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发兵,当先一支部队,只怕早已偷摸来到了长安城外。
师暄妍不知他如何部署的。
她生活在这行辕之中,终日安逸,春风骀荡,即便外面早已烽火连天,狼烟四起,这里依旧如“不知有汉”的世外仙源。
少女忧心忡忡的眉眼浮于颊上。
她扶着他的肩背,侧身向着榻上男子,长发乌黑迤逦,耳根被银灯照出微微红晕,眼眸之中的水色漾了漾,晃出清光跌宕,美得撩人心魄。
大战在即,却缩首于行辕,与心爱的女子温存缠绵,即使是出于故布疑阵,宁烟屿都觉得……
有些不大像他了。
师暄妍也知晓,他目前待在行辕时待不住的,只需做做样子,迷惑住郑贵妃的眼线,他即刻就要离开。
所以师暄妍才说,要安排一出金蝉脱壳计。
她想了想,对他道了一声:“等一等。”
在他困惑之际,师暄妍起身,从罗汉榻上取下她的针线簸箕,从中拿出一对物事来,远看,看不出是什么物件,似乎生来一对,在她掌中被拍了拍。
等她走近一些,宁烟屿看出,这是一对护膝。
护膝上绣了两支兰花,一朵蔚蓝色,一朵翠绿色,针法细腻,触摸上去,极其平整。
如此精美的护膝,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
她把这对做工精湛的护膝拿到他的面前,口吻随常,耳廓却更烫了一些:“送你的。”
宁烟屿把这对护膝揣在手里,嗅了嗅,上面仿佛还带有少女身上的温香。
他不禁眼眶微烫,迅速地抬眸:“你做了多久?”
师暄妍赧然道:“其实,我来行辕第一日就开始做了。可是做工不好,改了好几次,生怕你不喜欢。”
“怎么会?”
他扬了扬眉,将护膝在她眼前一晃,立刻就要证明给她看,给自己戴在身上。
见他戴着,大小正合适,师暄妍放下心来,轻声道:“我想,你身旁总有那么多心灵手巧的宫人绣娘,我的手艺拿到郎君面前总是不够看的,不过现在看着,郎君戴着真好看。”
宁烟屿翘起了薄唇,神色自得:“自是。太子妃体贴孤,做的东西都是比量孤的身形的,当然不能更合适了,孤以前从没戴过小娘子做的护膝,这是第一件。”
他试完,将它取了下来,又不肯戴了。
师暄妍疑惑,心怦怦乱跳:“可是还有什么做得不够好的,我,我可以再改改的。”
宁烟屿握住她手,隔了一双护膝,彼此的指尖仍然相触。
他轻笑道:“不是。这么好的护膝,大战时戴上,岂不一两日就磨坏了,我留着日后用。”
师暄妍也终于释然,轻拍一下他的手背:“郎君你可真傻。这护膝做来就是要用的,放着束之高阁有什么用,若只是摆着好看,我何不送殿下一对金臂钏。磨坏了也不打紧,我再给你做。郎君以后的护膝,我都承包了就是了。”
宁烟屿听了万分感动,一把握住了师暄妍的柔荑,目中波光粼粼。
“娘子你待我真好。”
师暄妍脸红得抽回自己的指尖,摆了摆:“你知晓就好。”
心意说开以后,再没有比这更令人甜美幸福的时刻了,宁烟屿有些不想走,环握住少女的软腰,轻轻一掐,打算再与心爱的娘子温存片刻。
只是这一掐,太子殿下惊喜地发觉,太子妃自打来了行辕,吃好喝好,自然也就逐渐地心宽体胖了,这盈盈不足二尺的春腰,比初来时要宽松了许多。
