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颤抖着抚过男人紧闭的眉目,指尖自宁烟屿的眉骨间一寸寸描摹过,内心的戚哀漫过了胸膛,情到深处,再也抑制不住,滚烫的泪花沿着脸庞簌簌地坠落。
“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不说一声,就躺在这里……”
她好后悔。
早知道,她不该让他离开行辕。
她就该,将他关在行辕,不准他踏出半步!
前日里还生龙活虎地出现在面前,在马车中那般恶劣地欺负着她的人,现在却失去了意识,血肉模糊地躺在她的面前。
而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华、华大夫呢,你不能救治殿下,就去请华大夫!快去!”
师暄妍忽然想起来,这京中医术最好的,舍华叔景其谁?
这医工不行,就换最好的来,她不相信,长安城内没有能救治宁恪的医工。
她朝那无用的医工道:“殿下不能有闪失,不然,我一定拿你是问!”
她说这话,不过是怕这医工惫懒,不肯尽快去请华叔景罢了。
可她几乎很少对人这样疾言厉色,向来都是和风细雨的,医工在行辕伺候了一个月,对行辕下人对太子妃“温良淑德”的赞誉很是认同,他也从来没有见过太子妃发过狠。
可见太子妃是真着急了,“救不活”殿下,她真会拿他重惩。
医工呆了一呆,被师暄妍双眸一瞪,霎时醒过神,暗叹了一声“殿下好福气”,便匆忙地应下了,转身就去请华叔景。
请华叔景只是做做样子,医工出了寝房就直奔庖厨去了,跟了殿下一路,他委实是饿了。
至于请华叔景,那不行。
恩师早已是耄耋之年,谁年纪一大把的时候不想颐养天年呐,总这么玩命地赶路毕竟对身体不好。
殿下在忠敬坊遇刺,虽说也曾受伤,但以殿下的勇武,不过是因事发突然,遇敌人突施冷箭,导致手臂被箭镞擦出了一条血口而已。
那伤浅得很,就连箭头涂抹的毒都没渗到血液里头去。
几个刺客也被殿下一剑一个,了结得干干净净。
早在回行辕之前,医工就已经为殿下包扎完毕了,殿下还嫌那血流得太少,不够装出一副“血淋淋”的惨样来。
师暄妍的心里空空荡荡,凉风鼓入,吹得心头一片瑟瑟荒凉。
她还攥着宁烟屿的手,泪水不绝地沿着脸蛋往下淌落。
“宁恪,你只是在吓我,在吓唬我对不对?你别这样,我会害怕的……”
她恳求着,哽咽地将脸颊埋入他满是血的掌心,颤抖的嗓音,瓮瓮地沿着指缝飘过来。
似羽毛,刮过男人的耳朵。
他睁开了眸。
就着昏惨惨的灯光,看着少女战栗的如纸一般轻薄的背影。
乌丝迤逦,被火烛照出浮光,宛如珍贵的绸缎,垂落在手背上,是温滑柔腻的触觉。
他看着她,瞳仁里晃着烛火,闪灼着柔情脉脉。
师般般,够了。
已经足够了。
原来我之所求如此简单,你将我放在心上,为我喜悦,为我忧愁,纵使情无山高海深,可我知道了,便够了。
他正要将手掌贴向她的鬓丝,勾住她鬓边的鸦发,为她拨亮视线,告知她,他已苏醒。
一切只是麻痹敌人的烟雾,是试探她的苦肉计,愿她莫要怪他。
可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抬起,师暄妍埋入他掌心的小脸,朱唇轻颤,一字字哽塞的音,穿透重重迷雾,撞进了他的耳中。
悲戚、恐惧、深情款款的软语,令他刹那间动弹不得,既惶恐、又欣喜若狂地听着。
“宁恪,我喜欢你……”
太子殿下好像听到了世间难寻的天籁。
若说方才已经足够,此刻便是锦上添花,太子殿下的心里已经怒放成花田。
他在花田里手舞足蹈,像头没命乱窜的羚羊。
啊,师般般说喜欢孤。
小娘子喜欢我,她亲口说,她喜欢我。
太子殿下一时激动,脸颊涨得比额头上才抹的猪血还红。
师暄妍埋在他掌心间,根本不曾察觉。
