与你们同去。”皇帝支开身后随从,道。

皇帝与襄王世子行马在乐嫣身前。
此次狩猎襄王因身体原因未能前来,天子心中惦记襄王这位堂兄, 如今见到世子, 便询问起来。
“你父亲身体如何?”
襄王世子听闻此话, 规规矩矩回答:“禀陛下, 父王还是老样子。往日康健的很, 顿顿酒肉不离。可每逢冬日许多旧伤叫他不舒坦……”
太祖的子孙,没一个是庸才。
年轻时候一个个都是能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英豪。
襄王年轻时勇猛无二, 力大无穷, 两把铜锤耍的虎虎生威。当年战场上, 死在他锤下的敌军将领不知有多少。
也就他一个打起仗来能三日三夜不眠不休,战场上累到晕厥过去, 被人当尸体抬了回来的。
可再是身强体健的人, 也敌不过年岁侵蚀, 年轻时候暗疾太多,这一退下来, 老了, 毛病就纷纷出来了。
不至死, 却着实难熬。
一行人策马不一会儿, 耳畔便传来一阵翅羽蒲扇声儿。
众人一仰头,竟见到一只羽毛鲜艳体型肥沃的锦鸡停在树干之上。
义宁见到锦鸡的瞬间, 想也没想便从身后箭篓里抽出羽箭,拈弓搭箭, 缓缓拉上弓弦。
“嗖——”一声。
羽箭穿破长空, 锦鸡察觉到风声时已经来不及奔逃,蒲扇翅膀两下, 重重从树枝上跌了下来。
皇帝夸赞:“好箭术。”
义宁亦是笑着回皇帝:“那是陛下看不中这等猎物,才叫我捡了机会。”
皇帝察觉出身后女眷气氛十分拘谨,便回头笑道:“今日你们也不必拘谨,朕方才开过弓,如今已经没了兴致,便不与你们抢猎物。你们中若是有人猎的比六郎多,朕有赏赐。”
这话一出,众人也忘了方才一路的寂静无声,一个个摩拳擦掌。
殷家儿女,血脉里都有一种不服输的凌傲。
义宁并不觉得自己骑射比襄王世子差,如今皇帝这番话自然叫她生出要与襄王世子一较高下的血性来。
皇帝说要赏赐,必然是好东西。便真是一块石头,他们也认了。
皇帝话音方落,襄王世子便冷哼一声,“今日皇叔的彩头,我赢定了!”
语罢,策马循着前处追过去。
妙言眼尖,一眼便瞧见地上一串脚印。
她当即吆喝起姐妹们:“他只怕是瞧见狐狸脚印了,走,别叫他抢了彩头,我们追过去!”
众人一听,自是喜不自禁。
冬日围猎多是野鹿袍子,可这等生性狡诈白日里不喜欢出门的雪狐,却是极为罕见。
襄王世子一马当先,义宁几个连忙提起弓,紧随其后。
几人策马追了一段距离,义宁倒是忽地想起来乐嫣,转身回去寻乐嫣时,却瞥见那个尊贵的身影翻身下马。
高大的男子微微俯身,竟是在替紫骢宝马的主人调试脚蹬。
义宁一阵惊疑,却也没多想,想着乐嫣不善骑射,便就将她留在此处罢。
这匹紫骢马生性温顺,步伐更是稳重,便是驮着乐嫣深一脚浅一脚踩踏在雪地里也是不慌不忙,乐嫣甚至并不感觉出颠簸来。
虽不算颠簸,可她却是鲜少骑马的人,今日天气又冷,一切的一切更是叫她力不从心。
她自己都察觉不出什么,皇帝却只一眼便看出她的脚蹬低了一寸。
马背上骑姿受限,时间久了自然是不舒服。
皇帝上前扶正乐嫣的身子,脚蹬处的牛皮绳开了十来个洞眼,他握住那只纤细的脚踝,顷刻间乐嫣还没反应过来之际,便听见腿侧一声扣哒声。
“好了,你试试。”
乐嫣坐在马上,生平头一次比皇帝都要高出一些来。
这与她以往每一日见到场景都不一样。
她并没有依着皇帝的话去尝试新的脚蹬高度。反倒是朝他微微垂眼。
这等居高临下,倚天拔地的角度,显然愉悦到了乐嫣。
她也是才发现,仰头看他同垂眸看他,看到的竟有许多差别。
他的眼神原来并不冷冽,眉眼并不显粗旷,反倒是狭长的眼,鼻峰如山脊,脸形五官堪称完美。
皇帝视线落在她清透的瞳孔里,那里面亮晶晶的映着周围的雪地,映着他。
乐嫣在这只剩二人的场景里,仍维持着恭谨,轻声问他:“陛下方才猎到了什么好东西?”
