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了她。
看清他眼底的神色,苏冉似乎无声叹了口气:“虽然我的…同伴出现了,但我并没有单方面毁约的打算。你心系「先生」的安全,而我也需要找到他。但如果你觉得伤势太过严重,我会将你留在这里。”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休口中所谓的安全屋。刚才的男孩儿在没有了埃里克的监视之后,应该会迅速通知休的同伙。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为何还要带着这个男人?为何要迫不及待地去找那条毒蛇?”一直沉默的埃里克突然打破了两人试探胶着的对视,他捉住苏冉的手,将她拉到自己的面前,咄咄逼人的烦躁语气里满是迫切,“苏,你已经见过我发明的那种面具,戴上去和正常人相差无几①,再也不会引人议论对我指指点点。无论是新大陆,还是东方,我可以陪你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他低下头去吻她的手,高昂激动的语调逐渐变成充满柔情的絮语,“我不会再让任何伤害降落到你的身上!……只要你开口,只要你肯接受我……”
……只要你爱我。
苏冉任凭埃里克滚烫的吻落在自己的手背和指尖,内心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她侧眼去看休的表情,男人的目瞪口呆已经转变成为滔天怒火。他用凶狠的眼神控诉她,仿佛她犯下了某种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
苏冉收回目光,回握住埃里克的手:“埃里克,莫里亚蒂手上有我最需要的东西,我必须要先找到他再做打算。这一次你愿意在我身边帮助我吗?”
埃里克抬起头,不可置信的茫然迅速变为受宠若惊的狂喜。
“任何事。”他轻声回答,“我会为你付出一切。”
埃里克有一艘自己的小船。这艘船曾载着他从波斯漂泊到不丹,又从不丹回到祖国法兰西。当他厌倦了居无定所的漂泊,在巴黎歌剧院的地下建造起那片奇幻的桃源之后,他这才觉得有了属于自己的归所。但在数不胜数的流浪岁月中,这艘单桅帆船或许是埃里克在情感上最接近家的地方。
但今天,当埃里克扬帆起航回到船舱,看到在汽灯下啜饮清茶的身影时,他忽然意识到所谓的归所并不是一处属于自己的固定居所。它与地点和权属都毫无关系,它和一个人有关。
只和一个人有关。
埃里克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情感冲得四肢发软,走向苏冉的每一步都像是在与汹涌的洪流抵抗。
就算是欺骗,就算是谎言,就算是死亡……他也都甘之如饴地全部饮下。
走到她面前,他像是耗掉了所有的力气,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身体。
苏冉看不见也感受不到这无边无形的情潮。她隔绝在自己的思绪里。
“要喝水吗?”在埃里克摇头拒绝之后,她体贴地拍了拍身边空着的座位,“坐。”
休被埃里克迷昏后,被绑在了船尾搁置杂物的货舱里,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从伦敦到罗马,最短的行程也需要接近一周的时间。他们首先要横渡英吉利海峡,回到法国北部的加来,再从加来乘火车途径巴黎南下到马赛。根据休的描述,马赛港是他们在地中海转运货物的最大据点。从马赛他们会乘船途径科西嘉岛,进入第勒尼安海,由亚平宁半岛的西侧直接抵达奇维塔韦基亚港。那是罗马最主要的港口,距离罗马城中心只有70公里。法兰西的军队根据拿破仑三世的指令进驻在此,替摇摇欲坠的庇护十一世阻挡来自周遭意大利王国统一的势力。
低矮小巧的空间里没有舷窗,却被布置得舒适奢华,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如果不是船身随着波涛的摇晃,苏冉会恍然觉得被大片金红色包裹的自己又回到了歌剧院的地下。
她看不见外面的光,就像她也看不见这趟未知的行程的终点会在哪里。
如果莫里亚蒂真的在罗马教廷里寻找到了恶魔的所在,她必须要抢在他做太多手脚之前完成交易。如果他空手而归,那么她将别无选择,只能从迈克罗夫特手里取回道林的画像。
迈克罗夫特。
仅仅是思维碰触到这个名字,苏冉就感到五脏六腑一阵不受控制的抽搐绞痛,如同患了不知名的隐疾。她可以切断感情的回路,却不能阻止身体自然的反应。
她抬手按住胸口,慢慢吐出一口气,转身面对埃里克。
“我们还需要多久才能到加来?”
