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云本来垂头闭眼消无声息的,听了这道声音,便如被一根木棍拨弄了脑袋,她瞬间抬起头来,目光莫测地望着门口之人,嘴角也要笑不笑地扯着,成了道诡异的弧度,让人看了不舒坦。“你来干甚么?又开始充好人了?以为全天下只有你姓李的最善良?”
绿莺愣了一瞬,见她不说话,秋云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讥诮道:“哈,我知道你为何来,不就是想问我这么做的原因么?我最恨你这一脸无辜的可怜样!将吴大人迷得为了你可以终身不娶,府里连侍妾都没有半个!”
摇摇头,无须再问,饶是再不想承认、再不相信冯元的说辞,此时亲耳听见她的话,绿莺也明白了。
“那日春巧在你走后将茶换了,这事想必你不知道。当时你为何能放心地将茶壶留给春巧,只是因为你早将毒抹在了汤盅壁内,故而她如何换紫砂壶中的茶水,也阻止不了毒入我口中。真正让我不明白的是,若当初我能与他相守,你嫉妒之下这么做还有情可原,可我明明与他都断得干净,此生也再无可能,你为何还能生出这等心思?难道就因为我不让你再去他家?”
“你知不知道,不让你登吴家门,是那日吴清亲口对我提的。”绿莺望着她,眼神渐渐复杂:“若不是他提醒,我还一直不晓得你竟从未与他家断了往来。”
秋云蠕动了几下嘴唇,呼吸开始急促,想辩却无从辩解,难道这只是一时冲动?可她无法否认,这是长期以来堆积的情绪。与绿莺视线交汇,她的眼中有着对命运不公的煎熬,也有走到情之死胡同的偏执:“是,没错!我是一直往吴家跑,照顾吴母,看望吴大人,这又有何错?”
“我与你出身想同,皆为奴婢,凭甚么他能为你活成了行尸走肉,连老爷这般的杰出人物都独宠你一个,包容你作,谦让你闹!你细细数一数,你作为妾室,何曾老实过,何曾真正懂事贤惠过?你总是当自己是太阳,全世界的人都要围着你转!”秋云抖动着腮帮子,切齿地数落道:“当初吴公子爱你至深,你却背弃鸳盟,与老爷卿卿我我,你想没想过,当你跟老爷情意绵绵花前月下的时候,还有个叫吴清的傻子在对月惆怅、辗转难眠?哈,既然你选了亲富贵这条路,那你就安安生生做冯府妾室就好了,凭甚么还让吴大人惦记你?你知不知道吴家是独子,香火何其重要?你就非要做那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美事?让个痴情男子在看不到你的角落中思念你一辈子,你就这么有满足感?”
卟卟吱吱,座椅腿下传出与地面的刮擦声,秋云颤抖得不成样子,显然已经气到极致了。绿莺平白就想笑,秋云的话真是好笑:“你应该记得,当初还是你劝我与他了断的,今儿竟反过来成为你害我的借口了?”
秋云抿了抿唇,撇过头,选择了沉默。绿莺沉默半晌,眼神渐渐有些恍惚:“你为何不早点与我说呢?其实你要是不在乎名分,我定会向吴清举荐一番,若他也不反对,你总能得个侍妾的位置伴在他身侧,既能全了你的念想,又能减些我对他的愧疚之意。只是......你为何一直不告诉我呢,要是早点跟我说,也不至于到了今日这番模样......自从菱儿走了,我是一直拿你当姐妹看待的,你怎么就能这么对我呢......”
“说了有甚么用,他谁也看不上,谁也不会要,说了也是自取其辱,他会更厌恶我的。”秋云闭上眼,眼珠滚动不停,须臾间便落下泪来:“你是姨娘是主子,我只是个奴婢,做姐妹......我高攀不起。”
灼烫的泪珠将脸上的污浊化开,转瞬间一张脏脸越加斑驳,秋云哭了,这是悔恨,还是依旧的仇恨?绿莺不知道,她忽然觉得好没劲,仿佛甩断胳膊吐干血用大锤凿炼出的金,忽然变成了一团软绵绵的棉花,也仿佛含辛茹苦养育长大的孩子其实是抱错了别人家的。真是没劲,没劲透了,她不想再看那人一眼,转身奔了出去。
秋云睁开眼,见春巧并没跟着走,反而直勾勾盯着她看,她内心忽然乱了起来,强辩道:“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没错!你根本不懂我,你才多大,情之一字,你根本一点都懂!”
