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能反对降职的范钊都同意了,太子韩保得知父皇要让他接管御前军,更是喜不自胜。
去西宫给郭皇后请安时,韩保也将这份喜意带了过来。
郭皇后背靠着锦垫,好奇问:“何事如此高兴?”
韩保骄傲啊,嘴快道:“父皇让我接管御前军。”
郭皇后蹙眉:“为何?”
韩保刚要解释,忽然意识到再说下去就瞒不住冯端的事了,便想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这种正一品武官的调动,郭皇后岂会轻易叫儿子糊弄了,坚持要问个清楚,一着急,人又咳嗽起来。
韩保不想母后病情加重,只好跪在地上,悲痛道:“娘,我说了您千万别着急,蓟州发来战报……冯端他,他老人家起急症没了。”
郭皇后拿来捂嘴的丝帕一松,落叶般轻轻飘落下去。
冯端,蓟州总兵,冯籍,讨伐乌国……
犹如牵一发而动全身,短短的一刹那,与此相关的大小国事涨潮般涌进了郭皇后的脑海。
意识模糊之际,郭皇后听见儿子焦急的呼喊,一声一声地唤着母后。
当郭皇后悠悠转醒,已经是深夜了。
兴平帝和衣躺在她的身边,内殿点了一半的灯火,郭皇后清楚地看见了丈夫眼角的皱纹眼底的青黑。
郭皇后流着泪,伸手去触摸这个为国事操劳了大半生的男人。
她的丈夫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可他过于刚正,只会打仗,不擅权术。
兴平帝睁开眼睛,一边握住妻子的手,一边紧张道:“冯老寿数尽了,你先养好自己的身子,莫要太难过。”
郭皇后看看丈夫的手,他的手好热。
“我是心疼你。”郭皇后泪眼模糊,“我走了,你们父子俩怎么办啊。”
兴平帝:“不会的,你说过要看我一统天下,风寒而已,再吃几副药就没事了。”
察觉到妻子的手太凉,兴平帝坐起来,命宫人快去传太医!
郭皇后只觉得越来越冷,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望着丈夫道:“你,你要好好的,长命百岁……”
百岁太难了,至少要活到江山稳固,活到为儿子清除一切威胁。
兴平二年九月,郭皇后病逝于西宫。
郭皇后病逝, 文武百官及外命妇都要进宫哭拜。
佟穗依然请鲁太夫人、范太夫人、冯夫人等长辈排在她前面,与她同辈的少夫人们都守礼地排在她身后。
灵柩停放于太极殿。
有仪官引领,外命妇们先到灵柩前哭跪一刻钟, 哭完再退到殿外一侧继续哭灵。
佟穗与郭皇后打交道的次数不多, 但每次郭皇后都待她十分和善, 这样一位于国于民有功的皇后进京不足一年就病逝了, 佟穗很是怜悯惋惜, 难过也是有的, 可让她像鲁太夫人等匍匐在地嚎啕大哭, 佟穗真没那么悲痛, 也装不出来。
这点贺氏比她跟林凝芳都强, 悲态丝毫不弱于鲁太夫人这些蓟州派老人以及洛城那些擅长做此类姿态的世家夫人们, 眼泪鼻涕一波一波地往下掉,人都快哭抽了。
佟穗与林凝芳就一边低头啜泣, 一边扶着托着贺氏,在众夫人里面并不打眼。
灵柩前就这么哭过去了, 改到殿外跪着时, 别的夫人们恪守规矩不敢说话, 蓟州老人们却可以边哭边追忆郭皇后生前的功绩与恩典。
鲁太夫人对冯夫人道:“娘娘入秋后就一直缠绵病榻, 这次是听闻冯老将军走了, 过于悲痛才去了的啊。”
冯夫人昨日才哭过自家老爷子,这会儿眼睛已经肿成了核桃,额头触地道:“是我们家老爷子走的不是时候, 连累了娘娘,娘娘心系我冯家, 深情厚意我冯家世世代代都会铭记在心,今生肝脑涂地, 来世结草衔环为报。”
范太夫人:“我的娘娘啊,在蓟州的时候待我情同自家妯娌,我这没用之人都还好好地活着,佛祖菩萨为何早早就把娘娘接走了啊。”
