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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暄妍/袅袅春腰(梅燃)


一夜雨过,晴光泛潋。
初春的空气里糅合芳草与泥土的气息,乍暖生香。
靠轩窗而卧的师暄妍,把玩着掌中莹透白皙的垂露玉佩。
她也不知自己怎的最后还是拿了这块玉符,兴许是在那个男人的腰间见过,知晓他放在心上的,必定是上乘货色。
她从小就养在江家,没见过喧嚣红尘,没熏陶过公侯府门的簪缨贵气,肯定不如他有眼力了。
又或者,她只是心里有几分不想,这个和他扯上了一丝半缕关系的玉佩,最终落入江晚芙手里磋磨。
“你是谁。回长安了么。”
出神间,师暄妍轻喃道。
她一个字也没留下便跑了,不知后来他是否生气了。那男人生气起来有些可怖,不用像侯府家主似的请什么家法,打断几根藤条,单单是一记眼神、一句冷语,便让人觳觫。
她在他身边伺候着时,可领教过多回了。
日影逐渐地盖过西屋后头的梨树,斑驳的绿意摇缀下来,为轩窗画上了几许早来的春色。
池南烟柳褪下雾衣,自春日妆奁里拈来金粉,抹出一段段细而均匀的青黛眉弯。
蝉鬓换捂手的汤婆子去了,怎么叫也不应。
也许是都偷偷去瞧太子及冠的热闹了,没同她说一声儿。
雨后新晒的泥,踩上去用松软如糕的感觉,走几步,绣鞋沿边儿便是一圈穿缀了尖尖草芽的春泥。
春风推动暮烟,漫步来到离宫花草幽径。
太子的冠礼已经结束了几个时辰了,算起来,开国侯府众人也应是酒酣饭饱乘兴而归,只是这么几个时辰过去了,也无一人,过问师暄妍一声。
她吃了一点牡丹酥,出来散步,只见此时华灯已上,六角宫灯绢纱上绣着芊芊兰草,虫豸乳鸭栩栩如生,树梢挂罥的轻纱随着晚风摇荡,水池照灯,斑斓生辉。
衣衫华丽、高鬓耸髻的妇人男子相与而行,女郎们在身后头嬉闹,有玩樗蒲、六博棋的,也有的分曹射覆、捶丸走马,欲在暮色彻底来临前,逞尽兴致。
连片的抚琴奏乐的雅音,与笑声混合着,回荡在湖畔。
师暄妍的耳中也听到了有人交谈的声音,自湖畔蜿蜒的假山后传出。
“齐宣大长公主适才去了郑贵妃那处,不知郑贵妃同大长公主说了什么,很是下了大长公主面子,齐宣大长公主出来时,脸色显然不虞。”
“听说,郑贵妃瞧不上大长公主物色的襄王妃,驳斥了大长公主,才惹得长公主不快。”
师暄妍脚步微定。
那假山之后戏谑的笑音由远及近:“真的?也不知是谁,郑贵妃这般相不上,竟也不顾大长公主是圣人的长姊了。大长公主是最好做媒的,谁知这回先在太子殿下那儿触了霉头,眼下又……”
一片笑声宛若银铃起伏。
她们谈论的那人,无疑是师暄妍。
她虽出身侯府,但终究不过是一外人,没得到他们开国侯府半分的教养,自是教郑贵妃看不过眼。她也从未想过能与襄王有何良缘,以她如今的处境,说句捉襟见肘不为过。
原以为回了长安会好些。
也只是以为罢了。
师暄妍眉眼轻弯,神色平和温雅,姿态轻盈地如一阵穿堂春风掠过假山旁高耸的垂柳,径直踅入无人幽径。
终于是将那些聒噪的声音抛在了耳后。
四周悄然阒寂,草叶茸茸间倏地扬起一双灰扑扑的耳朵,四处张望的眼睛一下露出来,原来是一只小巧玲珑的野兔。
离宫建在长安西郊,草木茂盛,周围环绕着终年翠绿的密林,出没一只两只野兔、狐狸,也实属正常。