春巧垂下眼看她:“我是不懂,但我将来会懂,那时候我再是喜欢一个男子,他也必然会排在姨娘后头,做人不能忘本。”
“嘁,那是你不知道吴大人究竟有多好,李绿莺根本配不上他,她就是一个朝秦暮楚的两面派!当初贪图富贵给年纪能当她爹的老爷做外室,以她的出身也算荣幸了,可还不知惜福,非要去勾引吴大人,生生搅动了一池春水后拍屁股走人。之后口口声声忘不了吴大人,却还与老爷恩爱有加、生儿育女,吴大人呢,每天眼巴巴对着月亮发呆,逮着我便打听她吃的好不好、睡得好不好、老爷对她好不好、女儿像不像她,你知道我心里是甚么滋味么,我有多心疼,我有多恨,你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她过得好,你们一个个过得都很好,没人知道,根本没人在乎......”
秋云是既可怜又可悲,其实她说的这些与姨娘又有甚么关系呢?春巧忽而有些怜悯,她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离秋云一步远的地方,“秋云姐姐,你知道我一直都很嫉妒你么?”
话题转得有些快,秋云还沉浸在往事中,愣愣地反问:“嫉妒我甚么?”
“每次姨娘一找你说悄悄话,一指使你做甚么事,唯独将我排出在外,我就打心眼里特别得难受,觉得自己仿佛被抛弃了一般,孤独、失落。如果你我两人掉进河里,我相信姨娘肯定会先救你。她最信任你,最依靠的也是你,别看我一天嘻嘻哈哈似乎很傻兮兮的,但我其实甚么都知道,我不傻的。我一直希望自己就是你,被姨娘重用、在乎、推心置腹。”
春巧开始的话是艳羡,“可那是以前了,我以前羡慕你,现在不了。若我成了你,做了你做的这件事,姨娘该有多伤心啊,我不想让她伤心难过。”之后就是释然了,若主子的宠信能将好人活活养成鳄鱼,那她宁愿就这么一直当姨娘身边的千年老二。零
秋云歪头想了想,摇着头,对她的话嗤之以鼻:“看起来我受宠,可其实我做的活最多,也最累,有甚么好羡慕的。”
“我现在终于明白姨娘常说的那句话是甚么意思了。”
“?”秋云疑惑地看着她,千疮百孔的心难得被挑起了一丝好奇。
“人心不足蛇吞象,说在你身上再合适不过。”
春巧留下个悲悯的眼神,最后看了眼她曾经的秋云姐姐,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秋云本质不坏,这件事可能只是一时的心智蒙蔽,若干个日子后也许会后悔,可确实已经没机会了,老爷不可能饶过她。
绿莺回到玲珑院时,还是没忍住,一通大吐特吐,冯元冷眼盯着她,没好气地数落:“叫你别去你非不听,自找罪受!”话不好听,却还是亲手给她拧了个湿巾子,望着她煞白的小脸说道:“有瞧的上眼的丫鬟,就提一个上来,光春巧不够用。”
嗯了一声,她敷衍地点点头,到底因秋云的事有些灰心了,暂时还不想与人太亲近。
翌日早膳时,春巧急急忙忙跌进门,冲着绿莺正要开口,被冯元一个厉目制止。看了眼食欲本就有些不振的姨娘,她生生刹住话头。直到绿莺吃完了,春巧瞅了眼冯元,见他没反对,才轻声开口:“姨娘,秋云她......嚼舌自尽了。”
这事其实是昨晚发生的,冯元早知道信儿了,没着急告诉绿莺,此时又听了一次,仍是不免再一次腹诽:倒是便宜那贱婢了!
绿莺呆了半晌,才点点头,也知道这是最好的结局,起码秋云不用再受活罪了。
这年的十月三十, 正好是豆儿两岁的生日。
红头绳红棉袄红袜子,连脸蛋都被抹了红胭脂,冯元早上饭罢出门前,红彤彤如一颗大苹果似的豆儿开始作妖, 抱着他的腿就不放开, 撅着小嘴边蹦跶边装哭:“爹爹爹爹,带豆儿上街嘛, 豆儿想出门玩去。”捏泥人、博戏摊子、杂耍、变戏法, 好多好玩的, 热热闹闹得比在家里有意思, 除了年节, 平日哪有机会出去, 可不得趁着过生日求上一求。
冯元瞅了眼桌上更漏,怜爱地摸了摸她那张白皙小脸儿, 好声好气地哄着:“好闺女, 爹爹晚上带你出门溜达,现在得去衙门上值了。豆儿别闹,快撒手,爹要迟了。”
豆儿不依, 开始蹬蹬蹬跺脚撒娇,瘪着脸哭唧唧地耍赖:“不去嘛,不去不去,不去衙门, 爹爹在家陪豆儿玩。”
“豆儿不许胡闹,快到姨娘这里, 你爹要做正事, 哪能整日陪你疯闹!”