“天气不错,如果西风不减弱的话,明天早上就能抵达。”埃里克顿了顿,他的声音听起来柔软得不可思议,“你要睡一会儿吗?我为你准备床铺。”
“不,埃里克,时间还早。我想同你说说话。”苏冉注视着男人面具之上起伏的光影,觉察到这一刻真正来临时,根本没有自己预想中的艰难,“还记得我同你讲过的那个故事吗?那个——关于歌剧魅影的故事?”
听到这个深埋在记忆深处的字眼,埃里克的呼吸一滞,如半梦半醒间突然被浇下一盆冰水。
他抬起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这个故事还有什么好聊的?”他轻轻反问,语调没有太多起伏,眼睛里却带着让人心惊肉跳的情绪,“你既不是肤浅的歌伶,我更不是躲在地下的魅影。”
苏冉笑了笑,没有反驳,“那你还记得我是怎么出现在你面前的吗?”
埃里克看着她,并不回答。
不过她本也没有期待他的答案。比起一场对话,这更像是一次倾诉,一次忏悔。
“埃里克,事到如今并没有隐瞒的必要,或许你早已经猜到了。”苏冉平静地开口,“我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而且,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虽然在一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在我的……”
“够了!”埃里克粗暴地打断她。他闭上眼急促地吸着气,像是竭尽全力拒绝着现实的降临,金色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但痛苦还是从他眉间每一道细微的褶皱里倾泻出来。最后,他自嘲地咧开嘴,重新睁开了金色的眼眸,“……我是「歌剧魅影」,是话本里的小丑,命运的提线人偶——所以你不爱我,也永远无法爱上我。”
他立刻被自己说出的话刺得万箭穿心,再也控制不住地栖身向前,将她困在自己的手臂之间,咬牙切齿地质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不能欺骗到底?为什么要对我这样残忍?苏,我不过是条在你面前摇尾乞怜的狗!可你现在却连这条狗的最后一丝幻想都要除去!”
那些从埃里克眼中、口中、每一个毛孔中汩汩冒出的情感如同倾倒的岩浆,连吸进鼻腔的空气都带着令人战栗的火热。
他红着眼抓着她的手掌按上自己的胸膛,那颗心脏在她的手心里剧烈地跳动着,“你想要我的命吗?想要就拿去吧!你只需要动动嘴唇,我的一切都属于你!只求你不要再这样折磨我!”
手掌下砰砰的擂动震得苏冉头晕目眩,那只按着她的手掌烫得连她的骨头都要烧穿。当她张开口的时候,她发现喉头竟然哽咽生涩,再也说不出多余的话。
或许本就不需要再说些什么。
在越来越模糊的视线中,苏冉指尖发颤地摘下了埃里克的面具,心中翻滚着柔软的痛意。
男人下意识地抬手去遮自己的脸,浑身抖动得竟然比她还要厉害。
她按住他的手,泪水渗出了她的眼眶。她分不清这究竟是感动,歉意,抑或怜惜。她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她的泪水,还是他的。
在这融化一切抖动的热炎里,她抬手抱住了他。
“埃里克……埃里克。你看,我们有什么分别呢?我们是一样的真实。”她收紧双臂,他们的泪水融在一起,“你真的愿意听到我的谎言吗?难道我骗取你的感情,将你对我的爱当作工具,那才是你渴求的东西?”
“……那样才有放弃的可能。那样或许有一天会让我彻底心碎!让我对人类、对爱彻底的失望!”他在她的怀抱里颤抖着,她从未听过如此绝望悲恸的声音,“如果总是像这样让我触摸希望和光芒,却又无法得偿所愿,那才是将我关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苏,你对我这样好……可你不爱我!你不爱我!你不爱我!”