佟穗跪在后面,听着这一句一句的回忆,身上的不适好像也淡了。
跪了整整一上午,礼官才宣布外命妇们可以出宫了。
佟穗跟着众人再叩首,起来时扶了林凝芳一把。
贺氏虽然年长,农妇出身的她身子骨硬朗着呢,林凝芳却是体质柔弱的大家闺秀,在坚硬的石板上跪这么久,腿肯定早麻了。
出宫后,娘仨上了一辆车。
佟穗用清水打湿巾子,三人都擦了擦脸。
贺氏长叹一声,一边帮儿媳妇揉膝盖一边低声道:“皇家的规矩可真多,得亏现在凉快了,要是大夏天,身子骨差点的人都得跪没了。”
林凝芳:“母亲慎言,这话传到外面去,御史定会告咱们的大不敬之罪。”
贺氏:“我懂我懂,这里不就咱们娘仨嘛。”
林凝芳:“类似这样的话,心里知道就好,最好谁都不要说。”
贺氏连连点头,专心给儿媳妇揉起膝盖来。
林凝芳劝了两次不管用,也就随着贺氏去了。
午后,不用当差的老爷子先回府了,老爷子同样跪了一上午,佟穗担心他的身体,带上柳初、颜明秀一起来国公府这边探望。
萧穆刚坐进厅堂,正在跟贺氏、林凝芳、萧玉蝉说话,再来三个孙媳妇,他感慨的还是生老病死。
年轻人说生死就只是闲谈,老爷子的年纪摆在这儿,大家哪敢陪着聊?
萧玉蝉:“我看祖父就是太闲了,前年家里春种秋收您老都跟着干,三哥四哥累得回家就躺,祖父依然腰杆挺直,现在您不用去军营当差了,干脆继续种地吧,也不用跑城外去,就把家里的小花园改成庄稼,够您一个人拾掇就成。”
佟穗:“祖父要是嫌这边的花园小不够您舒展筋骨的,把我们那边的园子改成庄稼也行。”
萧穆摆摆手:“行了,娘娘刚走,你们都敬重点。”
柳初:“我们肯定心疼娘娘,可您老也得爱惜身体,别老想着病啊死的,您自己不在乎,我们听了难受。”
颜明秀跟着点头。
萧穆:“好,我不说了,你们也都回去休息吧,阿满你力气大,扶我回房。”
其他人行礼告退了,佟穗扶住老爷子的左臂,本以为老爷子只是找个借口要跟她单独聊聊,没想到老爷子还真的让她用了几分力气才站稳了。
佟穗登时酸了眼眶。
萧穆叹道:“到了这个岁数,不服老不行喽。”
佟穗:“跟年纪有什么关系,我跪了一上午照样腿酸。”
祖孙俩慢慢地来到了后院。
萧穆靠坐到次间的榻上,佟穗让阿福在堂屋守着,她亲自给老爷子倒茶,再站在榻前给老爷子捏腿。
萧穆往里面挪了挪,躲开孙媳妇的手:“歇会儿就好了,还没老到这个地步,你去搬把椅子坐过来,陪祖父说说话。”
佟穗听话地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旁边。
萧穆再挪回来,看看小姑娘带着血丝的眼睛,问:“昨晚没睡好吧?都琢磨什么了?”
佟穗:“乱七八糟的想了一堆,明明想睡觉,那些想法却一股脑地往外冒。”
萧穆:“说来听听。”
佟穗:“先是娘娘,我觉得她挺可怜的,年轻时为了战事小产落下一身病,长子也因时疫没了,前些年窦国舅要算计皇上手里的兵权,娘娘肯定跟着操心,好不容易皇上登基娘娘可以跟着享福了,却……”
萧穆:“今日进宫,你瞧见太子没?”
佟穗:“匆匆瞥了一眼,没多看。”
太子太子妃都在灵柩旁跪着,可外命妇是进去哭灵的,分心去看太子是为失礼。
萧穆指指自己的脸,道:“有巴掌印。”
佟穗吃了一惊。
萧穆:“娘娘的病情刚有所好转,皇上怕她忧虑过重不许宫人将冯老离世的消息告诉娘娘,定是太子说漏了嘴。”
佟穗:“……就算如此,娘娘何至于为冯老将军急到出事?”
萧穆:“思虑过重啊。大裕朝于咱们只是国,于皇上与娘娘却是家。如今皇家的东南西北都有外患,一方生乱其他三方就有可能群起而攻之,就好比咱们在灵水村,两边有匪两边有反王,你孙叔还不跟咱们一条心时时给咱们捣乱,那种情形,老二四兄弟突然没了一个,你会不会急?”