皇帝说:“猎了一只鹿。”
若是往年的这个时候,皇帝遇到这种人多的场合,只怕是一整夜都会泡去深山里,只为了猎到最好的猎物。
如今,他倒是不再沉溺于围猎,沉溺于射杀取乐了。
皇帝说话时,乐嫣削葱般玉白的指尖从雪貂皮手套中露出来。
她轻轻伸手过去,自他乌黑发间摘下一片残叶。
她在男人睽睽的目光中,将残叶丢去雪地里。
两人间的静谧相处,并未持续多久。
那厢的襄王世子已经一马当先,策马回来。
襄王世子年幼时霸道不懂事,与乐嫣没少吵闹打架,为了一盘糕点都能扭打起来。
他看着人高马大性子不好惹的很,小时候其实远不是乐嫣的对手。
时常被她打的痛哭流涕,也时常将乐嫣惹得到处告状。
可如今,男人长大了,自然而然的就知晓哄着护着这个漂亮妹子了。
襄王世子甚至忘了朝皇帝行礼,急匆匆将狩猎到的狐狸朝着乐嫣又是得瑟,又是忍不住献殷勤。
“喏,你方才不是说冷么?这张狐狸皮改日叫人收拾好了给你,你拿去做一个毛领。”襄王世子冲着自己脖上比划着,“围两圈,就暖和了。”
随他身后出来的义宁几个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儿。
“哟,咱们六郎会疼人了,姐姐我脸上可也冷的很。”
“是啊,这般厚此薄彼可是不公……要不六哥再去猎几只狐狸,给我们一人送一只!”
襄王世子顿时像是被踩了尾巴:“去去去!你要是有鸾鸾那般白,我也送你。脸那么黑,围这雪白的毛儿,只显得更黑!等会儿我给你打一只灰狼做围脖差不多。”
这话简直叫义宁气的险些升天,若非碍于皇帝面前不敢放肆,只怕是早就同他闹起来了。
皇帝面色平静,看了眼那只狐狸:“皮倒是好皮,只你这箭术差了些,叫好好一张皮毛染了血,只怕是做不得毛领。”
眼看自己的一番心意,惹得一群人嘲笑,尤其是皇叔发话之后,义宁几个更是叫嚣着要他做鞋垫暖脚去。
襄王世子脸色涨红,乐嫣只得柔声宽慰他:“没事,染了血我也不嫌弃。”
残阳余辉映衬在这片素白山河。
傍晚时山林间起了雾气,又落起片片霜雪。
营帐之中,已经升起了许多篝火。猎场中不断有人马涉过风雪,载着野鹿,狍子下山。
转眼到了晚宴时辰。
严寒的天气,围着团团篝火,烤肉炭火中油脂吱吱作响的喷鼻香气,伴随着美酒、奶茶,这夜注定是个欢畅淋漓的夜晚。
乐嫣回到自己帷幄之中匆忙梳洗面容,换了身衣裳。
等她重新过去中帐时,许多深山中围猎的皇亲们正好赶回来。
乐嫣掀开幔帐,走的着急,正巧撞见迎面出来的一位将军。
好在那人虚虚搀扶她一把。
乐嫣微微福身想要朝他道谢,却不想见到那人容貌时,她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眼前人身姿伟岸,须髯如戟,立眉竖眼面容似金刚怒目,一双眼又深又凶。
只肖一眼,就叫乐嫣惊的小腿肚子都跟着颤抖起来。
她这些年总以为自己不在意了,过去了,好几年,谁还能记得谁?
