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穗不好再耽搁,迅速收拾好夫妻俩的包袱,随母亲出了门。
两辆骡车上的木头枪都用旧门帘布裹起来了,车板一侧留出给人躺的空地。
汪师傅父子俩躺在了佟贵赶的车上。
另一辆由萧涉赶车,萧缜盘腿坐好,离开桃花沟后,他将矜持的姑娘按下去,让她枕着他的腿睡。
佟穗还想抬头去看前面的车。
萧缜:“汪师傅他们都睡了,阿贵专心赶车,不会回头看你。”
萧涉憨憨道:“二嫂放心睡,我保证不回头!”
他这一嗓子,把前面车上的三人都逗笑了。
佟穗确实困,反正两辆车一前一后,再加上周围黑漆漆的,她便踏踏实实地躺着了。
但也没有那么快就能睡着,她睁着眼睛,看见布满夜幕的满天繁星,中间一条星河密集又绚烂。
前几年逃进山里避难时,有时候睡不着,佟穗也会看到这样的天。
山里有蛐蛐叫,有不知道什么东西路过弄出的细碎声响,此时呢,骡车缓缓走在幽静平坦的土路上,听不见虫鸣,只有两匹大黑骡稳重的蹄声,只有车轮碾压路面的轱辘声。
“睡吧。”
一只修长宽大的手掌覆下来,遮住她的眼睛道。
灵水村, 萧家。
晚饭结束之后,老爷子叫两个孩子先回房,然后神色严厉地对两院大人交代道:“下半夜老二他们会赶车回来, 你们只管睡自己的, 听到动静也不用起来, 谁敢离屋胡乱张望, 被我发现, 男的打二十鞭子, 女的跪三晚祠堂。”
此话一出, 萧野、萧延都想起了小时候淘气挨祖父揍的情景, 贺氏、萧玉蝉虽然没跪过祠堂, 但也都感受到了老爷子凌厉的眼风, 知道老爷子警告的就是她们娘俩。
众人都赶紧应了。
东院这边就柳初母女以及萧野一个小叔子,柳初不会跟小叔子打听, 萧野与性情温顺的大嫂也没什么好商计的,分别回屋睡下。
西院这边就要热闹些了。
贺氏缠着丈夫问:“到底什么事啊, 老二他们为啥非要大半夜回来, 肯定有秘密, 你快说, 不然我这心里跟有蚂蚁爬似的。”
萧守义闭着眼睛:“我知道, 但我不能说,而且是你磨破嘴皮子我也不能说,趁早睡吧, 还有玉蝉,你也不用在门口趴着, 赶紧回去。”
贴着门板趴在外面偷听的萧玉蝉:“……”
厢房那边,萧延无人可以打听, 仰面躺着,对着窗外憋屈:“祖父真是的,看重二哥我服气,为啥每次二哥需要人手的时候都派五弟去,我难道不比五弟靠谱?”
林凝芳背对他侧躺着,淡淡道:“去松树村拦截流民那次,你们兄弟都去了。”
萧延:“不一样,那次不需要保密,凡是需要保密的,都是五弟上。”
林凝芳:“你想知道可以私下去问五弟。”
萧延:“他才不会跟我说,傻是傻,嘴可严了。”
林凝芳:“所以祖父二哥没用错人。”
萧延:“……我同样能守秘密,问题是他们都不信我。”
林凝芳沉默片刻,问:“我的出身,如何在村子里传开的?”
萧延:“……你又没不许我往外说,何况我只告诉娘她们了,绝没去外面显摆。娘天天跟村子里一群媳妇待在一起,人家打听你的来历,她想显摆自己有个厉害的儿媳妇,又觉得没啥可避讳的,可不就说了出去。”
林凝芳:“睡吧。”
萧延挨过来,握住她的肩膀:“你不想传出去?”