她难过地抽噎,垂着泪,语气哽咽。
“我好悔,为什么不能早一些发现喜欢你,没有早一点告诉你。宁恪,我真的好害怕,我怕你再也听不到,我怕这个世上终于有一个人来爱我,可他转眼……”
她怕得发抖,哭得失了力气。
初回长安,见到师家上下视江晚芙为珍宝,将被抛弃多年的她视作陌路之人,她满心怀着复仇的烈焰,彼时所想,不过玉石俱焚,与他们一同下地狱。
她不想好活,甚至,她连活着也不想。
若是能让江拯他们偿命,她就是被凌迟,被浸猪笼沉塘,死后背上千古骂名,被千人踩万人踏她也不在乎。
因为没什么可失去,因为没什么值得珍摄。
可现在不同。
她不能没有宁恪。
原来她早已爱他这么深。
到了深入骨髓的地步,她才终于后知后觉。
“宁恪,你醒过来,醒过来好不好?我知道你喜欢听这些话,只要你醒了,以后你若想听,我都说给你听,你让我唤你什么我便唤,你让我说什么难为情的话都好,我都听你的,只求你别吓我,别离开我……”
她的额头,抵住他的拇指,泪光点点,如珠子般迸落在床榻上,连一丝水花都未曾溅起,顷刻间,便渗入了布料的经纬里,消失无踪。
泪珠一颗颗滚落,被褥上的水痕洇得愈发深沉。
鸳鸯团花的朱红色,比血更刺眼。
她不知该怎么办了,她早已六神无主,连自己都不知自己在絮絮说着些什么。
可她竟然真的得到了回应。
“真的么?”那榻上早已睁开眼眸的男子,眼底噙着微微笑意,似霜雪融化,眉眼绚烂地望着她,“先唤声‘夫君’听听。”
师暄妍听到榻上男人说话,猛地一抬眸。
少女泪眼婆娑,双眸绯红,可怜地撞入男人璨若朗星的眸中。
他伸出手,抚了抚师暄妍的面颊,将上身蹭着软褥,挪过来一些,在她呆若木鸡、梨花泪兀自悬停于颊上之时,似笑非笑地冲她左右端详。
“师般般,原来你真的喜欢我啊?”
拇指揩过少女粉莹莹的脸颊。
泪水的痕迹被一点点抹掉。
他有些想,亲她。
把她脸上的泪痕都吮干。
可他此刻有些不敢了。
就着灯火,看到太子殿下额头上锃亮的血手指印,她突然明白了一切。
原来自己关心则乱,掉进了他的陷阱里,狡猾的男人,分明是以此试探戏弄她。
得知一切,师暄妍本该怒火高涨,但这股怒火被另外一股巨大的,名为“失而复得”的幸运所对冲着,调和折中之后,终究是情意战胜了理智。
她一把扯开宁烟屿的衣襟。
太子殿下从未感受过太子妃的主动,霍然一下,衣襟被扯开了,露出了凉风中冰凉的胸膛,他赧然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得好身材,才能让娘子喜欢。”
那里只是一团动物血,肌理平滑,并没有任何伤口。
完好无损。
师暄妍气得嘴里发苦,心里一阵冷笑。
伸掌递上去,肌肉于掌心寸寸虬结,坚硬起伏,蕴着生命的炙热。
她伸手,恼恨地攥住他胸肌,一揪。
他的呼吸蓦然乱了套,匆忙唤了一声“师般般”之后,瞳孔猝然放大。
师暄妍压上他的胸膛,支起身子,唇瓣主动贴上他的唇,堵住了他的未尽之言。
她此刻,不想听他的狡辩。
只想听从自己的内心,劫后余生,放肆一回。
宁烟屿被亲得七荤八素,颅内的浪潮一波堆叠着一波。
呼啸的海浪,令他头重脚轻,飘飘然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了。
小娘子的嘴唇,又软,又甜,还霸道,固执地要闯关杀敌,他也就听之任之,被她压在这榻上亲得几乎忘怀了今夕何夕。
好不容易找回一丝理智,是那小娘子亲得太过卖力,手掌压到了他胳膊上真正的伤处,作茧自缚的宁烟屿终于忍不住呼了一声“痛”,她才放开了他。
眼眸微黯,掠到男人被绷带缠得完好的伤处上。
原来只是皮肉之伤。
她又虎着脸色,将他身上,上上下下都摸了一遍,确认他身上只有这一处外伤是真实的以后,师暄妍彻底冷静了。
“你骗我?”