绿莺见冯元身上平展的官袍被女儿捏得快皱成了破抹布, 作势脸就一沉,不悦地盯着她。豆儿先是一缩脖,接着鼓起腮帮子,斜着眼角偷偷窥了眼下屋子里的下人,觉得当着一众人的面被数落了,简直不能更丢脸,她气咻咻瞪了绿莺一眼,紧攥着冯元的衣摆躲到了他身后,还不忘从爹爹腿旁探出头来朝绿莺吐了吐小舌头,真是淘气得很。
绿莺生了恼意,正要奔上前揪她,不防冯元瞪起了虎目:“嗳,你喊甚么,小孩子哪里懂这些,有话不能好好说?”这话将她堵得一肚子气上不去下不来,偏他还不理,反而蹲下身去,不厌其烦地亲了亲闺女的额头:“好豆儿,爹爹必须得去衙门,否则无故旷职会挨板子的,到时候爹爹被打了,躺在床上还怎么带豆儿出门去呢?”
豆儿疑惑地眨了眨黑溜溜的大眼睛,大有舍我其谁的气势:“爹爹是大官,谁敢打我爹爹?”
“皇上就敢打爹爹,爹是大官,可皇上更大,管着爹,管着所有人。”
“皇上是最厉害、最最最最厉害的么?比玉皇大帝还厉害?”
“玉皇大帝管天上,咱们碰不着他老人家,皇上管人间,管着咱们冯府所有人。”
绿莺听着他们爷俩的对话,有些无语。
最后豆儿终于煞有其事地将小脑袋瓜一点一点:“哦,那豆儿不要爹爹挨打,爹爹快去衙门罢,莫要耽搁了。快去快去,别磨蹭啦!”说着,还用两只小手抵着冯元的大腿,使劲儿把他往屋外推。
冯元走后,豆儿瞥了绿莺一眼,还在记恨她刚才数落自己,哼了一声,蹬蹬蹬转身跑上床,自己在那玩起了布偶,背过身不理她。绿莺坐在桌旁,一手撑腮望着她,目光深沉,脸也阴沉沉的。余光见春巧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脑袋跟博浪鼓似的,还将脸憋得通红,嘴巴张了又张,阖了又阖。
“有话就说,甚么事吞吞吐吐的,这可不像你的性子。”绿莺瞟了她一眼,开口道。
“......姨娘啊,你今儿怎么突然朝二姑娘发脾气啊,是不是还在难过秋云的事啊,其实都过去了,你就别再想了。”春巧终于张嘴,凑过来期期艾艾地说道。
二姑娘?这不是在说我么,豆儿竖起耳朵。
绿莺不置可否地抬了抬眼皮,随口说着:“我就是不明白,我对她掏心掏肺的,到头来却不如一个从未拿她当回事的男人重要,我如今也害怕起来,怕又对一个人掏心窝子地好过后,得到的依然是背叛,大约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罢。”
听不懂,豆儿耸拉下耳朵,继续玩娃娃。
春巧想了想,拿起茶壶为姨娘倒了杯茶,说:“奴婢觉得还是顺其自然罢,真正对你好的人不在乎你为他付出多少。其实......这件事可将老爷折腾得够呛,他不仅将府里下人弄地人仰马翻,还让人上佟府讨了丁佩过来拷问了一番,本来佟老大人还在气他当初合离一事,这一下更是跟讨债似的上门,差点没将老大人气中风,否则汴京可都知道他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了。”
绿莺端起杯子,忽然一愣:“丁佩是谁?”