佟穗默然。
萧穆:“跟北地比,灵水村就是地里的一粒沙,你想想冯老一走,娘娘该操多少的心?她本来就病重,这一忧一急,便如油尽灯枯。皇上熟悉她的性子,才不敢让她知道外事。”
佟穗:“果真如此,太子那一巴掌……”
萧穆:“那是皇上的家事,你我不该置喙,我想教你的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远虑也好近忧也好,都得一件一件慢慢解决,这个时候切忌心急,急了伤身伤神,事情也容易出差错。就像种地,刚开春还没播种,大家都惦记着秋天有个好收成了,可光惦记有啥用,都得从耕地、播种、浇水、锄草一步一步地来,只要咱们把每一步都走好,收成便差不了。”
佟穗:“冯老出事,于娘娘而言是天灾突降,防不胜防。”
萧穆:“乌国攻下蓟州才算天灾,现在只是打个雷,有何可怕的?就算咱大裕朝东南西北一起打雷,皇上手里有二十三万边军与三十五万京军对他忠心耿耿,占天下兵力半数,去年皇上只带五万精兵就敢南下,现在兵多了,反倒怕了不成?”
佟穗在老爷子眼里看到了一种光,仿佛泰山真的崩裂在老爷子面前,他老人家都不怕。
萧穆摸摸佟穗的头,看眼窗外道:“江山是死的,人是活的,以皇上的天威,哪怕因为天灾失去一二州县,只要元气未损,事后皇上都能再夺回来,怕的就是一个急字,自乱分寸。”
佟穗:“您真厉害,我本来还因为皇上明年要打乌国心中不安,听您这么一说,好像周边全打起来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萧穆:“那是因为我相信皇上,也相信咱们这些跟随皇上的文臣武将们,心中有底气,自然遇事不慌。”
最重要的是,他相信就算哪一天他如冯老将军那样突然没了,二孙与孙媳妇也能继续带领一家人稳稳地走下去。
傍晚,萧缜派人递来消息,说兴平帝守在郭皇后的灵柩前不肯吃喝也不肯休息,二相正带着文武百官跪在殿外恳求。
这等大事,萧穆赶紧换上官服披上白麻进宫去了。
范钊见萧穆在旁边跪下了,立即朝太极殿里面喊道:“皇上,萧老也来陪您为娘娘守灵了,就算您不顾惜自己,您想想萧老的岁数,就不怕他跪一晚熬出事吗?”
殿内,兴平帝背对门口倚靠在郭皇后的灵柩上,闭着眼睛恍若未闻。
韩保膝行着挪过来,哭求道:“父皇,您吃点东西吧!”
兴平帝垂在一旁的右手忽然握紧,青筋都露出来了,最终还是因为想起妻子平时对儿子的疼爱而卸了力气。
“端张榻来,朕今晚要守着皇后睡。”
宫人们忙去移榻。
这是肯睡觉了,等兴平帝坐在了榻上,范钊提了御膳房送来的食盒进殿,跪在旁边亲自服侍兴平帝用饭。
兴平帝一整天都没进过食了,浑身无力,麻木地喝着范钊喂到嘴边的粥。
韩保试探道:“父皇,让儿臣伺候您吧?”
兴平帝没有理会。
范钊劝道:“殿下也休息一会儿……”
还没说完,兴平帝目光一寒,指着郭皇后的灵柩呵斥儿子:“继续跪着,跪到朕让你起来为止!”
韩保被呵得一哆嗦,忙又跪了回去。
范钊只好继续喂兴平帝喝粥。
兴平帝勉强喝了半碗,和衣躺下了,让范钊送文武百官出宫。
当范钊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打开太极殿的殿门,跪在外面的群臣抬头,只看见了兴平帝休息的一张矮榻,以及灵柩前太子垂首跪立的背影。
第214章
郭皇后这一走, 兴平帝接连辍朝五日,第六日也没有要处理政事的意思,就在太极殿待着, 哪都不去。
几位最受重用的文武大臣轮流劝了一番, 兴平帝都置若罔闻。
第七日一早, 魏琦单独求见兴平帝, 在外面跪了两刻钟才被召了进去。
太子在跪到第三日的时候人就病倒了, 兴平帝干脆让这个废物儿子在东宫养着, 别再过来碍他的眼。
刘公公在里面关上殿门, 站在一旁, 垂眸静候着。
而魏琦眼中的兴平帝, 人比之前瘦了一圈, 双眼无神胡子拉碴,憔悴颓废得像换了一个人。
魏琦落泪, 跪在兴平帝面前道:“皇上,若娘娘在天有灵, 看到您这样, 她心里该有多疼?您非要让娘娘在那边也过不安生吗?”