林凝芳还是沉默。
萧延:“我不知道,你要是早跟我说,我肯定谁也不告诉。”
无论他如何解释,林凝芳都好像睡熟了,弄得萧延忘了二哥五弟的秘密,又为惹媳妇不开心发起愁来。
中院,老爷子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醒来看看外面的天色,估摸着孙子们快到了,他穿好衣裳,打开堂屋南北两边的门,祠堂的门也打开,这才来了后院打开大门,负手站在门口等着。
萧守义过来陪他。
萧穆:“这里不用你,回屋盯着你媳妇去,别叫她们扒着门缝偷看。”
萧守义只好回去了。
又过了两刻钟左右,两辆骡车前后驶进了萧家后院。
萧缜、佟贵、萧涉跳下来,先卸萧家骡车上的枪。
萧穆握着汪师傅的手低声道:“叫你受累了,我们灵水村做这些东西只为自保并无他想,还请你们父子替我们保守秘密,以免被有心之人利用害了我们全村。”
汪师傅:“您放心,我们父子只是走了一回亲戚,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信任,有些话反倒不必多说。
萧缜牵着骡车过来了,请汪师傅父子上车,他连夜将人送回镇上。
萧穆把他们送出门,重新关好门后,他嘱咐萧涉给佟贵带路,先把枪一批批搬去祠堂收着,再拦住还想帮忙搬枪的佟穗道:“快回屋睡觉吧,这边不用你。”
佟穗睡了一路,这会儿并不觉得困,而且二哥忙完就要回桃花沟,她想送送。
萧穆:“行吧,那你就在这里守着,我们仨搬,后院得留一人。”
佟穗点点头。
一共七百一十五杆枪,三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来来回回搬了二十多趟,总算全部搬完。
天依然漆黑如墨。
萧家晚饭剩了几张大烙饼,萧穆让佟穗去西屋拿鸡蛋,煮锅蛋花汤:“打五个蛋。”
佟穗笑着看向兄长,萧家平时煮汤,打两个蛋都算有喜事要庆贺。
佟贵听得出来,劝老爷子:“您老别跟我见外,其实我都没饿,马上走都成。”
萧穆按着他在矮桌旁坐下:“不着急,咱们爷俩好好说说话,上次你来还是给阿满送嫁,院子里一堆亲戚,我也没空跟你说几句。”
萧涉坐在旁边纯粹当个陪客。
蛋花汤煮起来特别简单,佟穗将烙饼贴在沾不到汤水的锅边上,两面都热了再捡到盘子里端上桌。
跟着是往大海碗里舀蛋花汤,她舀一碗萧涉端过去一碗。
萧穆招呼佟穗:“你也舀一碗,过来一起吃,给老二留点就成。”
佟穗笑着坐了过来。
吃着饼喝着汤,萧穆对佟贵道:“老二说给你们村留了五十四杆枪,够分吗?”
佟贵:“够,一户送一杆刚刚好,我家那杆木头的给我叔用,我用你们送的铁头枪。”
萧穆:“一寸长一寸强,枪乃利器,光有不行,还得会用,听老二说你枪法学得不错,回去趁农闲的时候教会乡亲们,将来真遇到事了这批枪才算没白做出来。”
佟贵:“您放心,二爷都交代过我了,只要他们肯学,我肯定愿意教。”
萧涉忽然打了个大哈欠。
萧穆看向孙子:“吃完就去睡吧,记住,从你昨天出发到今晚回来,听到的看到的,一个字也别往外说。”
萧涉:“知道,我娘问我都不说。”
佟贵很快也吃好了,叫老爷子回房休息,妹妹送就行。
老爷子配合地回了房间。
佟穗一直将兄长送出萧家后门。
佟贵瞅瞅这偌大的灵水村,难掩担忧地看着妹妹:“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佟穗语气轻松:“没事,真有事我在家的时候能天天有说有笑的?”
佟贵确实找不到证据。
佟穗上前,抱了他一下:“快走吧,到家后好好睡一觉,等有空了我们再回去。”
佟贵摸摸妹妹的头,上车走了。
佟穗回东厢后擦擦手脸就睡下了,直到被熟悉的敲锣声惊醒。
今日是双数日子,该西院做饭,佟穗翻个身,发现萧缜不知何时回来了,看样子还要去参加晨练。
“你只管睡,早饭不去吃也没关系,我忙完再来补觉。”萧缜说完,人已经站在了地上。
佟穗很佩服他的这份毅力。
无人打扰,这一觉她睡到了快晌午,萧缜果然躺在旁边的被窝。
佟穗尴尬道:“二婶会不会打趣咱们?”