师暄妍呢,被他这么不怀好意地一掐,心里直打鼓,开始怀疑自己每日健吃健睡,无所事事,是否胖了不少,近来她也没用尺量,但不知为何,心里宛如明镜,早晨自衣橱里挑选衣物时,不自觉地便选了更为舒适宽大的衣衫。
犹疑看向他,几分难以启齿。
可太子殿下觉得正正好,就是再丰腴一些,也有更丰腴一些的美,总之师般般在他眼底,就连耳后的朱红小痣都美得令他流连。
温存过后,终究是要离开。
宁烟屿握住她的小手,将她往下轻轻一带。
她没用半分力来抵抗,轻而易举地便落入他怀中,与他相拥。
少女坐在他的腿上,将脸埋入他的颈侧,二人紧密相连,连彼此的呼吸都不忍分离。
初尝两情相悦滋味的少年男女,食髓而知味,恨不得每一时每一刻都腻在一处,不肯浪费这片刻时光。
绿纱窗外,蛩鸣声声中,掺杂进了人的跫音。
率卫在外叩击了几下窗扉,向太子禀报:“殿下,郑贵妃的眼线已经离开了忠敬坊。”
继续盯着,恐怕被识破,率先打草惊蛇。那些人撤离得很快。
相信也是太子大伤的假消息,取信了他们,这些暗探急着回去向郑贵妃与汉王报喜。
宁烟屿回:“知晓了。”
窗外之人便识趣儿地不再打搅,退了下去。
宁烟屿松开少女的腰身,抬起乌黑的眼帘,瞬也不瞬地看着师暄妍。
她也在看他,蕴含湿气的眸子,如子夜中盛开的一朵纤盈的昙花,十分的娇媚之间,又有十二分的柔弱。
清风徐来,花瓣摇颤,玉露倾斜而下。
彼此谁也不说一句话,但谁也都清醒,已经到了时候要分离了。
宁烟屿做了先开口的人:“般般,你在行辕,这几日哪里也不要去,等我。”
师暄妍深深吸气之后,点头:“我等郎君凯旋。”
宁烟屿抿唇,凑过师暄妍的耳梢,将她的耳垂吻了一下,柔声道:“今夜你说,你喜欢我,是我此生收过的最美的礼物。师般般,我心悦你亦久。”
在她的眼睫飞速地乱眨之际,宁烟屿抱住她,不顾臂上伤口崩裂的危险,用力搂了一下,便将她放在了身侧榻上,拿起那对护膝起身往外去。
师暄妍起身追了几步,但他走得很快,故意没让人追上。
或者说,他在飞快抛下的,是他栓在这里的一颗心。
宁烟屿套上了一袭漆黑的鹤氅,终于夜雾之中消失了踪迹。
师暄妍的手指停在门框上,扶住纹路斑驳的木门,目送他逐渐走远。
行辕外响起了一阵狂乱急切的马蹄声,逐渐远去,最后,马蹄声也变得杳杳渺茫,彻底听不见了。
师暄妍这才走回来,叹息一声。
这帐中流连着血液的腥膻之气,师暄妍打开窗,看到太子殿下留在行辕中重重的布防。
他在行辕约莫布置了数百人,都是北衙禁军之中的好手。
其中一人,身形与宁烟屿有些相似。
既要做戏,当然演绎全套。
郑贵妃的耳目现在是回去报信了,焉知不会卷土重来,行辕需要一个人来扮演重伤的太子殿下。
师暄妍便把那人叫了过来,问了少年的名字,得知他唤祈昶,师暄妍对他道:“这段时日,你就留在行辕寝房,躺在这张榻上,扮演太子。”
祈昶吓得面上失了血色,少年期期艾艾道:“这……这这不妥。”
师暄妍道:“你放心,我会另住别处,当下从权,你只是为了扮演太子,瞒过郑贵妃与汉王耳目。”
祈昶这才放心下来,勉为其难地应许了此事。
只是殿下睡过的这方床榻,他躺上去,着实有些……胆战心惊啊。
师暄妍到了偏房就寝。
这一夜,注定是不得好眠的。
后半夜时师暄妍迷迷糊糊的没了意识,但也根本没有睡足两个时辰,只听到外边喊杀声冲天。
有人跑进来,说话的声音惊醒了睡梦中的师暄妍:“太子妃,汉王谋反了,已经打到长安来了!”