他进来时兴平帝就是靠着灵柩的姿势, 这会儿依然靠着, 了无生趣地道:“死了就是死了, 我从不信鬼神之说,你也不必拿这话来劝我。伯玉啊,我难受, 你们让我清清静静地多陪她几日,行不?她活着的时候我总是忙忙忙, 总不能她死了,我还是忙吧?”
魏琦以袖拭泪, 哽咽道:“臣也不想逼您,可这就是您的命,您有平天下的本事,您这条命就该是天下百姓的,您自己做不了主,娘娘也不会为此怪您。”
兴平帝嗤笑:“天下英豪何其多,怎么就非我不可了?我若不做这个皇帝,只学吕胜陈望他们做个拥兵自重的总兵,她或许还可以多活几年。”
魏琦:“您不南下,您与娘娘确实可以在蓟州安生一段时间,可各地被奸臣、反王祸乱的百姓呢?有钱的被反王杀了占财,没钱的被贪官污吏鱼肉被反王拉去充军,长此以往中原生灵涂炭,蓟州又能苟安多久?您现在失了娘娘才会心痛后悔,倘若您还在蓟州,听闻中原百姓种种惨状,您真能无动于衷吗?娘娘真会欣慰有您陪在身边吗?”
兴平帝偏过头,一手紧紧扒在旁边的灵柩上。
魏琦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双手递过去道:“这还是咱们去年过河前娘娘给臣的信,您自己看看吧。”
兴平帝猛地转过来,颤抖着抢过信,再拿袖子擦过眼睛,低头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起来。
郭皇后写给魏琦的信并不长,里面就两层意思。一是肯定丈夫南下除奸是造福北地百姓的正义之举,丈夫身边的文才武将都于民有功,二是惋惜她身体孱弱无法随行照顾丈夫,希望魏琦替她看顾好丈夫的饮食起居,莫要让丈夫因国事操劳过度。
兴平帝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最后将信捂到怀里,恸哭出声:“她都不在了,我便是平了天下又有何用。”
守边疆也是为了守家,除奸臣也是为了让自家人都能安稳度日,可妻子走了,他连家都没了,打了胜仗无人可以共喜,被世家气到了无人可以陪着他一起生气,孤家寡人、行尸走肉!
天下百姓已经被众人搬出来多次了,这一回,魏琦没再说那些陈词滥调,他泪眼望着兴平帝,声音坚定道:“有!皇上平了天下,便会成为结束这乱世的一代圣君,后人翻阅我大裕朝的开国史时,定会看到娘娘生前的功绩,您与娘娘将共享千秋美名。可皇上若就此消沉弃天下于不顾,后人会笑您耽于儿女情长,娘娘留给后人的也将只剩下一些与您的风月事!”
兴平帝眼泪一顿。
魏琦:“皇上,您不在乎自己的名声,难道还不在乎娘娘的贤名吗?难道您要后人只记住娘娘连累一位开国明君失去了斗志,而不是她为国为民的种种贤德事迹?”
兴平帝看向一旁的灵柩,脑海里接连闪过妻子骑马射箭的英姿飒爽,闪过了妻子披甲带兵的坚毅果敢。
明君贤后,只有他立下足够的丰功伟绩,妻子才能跟着他一起流芳千古。
“朕明白了,你放心,朕一定会带着你们平了这天下!”
沐浴更衣过后,兴平帝终于跨出了太极殿。
傍晚,萧缜跟佟穗提起兴平帝重理朝政之事,也是松了口气。
佟穗卷起他的裤腿,见他两边膝盖下方都跪青了,叹道:“总算过去了,不然皇上难过,你们天天跪来跪去的也是煎熬。”
萧缜将她搂到怀里,问:“现在还替娘娘难受吗?”
佟穗没答,脸贴着他宽阔的胸膛,随着他的呼吸跟着起伏。
郭皇后再好,于她而言都是个只见过几面的外人罢了,为了郭皇后的丧事,自家人又是跪又是磕头的,尽足了为臣的本分,折腾到现在,佟穗就希望郭皇后早些入土为安,大家好早些恢复原来的平静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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