只当作是被狗咬了一口罢了。
可如今见到这人时,乐嫣才发觉自己根本过不去,根本从未忘记。
只一眼,乐嫣就能有八分确定了。
“夫人为何如此神情?你我可是认识?”那男人瞧着凶猛,规矩礼仪却是不差。仔细瞧来亦是剑眉星目,举止清朗,奈何面上未曾洗净的胡人血统,破坏了这一份汉人的儒雅之姿。
乐嫣衣袖下的手掌悄然攥紧,她下颌轻轻低下,将面容隐于火光暗处。
“不认识,只是一时间吓了一跳。”
这话并不礼貌,奈何对面的娘子身姿纤细,声音细柔,如何也不会有男子因她的无礼而生气。
男人微微退后一步,那身姿便匆匆移去。
乐嫣坐去自己座位上,自始自终不敢抬眸。
“你没事吧?”仲瑛问她。
乐嫣跽坐于案边,她抬头冲着她浅笑,“我头晕沉沉的,只怕是白日里吹了风,等会儿义宁他们来,你帮我解释一下,我先回帷幄歇息一下……”
仲瑛连忙抚上她的额头,并不滚烫,见此松了一口气,只以为是她吹了风头疼。
“你放心,只是吃不到我们今日猎的狍子岂不可惜?不如我等会儿差婢女送些去你帷幄中,你留着醒来吃。”
乐嫣颔首,她只觉得自己的掌心生出一层汗,又是冷又是热。
饶是如此,她还是在最后关头冷静的问仲瑛:“方才那位出帷帐的男子,是哪位将军?”
仲瑛不疑她,只道:“你说的是武威将军?你连他都不知晓啊,他是承恩公府的长公子,太后内侄。”

中帐内, 这夜篝火彻夜未歇。
酒过三巡,众人退去,皇帝招来陈将军, 他对母家一应外戚感情疏淡, 唯独只对着这位母家表兄弟十分看重。
“云起这两年在北境可谓是劳苦功高, 北边可还安好?”
案前摆放着一碟碟新烤出来的炙肉, 皇帝虚握着酒盏, 语调温和问他。
陈将军自不敢居功自傲,道:“回禀陛下, 自安阳一战北胡损失惨重被驱赶回了雁门关外, 这两年他们王庭老王离世, 内部自相残杀争夺两载,如今分做两个王廷, 好几派势力, 实力早已大减不成气候。”
尤记当今皇帝初登基那年, 南应趁朝廷往北境出兵,便趁机屡次袭击边境。
那几年苦于国库空虚, 南北兵力调派不及, 皇帝只能让步, 只能朝中许多事情睁只眼闭只眼。
后面局势慢慢平稳下来, 亦离不开云起之功。
替他坐镇朝廷,后两年朝中缺武将, 又亲自前去镇守雁门关。
皇帝心中自是感激这位表兄恩情。二人如今虽一君一臣,却也相谈甚欢, 并未因为身份不同有了生分。
陈将军言语间颇为恭谨, 皇帝说道:“今日你回朝,与朕间不该再有君臣之礼, 一切如旧时便是。”
陈伯宗亦是不再客气,款款而谈,说起雁门关布防,聊起北境近状,最终落在南应上。
皇帝年轻气盛时,心中觉得祖父父亲骨性温和,才叫那群丧家辱国,龟缩到黔南的正统之君屡次欺辱到跟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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