一句质问,令太子殿下羞愧难当。
他躲闪开视线,不敢与心爱的小娘子对视。
只是骗了她一次,就已这般愧怍不安,他不禁佩服其洛神爱那小鬼来,那小鬼是怎么能狠得下心肠把心爱的郎君玩弄于股掌之上的。
师暄妍恢复了清醒,继而也想到。
是啊,太子大伤,第一时间没有请华叔景来已是离奇,这行辕里竟然只来了一个医工。
那些人都在外候着,谁也不曾近前,看来只是刻意给他们制造的独处,否则太子危在旦夕,总不会连个伺候的下人都不见。
再说他这伤,都是刀剑外伤,纵然医工没有十全把握,至少也该先止血。
然而从她离开,再回来,中间这许多时间,医工却连一根止血带都没拿出来。
这真是个明码标价的陷阱,只有她,因为太害怕、太慌乱,头也不回地往里跳,着了他的道。
宁烟屿想挽回少许,伸出手,修长的尾指勾住了太子妃的尾指,将她的小手拉过来一点。
见她不曾挣脱,太子殿下脸颊上的欢喜还没散,飘着一抹彤红的云。
她其实看着他脸上的红晕,也就不生气了,只剩下柔软。
他会骗她,到底还是不自信,是她没有给足他安全感。
何况,冷静下来之后,她心里也猜到,他此举多半是为了瞒过汉王。
汉王举棋不定,就是顾虑宁恪。
如若他知晓宁恪大伤了,说不准会提前动手,如此,便也乱了阵脚,露出破绽,给了长安可乘之隙。
师暄妍抱住他的颈,再次主动地亲了亲他的唇,碰上他受宠若惊的目光,低低唤:“夫君。”
若这不是梦中的一声, 便是来自天外的一声。
太子殿下有些激动,俊脸上红云斜倚, 横贯于英挺的鼻梁两侧,如落霞铺设过绵亘的山脊。
师暄妍好像从未见过面前的男人流露出如此难以克制的激动,情绪也禁不住被他所袭染,跟着莫名地昂扬雀跃。
若早知道,她该早一点说。
便能早一点,看到兴奋得近乎失态的太子殿下。
原来你会这么高兴。
只是这一句夫君,已经透支了少女全部的勇气。
她抱住他的颈后,与那双寒泉深渊般的峻目相对, 心跳愈发怦然,却再也不敢说话。
宁烟屿则懂得乘势追击,凑过来,近前些, 将少女软红的化了胭脂的唇瓣轻轻衔住。
那两瓣唇肉,软弹无比,含着温柔的馨香, 似梦, 如幻。
亲上去, 会因为他的一点孟浪, 便颤动不已。
与心房共振。
宁烟屿不仅动口,还上了手。
他的大掌蜿蜒而下,抚摸上一片贴肤的布料。
这是少女身上的小衣, 浅浅的藕花红上, 绣着一丝丝翠青与鹅黄相交缠的纹路, 蕴着春日的气息。
纹路摸在手里,线条起伏, 是一枝濯雨桃花,花萼生辉。
更衬出少女的窈窕曼妙的身段,和欺霜胜雪的肌肤。
一把握住,她低低嘤咛,这次,却唤了“殿下”。
他不满,停止了亲她。
额头与师暄妍的额头相抵,肌肤触碰着,越来越烫。
少年男子漆黑的眉目稍抬,掩映于一片浓密的睫羽之下。
激烈的心跳声中,师暄妍听到宁恪含着一缕淡淡鼻音的沉嗓,向她提出抗议:“怎么又变回去了?师般般,你这小娘子真善变。”
“……”
只是不叫一句“夫君”就是善变,她受了这莫须有的指控,当真是好冤枉。
师暄妍的脸蛋已经不能更红,“能否换一个。”
她实在不好意思,每时每刻都那么唤他。
宁烟屿挑眉:“换?这还能讨价还价。”
师暄妍望着他,眸色正经,认真地道:“天下男子称谓之昵,我想,莫甚于表字,殿下表字是‘烟屿’二字,我记得应当不错。”
太子殿下忽然想到某种可能,便似有一股气息提上了咽喉,呛得他染了血的俊颜,愈发显出妖娆的红。
宁烟屿满怀期待。
指尖合拢,更用了几分力道。
激得少女拧了拧腰身,却没躲过那股劲道,眼睁睁落入他掌中,唇瓣溢出了一丝低吟。