第77章
一支迎亲的队伍, 无声无息地穿过了长安的街巷,车队上连喜绸也不曾悬挂, 更无锣鼓吹打,只有两盏微弱的灯笼前导。
于此刻死寂的长安街坊里,犹如一簇飘浮的鬼火,闪烁的幽灵。
这支队伍前往的方向是萨保府。
袚祝之子娶亲,娶的是洛阳江氏女,江晚芙。
原来这婚是师家为了打发走江晚芙,匆匆忙忙与萨保府定下的。
袚祝的儿子身患重病,偏瘫在床, 需要冲喜。
但满长安也难以寻到一个年龄相仿又愿意冲喜的小娘子,幸得此时,苍天降下这么一个从头到脚都合适得不能再合适的娘子来,袚祝满心激动, 当即拎上聘礼向师家提了亲。
虽说江娘子的父母都已获罪,但江娘子依向侯府,能自侯府出嫁, 这对萨保府上下而言亦是荣光。
本来婚期定的是四月初, 还有些时日, 奈何这汉王非要此时发兵攻打长安, 打乱了全部计划。
长安城固若金池,不必担忧,然而袚祝躺在病榻上就快要魂兮归天的娇儿可等不得, 再无人冲喜, 大事不妙。
袚祝踌躇之后, 决定豁出老脸去,提前几日, 向侯府请求先将这婚事办了。
江夫人这阵儿如丢了魂,总是心不在焉的。
听了袚祝阐明来意后,她起初对此并不同意:“长安即将大乱,此时如何能结亲?”
袚祝把手藏进他那兽皮衣制成的袖底下,急得跺脚,身上的各色骨制器物晃得伶仃作响。
“江夫人,小儿一病不起,汤药无用,若不是大巫说,可以借婚事冲淡病气,或有一救,我也不会如此着急,您就放心吧,圣人英明,太子勇武,这长安它乱不起来。”
连日来,长安已经亡逸了一拨人,百姓争相往家中屯粮囤货。
前不久,主掌侯府中馈的江夫人,也率众囤积了满仓必要用物,并号令上下节衣缩食,以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他们家如今出了一个太子妃,俨然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党,汉王若是取胜,清算太子旧部之时,开国侯府必然首当其冲。
到那时,江晚芙也跟着性命难保。
两下里一权衡,江夫人想,的确,还不如就先把江晚芙嫁出去,说不准是一条生路,她也确实不想把江晚芙的生路堵死。
但这门婚事在定下之时,便没有得到过江晚芙的应允。
她知晓要被江夫人打发出门了,说什么也不肯,哭天抹泪儿地就上江夫人这里来哀求。
她也自知,以师远道如今对她的态度,是绝对不可能再有一丝心软的,唯有江夫人,看在自己也算是江家仅存的骨血的份儿上,说不定会有些微动容。
江夫人是她唯一的机会,是她救命的稻草,她焉能不抓住。
可她也低估了江夫人的绝情。
江夫人被她求得无法,叹了一息,伸手从地面搀扶起江晚芙,拍了拍她的肩,惋惜不已:“芙儿,先前你对般般做过的事,委实太过分了一些,我这心里很难放得下,原谅你,既是对不起般般,也是对不起自己。”
江晚芙一听,心凉了半截,眼泪直在眼眶之中迂回打转,她睖睁地箕踞于地,错愕地望着面前陌生的姑母。
“姑妈,连你,你也不疼芙儿了么?”
她的眼眶通红,一声一声如杜鹃泣血般凄惨。
“少时芙儿是不懂事,是阿娘那般教导,芙儿才有样学样。可是,可是后来芙儿来了侯府,我再没有那样了……般般姊姊要打我杀我,芙儿都认,可你们不能这样将我嫁给痨病鬼冲喜啊,姑妈,我若一辈子守寡,就完了……”
她才十六岁,她还有漫长的,大好年华。
不想年纪轻轻的就做了寡妇,有错吗?
为什么师家当初对她千疼万爱,如今却连一条活路都不肯给?
难道那些和乐的时光,母慈子孝的画面,都是假的么?
他们说,她是师家的女儿,为他们带去了许多欢笑,转眼就可以不认了么?