大白天的,夫妻俩一起在屋里睡懒觉,任谁都要想歪吧。
萧缜:“五弟也在睡,应该都知道咱们是为了正事。”
有萧涉陪着,佟穗就放心了。
夫妻俩来到中院,贺氏等女眷都看向佟穗,幸好有老爷子镇着,没人议论懒觉的事。
等佟穗坐下,柳初关心道:“佟叔的腿已经全好了?”
佟穗:“……是啊,最近家里让大嫂受累了。”
妯娌客气几句,转移了话题。
萧野道:“我听说,里正又被知县老爷叫去了,应该是为征收夏税的事。”
夏税主要是征收小麦,还有其他一些杂税,有银钱的交银钱,没有就换成麦子顶。
萧穆:“去年一亩麦子要收三成粮,很多人家已经苦不堪言,今年还不知道是加还是减。”
贺氏:“前几年征得多,说是朝廷军饷不足所以要百姓出力,现在都不打仗了,总该减了吧?”
没有人知道。
到了后半晌,孙兴海骑着骡子从县城回来了,晒得满头大汗,回家喝口水就召集村民们去水塘边传达官府的意思。
关系到夏税,村民们无论男女都来听消息,最多留老人孩子看家。
孙兴海先念了一遍朝廷征收夏税的公文,文绉绉的,他再给简单总结一遍:“朝廷说了,南边有两个叛贼要镇压,从去年到今年很多地方还闹了灾,国库空虚,所以今年的夏税比往年再加一成,折算下来,除了免除赋税的新民,一亩地要收四斗麦。”
村民们哗然!
一石等于十斗,一亩地顶天也就收一石出头的麦子,官府居然要收小一半?
有人叫骂有人哭,孙兴海好像变成了知县老爷,无辜受了牵连。
他都习惯了,等村民们发泄得差不多了,才无奈道:“大家有钱的准备钱,有粮的准备粮,县里会在五月初十过来征收,交不足的一律拉家里的男丁去服劳役。”
转眼又是一波谩骂。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佟穗等人默默回了萧家。
萧家去年秋天种了二十亩地的麦子,无论交足额的银钱还是麦子,萧家都交得起。
可银子也好,粮食也好,都是一家人辛辛苦苦挥汗如雨攒下来种出来的,官府一下子就要拿去那么多,跟直接来抢有什么区别?
没人还能笑出来。
佟穗的心头更是多压了一座大山,囚龙岭匪帮会不会来?真来了,会选在官府征粮之前还是之后?
一边是官府,一边是匪帮,明明那两个才是水火不容的敌对两方,现在居然成了前狼后虎,全都盯着老老实实种地的百姓。
阳光一天比一天晒了起来, 麦田里的麦穗也越来越硬实。
虽然官府加税的公文让村民们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霾,但那一片片金黄色的麦田还是叫人看到了盼头。
百姓们其实很容易满足,今年税重又如何, 好歹没有战乱了, 六成的庄稼收入, 一家人节省点, 日子还是能过下去的, 总比家里男人被抓去服劳役的强。
只一宗, 每到夏收或秋收时, 地里特别容易闹贼。
往年有人趁半夜去别人家地里偷割麦子, 一部分是因为自家穷没饭吃了, 一部分是心疼自己的粮要拿去交税便想从别人家那找补回来, 还有一部分纯粹就是贪,别人偷我也偷, 有便宜占为何不占。
今年远近村子都多了一批新落户的流民,偷割麦子的人只会变得更多。
灵水村这两个月又是安排人巡夜又是一起跟着萧家练枪, 人心前所未有的齐, 孙兴海趁机号召村民们联合守麦, 夜里巡村的人改成骑着骡子去地边巡麦, 发现动静立即喊人。
如此一来, 本村村民不敢动贼心,外村的……
五月初一那晚,还真有七个外村来的割麦贼被抓到了, 人手一把镰刀一个大袋子。
孙典、孙纬兄弟俩将七人绑成一串蚂蚱驱赶着去附近村子转了一圈,算是杀鸡儆猴。
那些有贼心的人见灵水村防得跟铁桶一般, 都不敢再打这边的主意。