却还羞怯万分,软声唤道:“烟屿。”
啊。太子激动地一把攥住了太子妃纤细的腕骨,乐陶陶,熏熏然,仿佛吃足了三五斤高粱酒般,满是浓烈的甜味。
小娘子唤了他的表字,原是这样甜的一声“烟屿”。
比起阿耶的疼溺,太傅的威严,亲朋的敬而远之,小娘子的这一声,却似六月杨柳梢头坠的甘露,八月清梨枝上挂的微霜。
听起来,便有一股淡淡的冰莹剔透之感。
太子殿下按下激动之色,表面上,只是露出极其缓和清淡的笑容,摸了摸她的鬓发,语气稳重:“嗯。以后便如此唤。”
师暄妍了解他,看他分明就是装蒜,却也再懒得计较。
抽出空来,将他身上看了看,托住他受伤的那条胳膊,师暄妍的眉梢轻拧:“这是怎么弄的?当真遇刺了?”
宁烟屿点头,这一点头,把师暄妍点得重又紧张起来。
他轻抚她的发梢,缓和了她的紧张:“差不离是郑贵妃安插的死士,在忠敬坊回行辕的路上设伏,似乎是想在汉王举事以前,先杀我祭天呢。”
太子殿下刚刚经历的生死之劫,口吻轻松写意。
一旦太子被杀,圣人闻此噩耗,本就沉疴难愈的龙体只怕更加经受不住打击,就此一蹶不振。
就算他有心为太子报复也不怕,郑贵妃拿捏一个病恹恹的老皇帝,自忖还有几分把握。
只要说圣人病倒,难以理政,多事之秋,唯有扶植襄王,拥立襄王为君。
“可襄王不是早已离开了长安么。”
师暄妍听行辕的率卫说起过。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郑贵妃派人监视宁恪,宁恪同样也在郑贵妃身旁安插了线人。
宁烟屿道:“宁怿此行并没多少人知晓,郑贵妃想等到我死,再寻一个傀儡替身,放在含元殿上坐上龙椅,她垂帘听政,打开城门,迎敌入京,里应外合,可以彻底拿下长安。”
对郑贵妃而言,想要那个大位,这的确是最速成的法子。
但在郑贵妃的预想中,汉王会甘愿退居摄政王之位,不寻他们母子的麻烦,实在是一件怪事。
难道是郑贵妃手里拿有汉王的什么把柄?
师暄妍思忖着,提议:“那我们能不能拿下刺客,逼出他们的幕后之人,让刺客招认是受郑贵妃所使,将郑贵妃的罪状呈到太极殿上。”
宁烟屿道:“郑贵妃罪行累累,勾结汉王,意图谋反,阿耶早已知悉,他按兵不动,并非是为了握住郑贵妃的实证,而是要借郑贵妃之手,引诱汉王前来,将反贼一网打尽。这个时候,我故意装作被刺客重伤,就是为了让郑贵妃向汉王递出关于长安的不实消息。”
顿了顿,他叹息道:“我那位王叔,不甘郁郁久居人下,蛰伏多年,终寻良机,他不会按兵不动的。”
他将自己的伤口展露给师暄妍看,特意脱掉了外袍和里衫,露出用绷带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胳膊。
太子殿下的手臂也蕴含蓬勃的肌肉,线条起伏,隐隐发亮,只是上面挂了两条寸许长的疤痕。
往日与他亲近敦伦,她却没有发觉。
这并不是一具精细养护于温室的躯体,而是经过了无数次烈火淬炼的,一把铜筋铁骨。
师暄妍见他伤势不重,舒了口气:“嗯。”
她扶他起身坐好,在他身后垫了两枚棉芯软枕,令他好高枕而卧。
“这几日殿下会在行辕里好好‘养伤’,我会让人把这里围起来,故布疑阵,安排一个替身假扮殿下,如此一来郑贵妃就更加相信殿下已经大伤了,汉王也会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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