但这还算是意外之喜,师暄妍等那兔子自投罗网,猝不及防伸出裙裾下的玉腿,野兔受了惊吓,仓皇蹦起,师暄妍将它抵入草丛,阻碍了它的去路。
她蹲下身,凝视着这只灰蒙蒙的兔子,正当她准备来个瓮中捉鳖之际,纤瘦的魔爪已经探向了兔子。
却是嗖的一箭。
不知从何处发来,箭镞刺穿被骀荡春风吹拂得荡漾的叶尖,正中野兔后背。
箭头扎进肉里,血沫溅开来,染了师暄妍一手。
少女温柔使坏的笑容凝固在唇角,双目僵滞。
腥热的兔血斑斑地沿着皮肤滴落,被箭镞射中的野兔身子歪倒在草叶间,霎时不动,已经失去了生命。
听说太子冠礼上圣人安排了狩猎之戏,却不曾想有人打猎竟打到了荒僻萧疏的此处。
师暄妍抬眸望去。
其时已是黄昏。萧条的叶径埋入荒林,躁鸦点点,绕树啼鸣。
更远的天际,金赤紫灰之色如打翻了的夹缬错落渲染,残阳宛如深海间鳞光晃曜的游鱼,自云翳的罅隙里穿梭。
黄犬之吠,伴随马蹄悠然而近的声音,同时钻入耳膜。
来人骑在一匹轩昂魁梧的骏马上,一身羽林卫的银甲骑装,修长的双腿扣着马镫,长弓在臂,羽箭缚肩,逆着沉晦的天色,面孔被阴翳笼罩,看不分明。
方才那一箭,就是他所发。
黄犬追逐着主人,发出挑衅的吠叫,吓得师暄妍刚从野兔转眼即毙的死亡阴影之中回过神,又被唬得不留神跌坐在地。
长安之人,权贵若云,来人也不是善类。
那人不疾不徐,策马而至。
马背上的身姿磊落韶举,斐然不群,笔挺得犹如一柄青铜时代收藏于华美礼器之中的锋刃。
暮色来临的最后一刻,终于来到了师暄妍面前,残留的光,照清了男人的身形骨骼,及那张世上无出其右的昳丽姿容。
“是你……”
师暄妍惊怔得说不出来,周遭静谧,只剩下林间溪水潺湲而过的流声,和她胸口那宛如鼙鼓般粗重的心跳声。
男人自然也看见了她。
他的目力比她好上许多,何况并无逆光,在她抬眸的第一眼,他便认出了她。
只是师暄妍没感到男人在看见她后神色有半分的松动或是变化,她忐忑不安地将身子往后蹭了几下,试图在他眼皮底下溜走。
正如上次一样。
可这次,她却没这个机会了。
男人原本放得极缓的速度,蓦地,在他握缰踢蹬后,俯冲直下,犹如箭矢般迎向草丛里疾驰而来。
直至到师暄妍身旁,等不及她发出一声娇弱的惊呼,男人便将他的“猎物”掠上了马背——
不是那只野兔,而是一个娇滴滴、香软无骨的小娘子。
在师暄妍惊慌失措、无助的呐喊声中,男人眉眼沉坠下来,一拨马头,骏马载着两人飞踏过林中浅浅的溪水,跃向银光斑斓的深处。
此时弦月初升,高照密林。
溪水的清音落在身后,愈来愈远。
山头笼着墨翠之色,遮在眼前。
师暄妍不知要去哪里,只是生平第一次坐在马背上,还是一匹仿佛发了疯似的飞驰的马,她的心近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
两侧呼啸的风,刮在娇嫩的脸颊上,如刀片剐擦般锐痛。
不知过了多久,脸颊两畔的长风终于息了,马停了下来,一动不动。
周遭没有宫灯,黢然死寂,连拂到身上的春夜凉风,都仿佛卷着一股杀气。
师暄妍颤颠颠地回眸,望向身后的男人。
他的胸膛贴着她单薄的背,自银甲下,仿佛仍能感觉到炙热的温度。
但男人望向她的眸极冷。
她要动,似乎要挣扎下马,才扭了那一袅春腰,便被铁臂阻挡回去,焊死在马背上,他的这一举动,已经带了一分怒意。
若是再察觉不出,师暄妍便是榆木脑袋了。
踉踉跄跄地挤出一丝笑,她心虚地道:“郎君,你看,我们很有缘,是不是?”