埃里克抽泣起来。
“埃里克,在你的眼里,我确实是不爱你的。但爱本身,是一个宽广的维度。”
亲密,激情,承诺。
情裕之爱,游戏之爱,友谊之爱,现实之爱,依附之爱,利他之爱……虽然各不相同,它们都是爱。
苏冉抹去泪水,温柔地吻上了埃里克残缺丑陋的脸。
她想她是爱着他的。只不过,这不是爱情。
作者有话说:
①见原著波斯人记事之二,埃里克确实发明了此种面具。
休:……你居然敢绿我家先生!
来晚了宝贝们,想你们=3=
心理学家罗伯特·史坦伯格在《心理评论》里发表了著名的“爱情三角理论”,对爱作出几何学的假设。根据爱情三角理论,爱由三部份组成:
“亲密”—包括了强烈关心感、紧密感、约束感与联络意识。
“激情”—包括了驱使人恋爱、互相吸引、进行性行为的动力。
“承诺”—包括了短期上愿意与对方相处,以及长期的爱的维系。
苏冉对埃里克有亲密,也有承诺,如果从这个理论来看,她的感情接近友谊之爱。相比之下,纯粹的友谊只有亲密,并无承诺。
再比如,我对各位是亲密+激情+承诺三项全满的圆熟之爱///,这一点请无论如何都不要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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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12
当亚历山大大帝夷平底比斯城的时候, 没有人会想到随之崩溃的是整个希腊城邦;当穆罕默德二世攻进君士坦丁堡的时候,没有人会意识到罗马帝国的辉煌在这一日画上了终结。
我们总以为明天会和昨日一样,会毫无意外地降临。但那些看起来牢固安稳的岁月, 有时不过是一张轻薄的白纸, 轻轻一捅,就碎得稀烂。
“你不和我们一起过圣诞节吗?”夏洛克·福尔摩斯抬起头, 看向交谈完毕向自己走来的迈克罗夫特。
马上就要十四岁的男孩已经抽起了个子,不过现在的他依旧需要仰视自己高大的兄长。
迈克罗夫特摇了摇头。他并没有脱下大衣, 只是摘了手套,沉静的眼底比往日看起来还要寂寥:“抱歉,有一些必须要处理的突发事件。”他说完弯下身子, 轻轻揉了一下夏洛克的发顶,眼神终于稍稍柔软了一些,“我会尽快回来。要好好听姑妈的话, 好吗?”
福尔摩斯兄弟都不是感情外露多话之人。夏洛克没有追问到底是什么事情需要迈克罗夫特在圣诞节前夕连夜离开,也没有询问他到底要去哪里, 只是用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哥哥。
因为寄宿学校,夏洛克已经有很长都没有见到迈克罗夫特。不过, 他还是在一见面的时候就从对方身上觉察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变化。这让他想起双亲去世的那段时日,只不过那时他们一直在一起。这一次,他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才会让他的哥哥眼底染上了如此压抑又忧郁的情绪。
夏洛克不禁想到了方才同他们同行, 此刻正在马车里等待的那位英俊又危险的格雷先生;他又想到了海峡对岸法兰西对普鲁士的突然宣战。虽然毫无根据,但他总觉得这几件事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夏洛克抿了抿嘴唇, 最终点了下头:“我知道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夏利, 我不知道。”迈克罗夫特认真地看着自己弟弟严肃的小脸, 没有选择敷衍或是欺骗, “但我向你保证,一定会在事情结束后第一时间赶回来。我不想错过你的生日。”
夏洛克看了迈克罗夫特半晌,忽略心中一闪而逝的不安,终于再一次缓慢地点了下头。
迈克罗夫特松开眉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戴上帽子大步流星地向门外走去。
“哥哥。”在迈克罗夫特即将踏出大门的时候,夏洛克突然叫住了他,“这一次旅行你会有危险吗?”
