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冉礼貌地请曾经的合作伙伴在会客室坐下,暗暗揣测着对方的来意。在珍妮送上茶后,她几乎省略了所有寒暄,开门见山地问:“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
杜巴似乎一点不惊讶苏冉几近粗鲁的直接,又露出他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慢悠悠地抬起眉毛:“我似乎还没有来得及恭喜您和夏尼子爵的喜讯,女爵夫人。”
他交换了双腿交叠的位置,语气说不出到底是调侃还是讥讽。
这个男人说正事前喜欢兜圈子的毛病还是没改。苏冉几乎想要叹息。
托杜巴的福,她终于想起那桩几乎没人当真被抛之脑后的婚事,连带着,离开前的种种回忆又浮现在脑海。
她避无可避地又想到那双灰色眼睛的主人,在压抑住开始翻腾的情绪之后,控制不住地放冷了声调:“杜巴先生,如果您只是想来叙旧,请原谅我现在没有这样的闲暇和兴致。”
她说完便要去拿摆在桌上召唤佣人的铃铛。
杜巴却如猎豹出击闪电般地扣住了她的手。
“我确实是来叙旧的。”他压住她想要抽手的动作,不退反进地倾身向前,黑色的眼睛紧紧锁住了苏冉的脸庞,“我想和您聊聊「英国人」的事。”
这一刻,杜巴褪去了他作为商人所有的圆滑和精明,释放出一种游走于黑暗的危险与压迫。
“Englishman?”苏冉不再挣扎,缓慢地眨了下眼。她重复着这个特别的称呼,心中有一种模糊的预感飞快闪过。
杜巴扬起一抹奇怪的笑,方才那抹煞气已经无影无踪,仿佛只是她产生的错觉:“他自称M,来自大不列颠,所以在巴黎,我们喜欢叫他「英国人」。”
苏冉挺直脊背一动不动,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我不明白……”
“相信我,我比谁都想要看看您撒谎的样子,可惜我们现在时间紧迫。”杜巴打断了苏冉,别有深意地捏了捏她渗出潮意的指尖,“「英国人」身边经常跟着一位脸上有疤的魁梧男人,是他的左膀右臂。半个小时前您带着这个男人走出巴黎火车站,此刻他正在贵府上疗伤。我真没想到我们还有这样共同的朋友,这个世界真小,不是吗?”
杜巴说完松开了她的手,重新靠进沙发里,带着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观察着苏冉的表情变化。
他不着痕迹地向她展示了自己的秘密,也就逼迫她一同走到了灯光之下。
苏冉松开了金色的摇铃,将手搭回了自己的膝盖上。她又感到了那张裹着她无形又密不透风的网,让人无所遁形。
她转了转脖子,想要摆脱那种窒息感,强迫自己直视着杜巴的眼睛:“您想要聊什么?”
杜巴看着面容冷硬称得上从容镇定的女人。他似乎从未见过她大惊失色的样子,那一定很有意思。不过如果不是今天线人送来的消息,他永远不会主动把这个特立独行的异国姑娘和那个手段高明毒辣的「英国人」联系在一起。可当这一切真正发生的时候,他又有一种情理之中的自然感。
他不是也曾经试图想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吗?只可惜她那时并没有选择他。
想到这里,杜巴忽然意识到了他与「英国人」的本质区别。
在「英国人」面前,她或许根本没有选择。
苏冉等待着杜巴的问题,在脑中迅速分析着对方的所求。可这个从出现后便一直咄咄逼人的男人,望着她的眼里竟然突然浮现出了恐惧又同情的神色。
莫里亚蒂男爵夫人也曾用类似的眼神看过她,那时的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只不过因为太过奇怪,倒是印象深刻。
所幸杜巴很快就收起了自己的失态。
“我本想和您聊聊我们都是怎么认识这位共同朋友的,不过这显然是不太重要的细节。”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我也不兜圈子了,女爵夫人。我需要马上见到他,战争事关所有人。至于交换条件,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可以答应您任何要求。”
杜巴这副不计代价的急切姿态让苏冉的眼皮狠狠跳了两下。在这几天她已经串联起一些蛛丝马迹,但她需要更进一步的证据才能证实自己的猜想:莫里亚蒂是不是早已预料到了这场战争,所以在离开前才限制她回到法国;更甚者,这场战争本身……
苏冉没有过早地妄下定论。
“杜巴先生,您必须告诉我你们之间更多的交易细节,我才会考虑是否要带您去见他。”
杜巴看了她半晌,最终耸了耸肩,带着些冷意勾起了唇角:“您并不是法国人,告诉您也无伤大雅。您已经看到了萨尔布吕肯和维桑堡发生的爆炸消息,现在进行的一切都是我们交易的一部分——我想要一场战争,而「英国人」想要使用我在大陆的贸易港口。”
“交易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真是一个好问题。我们的交易从今年夏天开始,按照原本的计划,这一切应该发生在两年后,而不是现在。”
在杜巴烦躁的讥讽中,苏冉终于抓住了一切的关键。
“普法开战,会波及到教皇——教宗国吗?”