男人岿然不动,眸色清冷地审视着她。
师暄妍知晓他吃软不吃硬,便想着故技重施。
谁知,指尖还没碰到他的衣甲,磁沉的嗓音自耳后落下来,瓦缶般击在她的耳膜上。
“解释。”

月华淡若迢迢春水,夜晚的凉风卷着湿气,擦过耳颊。
宁烟屿的角度,只够看到月光下她半圆的耳廓,说了“解释”两字之后,男人恢复了平静,黑眸幽邃,仿佛没有半分悸动。
仅仅只是要一个答案。
一个她为何突然不辞而别,戏弄他,又抛弃他的答案。
他身上冰凉的衣甲,是出自羽林卫,剔透的寒光微微闪烁,贴着她的肌骨,自尾椎以下似冒出了一股冷意,激得宽大的韫色袖袍下,少女的骨肉微微战栗。
“我,我……”
她能说么。
在从他那里得知,圣人降下罪己诏,恩赦当年的弃婴以后,师暄妍就改变了主意,她不要搭他的便车回长安了,她要乘开国侯府的车驾,名正言顺地回到师家。
宁烟屿斜睨她,似乎早已预想到她的支吾,口吻多了一丝哂然:“怎么,还没想好怎么骗我?”
“不……”师暄妍惊得如一头小鹿,回眸,错不及防地撞入他幽深的长目之中。
月华清冷,草叶在春风地抚摩下宛若浮游,浅浅地撩拨着马蹄。
转身之间,春腰旋扭,韫黄的春衫擦过他胸前的银甲,发出窸窣的微鸣。
心头的跳跃,忽变得鼓噪。
凉风习习地席卷而来,少女的身子控制不住打着寒噤。
宁烟屿蹙眉,他身上所穿的,是从羽林卫里拿的猎装,但外头还罩了一件鹤白氅衣用以夜里御寒。
此处是放鹰台,与离宫的诸宫室相去甚远。
林间荒草萋萋,长年无人打理,夜里风凉,她却只穿了单薄的春衫,架不住风清月冷,宁烟屿不说话,将身上的氅衣除去。
一阵细细的颤抖间,温暖的,还裹挟着他身上的温度,与淡淡兰泽芳草气息的氅衣,捂在了师暄妍瘦弱的肩上。
师暄妍心头的畏惧和胆寒,蓦然地便消散了几分。
“我,我并非存心骗你。”
宁烟屿未置一词,师暄妍回眸望着他,月光下,只能瞧见他棱角分明的一侧颌骨,他未能给予她一眼审视,可她知晓他在听。
“我是开国侯府的师暄妍,乳名叫般般。”
宁烟屿听到“开国侯府”四字,终于低下了眸:“你从小,被开国侯府送出长安,寄养在洛阳?”