他很少叫他哥哥。
迈克罗夫特立在原地,他的背影在某一个瞬间看起来像一片黑色虚幻的剪影,只要光线移开就会轻轻消散而去。然后他侧过头,一切又变得真实起来,高耸的礼帽下灰眸如往日那样锐利有神,微微上扬的嘴角露出一如既往令人心安的弧度:“当然不会,夏利。圣诞快乐。”
他说着用手指碰了碰帽檐点头致意,接着大步推门而出。
夏洛克蓦然睁大眼,下意识地向前追了两步,却在紧闭的大门前徒然停住,慢慢垂下了想要去开门的手。
“亲爱的别担心,迈克罗夫特一向自立,他肯定会照顾好自己的。”身后笑得一脸慈祥的姑妈扶住了夏洛克的肩膀,“来,我烤了你最喜欢的饼干。”
可夏洛克知道,就在刚刚,迈克罗夫特第一次欺骗了他。
那颗打破欧洲大陆平和的惊雷,在进入十二月后愈发高昂的圣诞气氛中,于一个平静的夜晚掉落在普法边境的普鲁士煤矿重镇萨尔布吕肯——一种前所未见的□□与矽藻土的混合物①,炸断了连接普鲁士和法国的铁轨。
当地人把它称为“一辈子都没听过的巨响”。
北德意志联邦首相奥托·冯·俾斯麦宣称,这次袭击是法兰西不满卢森堡②的处理结果,试图报复并破坏德意志联邦的阴谋诡计。
同一日,拿破仑三世谴责俾斯麦,声称这是对于法兰西帝国的栽赃嫁祸,是对法国权威的公然挑衅。
没有人对此次事件负责,这几年来每况愈下的外交关系,让双方都有充足的理由确信这是来自对方的手笔。
一天后,东北部边境法属的维桑堡发生了类似事件。这一次,当地有目击者称在夜色里看到了身穿普鲁士蓝大衣行迹可疑的人士。
拿破仑三世连夜召集紧急议会。
近几年,强邻普鲁士的崛起和日益高涨的德意志民族统一情绪,让法兰西作为昔日欧洲大陆的霸主愈发忌惮。在经历了1860年后接连的外交失败,面对增长的舆论压力,拿破仑三世和欧仁妮皇后迫切地需要一场胜利的战争用来解决日益严重的国内问题,恢复法国在欧洲无可争议的领导地位,确保波拿巴家族的长期存续。
三日后,法兰西帝国正式对北德意志联邦宣战。
法兰西对普鲁士宣战的第二天,全法立即进入了战时紧急状态,全国铁路系统被征用进行物资与军队的转运。苏冉原本乘坐的火车在还未抵达奥尔良时就被迫折返了巴黎。再加上休因为伤口感染发起了高热,他们不得不改变原本的计划。
埃里克提议将休扔下,自己带着她驾驶马车继续南下。
苏冉却不敢在这个时候贸然让休离开自己的视线,已经彻底认为她背叛了莫里亚蒂的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她不能在这混乱的局势之中再多出一个危险不可控的变量。
重新站在加布遣11号前,一切都同苏冉记忆中的样子没有任何不同,门后露出的是珍妮惊讶又欣喜的脸。
法兰西与普鲁士目前还没有开始大规模的冲突,战争的影子无疑已经笼罩在这片土地之上。但巴黎的空气里却飘散着一股反常的亢奋和躁动——好战的媒体不遗余力地添柴加火,点燃民众不切实际的信心,仿佛法国已经不战而胜。
没有人觉得高卢雄鸡会输掉这场战争。
苏冉不能说一点没有被这样气氛影响,她的忧虑在踏上法兰西之后就与日俱增。如果这场战争是她记忆里的那场普法战争,那么法国人现在的轻敌自大,恰恰正在亲手挖掘自己的坟墓。
法国会输,而且输得极为惨烈。
她同珍妮简单了解了离开后的状况,在问到夏尼伯爵时,这位尽忠职守的女仆也已经有多日没有见过自己的主人了。唯一知道的消息倒是劳尔似乎因为克莉丝汀又和夏尼伯爵大吵了一架。
在派人通知夏尼伯爵并请来医生后,苏冉却先迎来了一位完全出乎意料的访客——
“我以为你永远都不想再见到我了,杜巴先生。”
时隔两个月,这位成功又狡猾的商业大亨依旧穿着他偏爱的白色西服,脸上挂着花花公子式的微笑,只有眉宇间的沟壑看起来似乎深刻了许多。
这是两人在巴齐耶画室不欢而散后第一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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