“我想不会。不过我们‘英明的陛下’一定会把驻守在罗马的军队撤回。”
而旁边,接近统一的意大利王国虎视眈眈。
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谈判筹码呢?
苏冉腾地站起来,血色迅速从她的脸上褪去。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这是战争啊。
在一片轻微的眩晕中,苏冉只能清晰地听到世界坍塌的声响,如同朔风吹过冻结的雪原。
她第一次体会到如此浓烈黑暗的情绪——
啊,原来这就是仇恨。
她清晰地意识到她在恨一个人。
恨到想要亲手摧毁他。
作者有话说:
①诺贝尔于1866年发明,并在67年把这种混合配方注册了专利,命名为Dynamite(结合希腊文“力量”dynamis,和矽藻土的diatomite),就是我们熟知的硝酸甘油乍药。
②1867年法兰西帝国与普鲁士之间围绕卢森堡的政治地位问题产生了外交纠纷及对立,差点开战,最后在伦敦签署《伦敦条约》和平解决了危机。
莫里亚蒂让苏冉间接变成了引发这场战争的“元凶”,这打破了苏冉的承受底线。莫里亚蒂恰恰是利用了她这样的心理弱点。
苏冉:都毁灭吧:)
珍爱生命,远离bt。心理变态是不能被改变和“救赎”的,这也是写到中期作者意识到原本大纲崩坏的主要原因。分章在这里是提醒一下想要看缓和情节和HE(大误)的宝宝们,请跳过剩下的正文坐等番外吧quq
感谢一路耐心等待包容作者,一直为我加油打气的你!希望我的文字或多或少能够拨动你的心弦,让你并不觉得我们一起度过的时间是浪费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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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13
细密的雨幕如千万根银针从天空坠落, 打在绸质伞面上,簌簌的轻响在这边空寂的山谷之中显得震耳欲聋。眼前马车的道路已到尽头,前方只剩枯树和开阔的荒野。在碎石枯草中, 隐约蜿蜒出一条小径, 软泥上翻滚出几只新鲜的马蹄印记。
苏冉抬起头,透过呼出的淡淡白雾, 看向不远处落着新雪的山麓下散落的几栋低矮的黑色建筑。教堂钟楼尖峭的轮廓沉默地指向无光的天空,如同一座古怪而不详的坟墓。
那是今日的目的地。一切的终点。
紧随其后走下马车的杜巴看着眼前荒凉的景色皱了皱眉头。虽然早有预感英国人指定会面的地方绝不寻常, 但这处在上阿尔卑斯山区内的废弃村落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他本以为会见到守备森严的据点,但这无人的荒芜却不能让他放下半分警戒。
就像这一路跟在他们身边戴着面具的神秘男人。
杜巴忧虑的目光扫过站在一旁少言寡语的埃里克,停留了几秒, 随即转向出神远眺的苏冉,脸色是少见的凝重:“这里太过偏僻,不如让我同你们一同前往。”
苏冉回过头, 伞檐下露出的眼瞳一如眼前这片阴冷的荒原,没有任何温度:“既然他明确指定只能有一人随我同行, 还是不要承担不必要的风险。这一阵我们经历得意外有点太多了,不是吗?”