从初三开始,村民们根据自家地里麦穗的情况, 陆续开割。
萧家的割麦日也定在初三。
女人们看家,清晨天刚刚亮,老爷子就带着儿孙赶车前往麦田。
盛世之年,百姓割完麦子会在地里继续晒一二日再拉回家,现在谁还有那么大的心,都是割完就赶紧搬回家严防死守。
像萧缜四兄弟这般年轻又极其强壮的儿郎,从早割到日落的话,一个人能割三亩麦,四十多岁的萧守义年富力强也能像普通青壮那般割上两亩,老爷子再硬朗健硕年纪都摆在那,只能跟寻常村民一样割一亩。
萧家想在一天忙完,所以在本村没有麦田的新户里面雇了五个青壮,干一天活给十文钱。
其中就包括村东潘家的儿子潘岱。
像这种雇来的青壮,一天只要能帮忙收割一亩麦子就算尽心了,留有余力算他们自己的本事。因为是萧家,五人都没想偷懒,像给自家收麦一样干得勤勤恳恳,其中潘岱身形魁梧力气大,割麦的速度几乎不比萧缜四兄弟差。
萧穆绑好一捆麦子抬起头,往五人那边一瞅,一眼就看出了潘岱的全力以赴,弯着腰低着头,哪也不看,也不跟谁闲聊。
萧守义顺着老爷子的视线看去,笑了,低声道:“潘家这小子,枪练得好,干活也勤,确实不错。”
萧穆点点头。
萧守义一边弯腰割麦一边问:“爹,潘家那姑娘我见过几次,看容貌挺配老四的,您怎么想?”
四侄子今年也二十三了,只比老三小一岁,该考虑婚事了。
萧穆笑了下:“我问过老四,他瞧不上铁匠媳妇,叫我不用再惦记这家。”
萧守义困惑地看过来:“铁匠媳妇怎么了?”
萧穆:“没对上他的眼缘吧。”
萧守义被侄子逗笑了:“年轻儿郎找媳妇挑的都是姑娘漂亮不漂亮,老四倒是例外,竟然先挑起岳母了。”
萧穆:“姑娘嫁人同样要考虑男方家人是否好相处,都是一个道理,不然光小两口恩爱,回头见到公婆或岳父岳母就要闹心,那种日子也不痛快。”
无非女方是嫁进夫家,需得天天与公婆打交道,做女婿的逢年过节才去媳妇家里探探亲,事情少。
可潘家与萧家住在一条街,真成了亲家,那跟住在一个院子也差不多了。
人手够,待到夜幕降临,萧家的二十亩麦子都被拉回了家,全部堆在后院。
女人们做了一顿带荤菜的晚饭,潘岱五人也都在这边吃的。
吃完发工钱的时候,等其他四个走了,萧穆要给潘岱三十文。
潘岱坚决不肯多拿:“早上我出门的时候我爹就说了,您家帮我们太多,我反正在家也是闲着,本就该去地里帮忙,连十文钱都不必收,哪里还能多要?”
萧穆突然捏向他肩膀。
潘岱躲闪不及,酸得“哎”了一声。
萧穆:“连割三亩麦可不是普通力气活,看你这肩膀胀的,赶紧收好钱回去睡觉。”
萧野在旁边嫌弃道:“利索点,你不睡我们还要睡。”
潘岱这才接了串在一起的三十文铜钱,告辞离去。
潘家这边还在等着他,看到儿子带回来的铜钱,王氏瞅瞅婆婆再看向丈夫:“萧家这是何意,跟咱们撇清关系?”
潘勇:“说不准,也可能只是行事公允,不想占岱哥儿便宜。”
第二天,萧家去里正孙家借了一把铡刀过来,将一捆捆麦子搬到铡刀下,从靠近麦穗的地方铡,麦穗落在大簸箕里留着铺到平地暴晒,麦秆则堆到柴棚里当柴禾。
这两日又不用上学,绵绵、齐耀也来帮忙搬麦捆。
萧缜四兄弟轮着压铡刀。
当阳光开始晒起来,萧缜让女人孩子们去屋里休息,左右铡刀就一把,男人们搬运麦捆也赶得上。
佟穗还好,瞥见林凝芳脸蛋红红的额头全是汗,再干下去可能会中暑,便让柳初先把林凝芳送回去。
她去东厢拿了草帽,继续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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