“就是宋嬷嬷的儿子啊,当时老爷查过,下毒的人不是太太,府里下人也没害人动机,便想着是不是丁佩记恨宋嬷嬷的死,才买通下人害你的。还有容嬷嬷,姨娘你不知道,当时你倒下,可将奴婢吓坏了,时间紧迫,奴婢让人请了隔壁侯府的大夫,谁知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坐家的老大夫回老家探亲了,可要是上街找大夫,哪还来得急?不成想这时,还是容嬷嬷挺身而出,这才救了姨娘你呢。嘻嘻,说起来,她那哪是害人的毒针,分明是救命的好针呢。”
春巧一席话,端的是让绿莺感慨万千:“我一直以为她看我不顺眼,谁知要紧关头却肯出手相帮,我一定要好生感谢她老人家一番才是。”
“是这个理儿。”春巧笑眯眯地应和。
绿莺转而看向床上,叹息着说:“不过,我刚才不是在想秋云,而是在想豆儿。”
豆儿?这不是我么,豆儿又竖起耳朵。
“二姑娘?”春巧眨眨眼。
绿莺看着那一小坨的肉肉,又疼又爱又无奈:“小孩子被惯坏了,幼时还显不出来,怎么看都是娇憨怜人,可你看看,如今她也大一些了,竟是这般跋扈不懂事,昨儿不给做新衣裳就满地打滚,今儿不让老爷出门,明儿呢?明儿指不定就能做出更不讲理的事来。哎,我原来还常常腹诽太太太过娇惯,将大少爷养成那番模样。可纯儿呢,大姑娘忽视她,依然让小小的孩子长了副怪异的性子。溺爱不得,忽视也不得,养孩子啊,真不是容易的事。你看看老爷,小孩子连说一句都不行,有他在,我到底该怎么教育孩子呢?”
豆儿背着身子,面朝大墙开始噘嘴,她真的打滚了么?想了想,貌似是呢。
春巧扫了眼床上的二姑娘,免不了维护起小主子来:“二姑娘还小呢,姨娘也太过......严厉了些。”
绿莺没理她的话,若有所思地默道:“我出身低,没受过甚么闺训,教不了她甚么,将来定要好好请几个教养嬷嬷陪她长大才是,否则将来婆家还能像娘家似的惯着她?没得耽误了她自个儿。”
就在这时,忽然有小丫鬟进门来禀有客来了,那客说是要寻李姨娘。绿莺一愣,要说自从她进了冯府,几乎没有来找过她的人,应该说,在汴京,就没两个认识的人。她好奇问丫鬟:“那人可自报了家门?”
“不曾,他说甚么也不肯透露,就说是李姨娘你最亲近之人。”
绿莺跟春巧往前院客厅走,路上好奇道:“你觉没觉得那小丫鬟神情奇怪?你说找我的能是谁呢?”
“是挺奇怪的。奴婢也想不出呢,姬姨太太府里人都认识,肯定不是她,那还能是谁呢?难不成是......”
春巧冷不丁灵机一动,与绿莺相视一眼,两人禁不住大笑着异口同声:“菱儿!”
脚步不由加快,绿莺简直是喜不自禁,羟姜族内乱不止,总没个固定落脚处,想写封信送过去都找不到人,菱儿妹妹别说过得好与不好,就是是死是活都未可知,她与菱儿分开了几年,就惦记了几年。
已将走到待客的厅堂门外了,打眼望去,正有个小丫鬟关门出来,手里端着托盘,面色古怪,眉宇间似乎有些嫌弃之意。见了绿莺,赶紧低头问好,错身而过时,却偷偷投来了狐疑打量的眼神,真是好生奇怪。
绿莺无端感到别扭,她推门进屋,待扭转脖子扫了一圈屋内,哪里有菱儿的身影?只有一个一脸黑糊糊的老汉穿着破棉袄,正一腿搭着,一腿盘在椅上,跟个虾米似的半个身子贴在桌上,滋溜滋溜没命啜着茶水,视线在几个丫鬟身上的首饰上打转,猥琐得不成样子。
即便这人穿得如乞丐,看起来也是贼眉鼠眼的,绿莺依然觉察出几丝熟悉,她试探地轻喊了声:“爹?”
桃腮杏圆眼,气色白里透红,姿容娇艳无双,头顶珠翠三两只,一把凤凰样式的步摇展着翅膀,随着摆动似要高飞,上穿桃粉的夹金丝薄袄,下着浅紫色八宝流苏的马面裙,腕中玉镯叮叮当当清脆悦耳。如斯贵妇,世间独一份儿了罢?这是绿莺此时给李老汉留下的第一印象,毕竟他多少是没见过甚么大世面的。
有便宜不占白不占,他又是一大口茶水进肚,然后才啪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横眉冷竖地挑理:“咋回事啊,不是说你受宠么?冯家老爷咋连见我都没见,就这么将我晾在这,怎么说我也是你爹,他连个面儿都不露,是何道理,简直......咳咳,简直岂有此理!”
想必是太过激动,李老汉咳嗽个不住,枯瘦的身体微微颤抖,硕大的破棉袄跟个面袋子似的逛荡,这副可怜劲儿,要是从前的绿莺,早上前去为亲爹抚胸口斟热茶了,可此时的她,面对这个名义上的生养之人,却没半点心疼与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