杜巴听到苏冉的话浮现出一丝犹豫。他显然想起了在他们收到英国人下落消息准备动身的那夜, 休对苏冉出其不意的刺杀。很难说清这到底是英国人的授意,还是那个男人自己的主意。这就又变成了围绕在她身边,另一个他永远无法探知真相的秘密。
“我相信埃里克先生的身手。一切就和我们开始计划的那样, 请你们等待信号, 在外面守望接应。”苏冉晃了一下自己宽大袖管下隐藏的东西,然后伸出右手, “祝我们彼此都好运。”
杜巴缓慢地点了点头, 在握住她手时, 脸上又浮现出了平日那副漫不经心又带着促狭的微笑:“这一次结束之后, 或许你会重新考虑开始我们之间「纯洁而高尚」的利益关系?”
苏冉愣了愣,微微扬起嘴角:“它在我心里从未结束过,杜巴先生。”
两只手短暂有力地交握,又松开。
杜巴对着身后做了几个手势。马车前后分别跳下四个男人,神色戒备地掏出武器,小心翼翼地四散开来。
苏冉同一直站在身侧的埃里克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一前一后走进了陌生荒凉的旷野。
杜巴站在马车前,面色凝重地注视着渐行渐远的身影,隐隐地生出诀别的预感。直到他们化为两个小小的缓慢移动的黑点,他才收回视线,不自觉地动了动手指,还残留在指缝间的触感让他忽然感到一阵怅然。
越往山谷内行进,雾气便越来越浓厚。苏冉恍然觉得他们走进了另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次元,除了行进间踩动的草木窸窣,还有浸润一切的雨滴细响,天地间再无他物。
迎面飘来又散去的雾气让人觉得像行走在一场飘忽不定的梦境之中,过去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如碎片在苏冉的脑海划过:她见到了怒气冲冲的夏尼伯爵,因为战争的突然爆发,劳尔已经带着克莉丝汀“私奔”去了北方,她在心底很是为他们高兴;她又通过杜巴将自己剩下的股权收益交给了马奈和德加,希望他们能在未来用这些钱帮助经济条件更为艰苦的朋友们。原本她想把这些钱交给对朋友一向慷慨又温柔的巴齐耶,可谁知对方竟然参军毅然奔赴了前线。
战争从未离她这样近,难安的良知转为难以熄灭的怒火。彼时普法两国的战火已经从洛林一直烧到阿尔萨斯。南德意志独立的公国开始纷纷倒向北方德意志联邦,意味着战事进一步升级。战争机器无情地向前滚动,碾碎成千上万条鲜活温热的生命。那些混着硝烟的鲜血和泪水,最终都变为落在报纸上的冰冷铅字。
她不再关注战事,只希望早日找到莫里亚蒂。
跟随杜巴,他们终于有办法绕开当局的战时封锁,根据原计划南下马赛,准备从那里乘船前往罗马。但在马赛,休从当地据点带回了出人意料的讯息:莫里亚蒂已经离开罗马,还为苏冉留下口信,邀她在12月31日上午11时,于阿尔卑斯维登山区内一处偏僻的教堂相见,似乎早已预料到她不会留在伦敦。
——「我已准备好你回家的票,xx①」
莫里亚蒂在电报最后这样写道。
也就是在带回这个消息的深夜,重伤未愈的休对苏冉进行了一次失败的暗杀。
‘我宁愿背叛先生的嘱托,也绝不能让你毁掉他。’桀骜不驯的男人在自刎前这样说道。
注视着休那双充血没有阖上的眼睛,苏冉在惊惧之后感受到更多的却是触动。
她骗过了杜巴,骗过了埃里克,却没有骗过这个忠心耿耿的男人——这一次,她确实要毁了他的先生。
雨在苏冉和埃里克接近村落时终于停下。脚下本是泥泞崎岖的小径逐渐变成坑洼的碎石路,村庄背后险峻的山峦在灰色的雾气里时隐时现。在穿过几栋废弃的农舍之后,位于村庄尽头的教堂终于露出了真容。烟青色的石砖青苔满布,腐朽的木门只剩下摇摇欲坠的半扇,随着微风只呀作响。
看到拴在教堂前方枯树下的两匹黑马,埃里克警觉地停下脚步。在确定四周无人后,他转过身,将垂在额前碎发拨到脑后,安静地看着苏冉,似乎在无声地征询她接下来的行动。
苏冉本以为自己早已为这一天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她还是在一阵不规律的心悸中感到难以言说的紧张。
她拆下装着一管红色烟花的信号器,试图交给埃里克让他留在外面。
埃里克却在她开口前摇了摇头。他身上宽大的斗篷被雨水打湿后显现出一种更加饱和深沉的黑色,一如他深邃的眼底:“我们说好的,苏。这一次我会跟随你,一直走到最后。”
无论生死。
苏冉在他的眼神里读到了这句没有说出口的话。她沉默半晌,突然问了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埃里克,你觉得我的出现……为你带来不幸了吗?”