江夫人呢,好似故意逼迫自己硬下心肠,干脆不看她,停了一滴泪在眼中,便转回身去,拂袖叹道:“将她带走吧,好生梳洗一番,送上花车。”
那口吻语气,如同打发一身破烂的裳。
江晚芙呆滞地瘫坐于地,仿佛被抽走了骨头,只剩一滩软烂的肉泥。
被蝉鬓、芜菁等人拖走之时,她也没有丝毫反抗。
她似一尊人性木偶,被拽入暗如深渊的衣影里,从此再也不见了天日。
萨保府派人来结亲的马车很快来了。
江晚芙风光了多年,将自己一身都融入了侯府。
却不想到头来,她出嫁时的光景,会是如此简陋。
本该吹锣打鼓、喧阗吉庆的开国侯府,在这一天,居然是门可罗雀。
为了不惊动汉王的内线,江晚芙是在夜里被塞进的花车,车马行驶起来,低调安静地往萨保府走。
然而,即便已经低调到,花车上只贴了两幅双喜,连一条红幔都没打上,依然引起了叛军的注意。
汉王虽无本领大军推进长安,但与贵妃联手,城中已有一支小规模的叛军四处点火作乱。
江晚芙一路忐忑不安地抠着手指,心中疯狂默念:打进来。打进来。杀了他们吧。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突兀的一道金锣之声,自长安城最高的那幢阙楼上响起,接着又是无数道疾鸣的重鼓追随而至。
那是战时的鼙鼓,动地而来。
耳膜中,除了这鸣金之音,渐渐也交杂进了城楼外的喊杀声。
江晚芙掐着之间的手指,遽然一抖,长而尖利的指甲一瞬划破了娇嫩的皮肤,虎口上撕裂出一道纤细的伤口,鲜血如线渗出。
少女的脸上绽放出诡异的笑容。
迎亲的花车蓦然停了下来。
马车突然停止,江晚芙的身体失了重心,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去。
她的头脑撞上了车壁,磕出一个包来。
捂住被撞肿的额头,江晚芙正要起身,忽然听到车外响起了迎亲队伍的惨叫声,在兵器破空的声音之后。
一个人被砍到在地,撞向车门来,在帘门上留下了一道绯红的血手印。
江晚芙吓得脸颊褪了血色,一片惨然,“啊!”
来不及惊呼,车中钻进了一个身材壮硕的大汉,一把抓住了她腰间的丝绦。
“咦?是个娘儿们!”
车中灯火摇曳,召见了少女身上鲜红的吉服,不断起伏的酥软的胸脯,昭示着她的恐慌。
惨白的脸蛋上,迅速堕下了晶莹的泪珠。
情致楚楚,我见犹怜。
“今夜还有人成婚?”
那人轻挑地一掌托起她的下颌。
粗粝的手指刮擦过她娇嫩的肌肤,生疼。
她的泪越涌越凶,朦胧泪光中,看到一身甲胄的男人,眉眼间染上了欲色。
那种神色,她再清楚不过。
她吓得要逃,可才爬走一步,那人伸出他丑恶的大掌扣住了她的玉腿,将美艳动人的小娘子一把摁在马车上。
下一瞬,裂帛之音响起,江晚芙身上的吉服被撕裂成了碎布。
她惊惶不已,那人的手探入了她的罗裙,抚向她。
车外他的同伴问道:“车里有人?”
江晚芙被捏着,揉着,大气不敢喘,又害怕,又苦涩,眼泪直往脸颊下掉。
美人垂泪,当真是引人怜爱。
他愈发放肆。
狞笑着,伸出舌尖,来亲吻她的面颊。
江晚芙战栗着,低低道:“别、别杀我,我,我帮你们……”
长安的攻城之音愈发沉重,春风也蒙上了肃杀。
男人闻言,讥诮地笑了一声:“就凭你?”
江晚芙苍白的脸颊上悬着晶莹如玉的泪珠,不敢看他横着一条宛如蜈蚣的刀疤的脸,呼吸凌乱而急促地道:“你……你放过我,我知道太子妃哪里,我带你们去。”
这支叛军,是汉王的人,他们一直蛰伏于城中,想等宫中贵妃传递消息,不知怎的始终没有消息传来。
莫非是除了纰漏?
他将手从少女的罗裙之中拿出来,疑惑地看了一眼被他抵在车壁上的江晚芙。
对方的脸颊依然惨白得不见丝毫血色,但唇瓣却往上轻扬:“汉王在应对太子时,也不会很有信心吧。”
这倒有点意思了。
江晚芙气息不匀,缓声说道:“我知道,太子妃是太子最宠爱和看重的女人,她的腹中还怀有太子的骨血,如果我帮助你们拿下她,汉王就有了更进一步与太子谈判的筹码。而且……”
她将身上被揉得凌乱的衣衫合拢,掩盖住自己的姣好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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