埃里克没有说话,一滴雨水顺着他墨黑的发梢落在雪白的面具之上,紧接着又顺着眼框平滑的弧线静静滚落。
有一霎那,苏冉仿佛在他的眼底瞥见了山崩地裂的情绪。但当他垂下眼,视线落到她的唇畔时,那些惊心动魄的情感又化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以及了无遗憾的洒脱。
他想要抚摸她的唇瓣般抬起手指,却最终在碰到她之前停下。
“恰恰相反,你的出现,是我生命中能发生的最美好的事情。”
像一根羽毛轻扫过心间,某些沉重的情绪自心头四散而去。
苏冉眨了眨眼,终于微笑起来。
跨进教堂大门的那几秒,苏冉觉得眼前有一阵失明般的黑暗,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被上百只蜡烛点亮的小礼拜堂。在石厅尽头的台阶之上,站在耶稣受难十字架下的金发男子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温文尔雅的熟悉面庞。
“欢迎。”男人幽绿的视线遥遥望来,极具穿透力地穿过整个长厅,准确无误地落在她的脸上,带着无比庞然的重量超她压来。
苏冉心神微晃。她随即发现原本跟在她身侧的埃里克没了踪影,突然出现在了大厅前方祭坛的右侧。而同他一起站在祭坛台阶之下的还有另两个人影:与埃里克相对,站在左侧望着她欲言又止的道林;还有站在正前方,背对着她的迈克罗夫特。
这超自然的展开让苏冉暗暗咬紧了牙关:“好久不见,希望我没有迟到太久。”
“十一点过五分,一切刚刚好。”莫里亚蒂在埃里克尝试移动的时候偏了偏头,“埃里克先生,还请不要随意乱动。你周围的几块石砖下装着压力板。如果踏错一步,这个教堂里所有人都会一起被炸成碎块,包括苏。”
埃里克闻言马上停止了动作,他侧头隐含忧虑地看了苏冉一眼,便若有所思地看向淡淡散发着幽紫色光芒的地面。
莫里亚蒂转过头微笑着重新看向苏冉,意味深长地补充上这一句:“当然,也包括我。”
苏冉在听到这句话时稍稍松了一口气。如果莫里亚蒂变成了道林那样刀枪不入的状况,无疑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但他为何会这样轻易地暴露这个信息,却让她有些心神不宁。
因为一段时间未见,莫里亚蒂打量她的目光显得格外专注又兴致勃勃:“放松,我可没有杀人的喜好。这样做也不过是确保我们的客人可以安静地观赏待会发生的一切——今天的事情如果缺少观众的话,不就太可惜了吗?”
苏冉对于莫里亚蒂的话语不置可否。她缓步向前,穿过一列列布满灰尘和蛛网的长条木椅,在斗篷的遮盖下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绑在小臂上袖弩。
香烛的味道在接近祭坛时愈发浓郁。她经过迈克罗夫特,没有看他一眼,最后在半圆形的台阶前停下,仰起头。
苏冉第一次见到莫里亚蒂时,他也是穿着黑色的礼服,站在几级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一切像是完整的循环,回归到了起点。
她的视线扫过空无一物的祭台。在莫里亚蒂的身后,只有一人高的十字架悬挂在壁龛正中,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无力地垂着脑袋,哀柔沉静地闭着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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