凉意攻陷了鼻端,师暄妍轻吸鼻翼,氅衣落在肩头,捂住了她纤细的身子,到底避了些凉风。
鬓发间松松挽着宝髻的檎丹色垂璎发绦,伴随一绺绺卷动的乌丝,抚过他的脸侧。
淡淡的芙蕖芬芳袭来,将宽厚氅衣淹没间的女子衬得愈发楚楚动人。
师暄妍点头,既然在长安重逢了,相信她的身世,也瞒不过他了,索性老老实实地承认:“我一直被养在舅舅家里。因为出生的时候,冲撞了京里的大人物。你看起来比我年长一点,应当也听说过这些旧事。”
马背上,身后的男子对此却并无表态。
师暄妍也不可能指望凭借自己的遭遇能引来他的几分同情,只希望,他能多一些体谅。
“我在舅舅家里住了十几年,直到今年圣人施恩,才能回到长安的家,若是没有圣人这次的恩令,原本,舅舅是打算将我嫁给洛阳郡守的小郎君的。我不想嫁给那人,才从江家逃出。郎君,这次我说的都是真话。”
身后是一片沉默。
过了须臾,师暄妍感到隔着一重厚重的锦裘氅衣,男子骨节有力的手指握住了她的臂弯,微微收紧。
师暄妍的心如敏感的触角,被拨动了丝弦,轻轻地颤。
草叶间蛰伏的虫豸,这时突兀地亮出了一嗓子。
“吱——”
她蓦地清醒过来,垂下了婉婉乌眸,一副做错了事甘愿受罚的模样。
月光下,一片片树叶被照得宛如透明,随风摇曳的绿树,仿佛被点亮,一泻银光落在男子的肩头,映亮了他清俊如画的眉眼。
末了,他轻扬唇角,掌下又用力了几分。
“我问的是,那夜之后,为何要逃。”
他的语调,在“那夜”两个字上稍稍停顿。
也不知为何,平淡无奇的两个字,被他强调出了一种酥人的缱绻和透骨的暧昧。
师暄妍觳觫着,心上不安,可好不容易酝酿起了一股可怜的情意,这时再也不敢去看他,以免不留神被戳破了,泄了气。
她垂下眸光,暗怀思量,忖着他堂堂一个长安权贵,又是男子,碰上这等事是不吃亏的,大抵不会为此而心怀不忿,只是今日凑巧在离宫碰见了,便掳了她出来好问个清楚明白。
师暄妍斟酌词句,正要说话,又是不及防,一只手从锦裘氅衣之下探了过来,不由分说,扼住了她的下巴,轻轻一捏,不费吹灰之力地便让她抬高了眼眸。
被迫转过去,被迫与他对视,深黑的月夜之下,男子瞳眸深邃,不可捉摸,但蕴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看着我的眼睛,再有一字骗我。”
薄唇微敛,在师暄妍的胆怯发抖之中,弧形的唇缓缓吐出了清冷的两个字,“试试。”
师暄妍心道自己哪敢还有欺瞒。
她坐立不安地凝着他的黑眸,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朱唇轻启:“我那时找到回家的路了。”
男人轻笑一声,笑里却也透着寒意:“所以,你对我果然只有利用。”
有利用的价值时,她如飞蛾扑火,明知不该,却一头撞上来,誓死不回。
没有利用的价值时,她便弃他如同敝屣,抛置一边,搭乘上侯府的车轿,连一个字都懒得再施舍。
师暄妍身后抵着脊背的冰凉衣甲,离开了少许,她怔怔地仰眸。
男人嗤嘲一声,自马背上翻身跃下。
放鹰台空寂清幽,人迹罕至,仿佛唯独一弯弦月听得到二人在密林之中的对话。
宁烟屿的手抚过骏马的臀,仰高目光,看着不安的脸色发白的少女,冷淡地道:“看来回了开国侯府,做回了侯府嫡女,得到了你想要的,我之于你,更如砒.霜。”
他的手掌不停地摩挲过马臀,不知为何,师暄妍心头一寸寸发紧。
太过于平静了,反倒让人更增畏惧。
宁烟屿古怪地看她一眼。
蓦然,像是想到了什么。
偏薄的唇,扬起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走时,遗落了一件东西在我这里。侯府娘子,你总不会想在我这里留下什么把柄,若想拿回它,明日此时,来放鹰台见我。”
师暄妍一怔,心想她能遗落什么东西在他手里?
正是呆怔之际,没来得及问出声是何物,他突然扬手。
月光下,男子的手瘦峻如竹,白皙似玉。
高高一扬,接着,便是重重地往马臀上一拍。
这匹神光烨烨的良马驯服地撒开了前蹄,朝前奔腾驰骤,一瞬险些将师暄妍甩脱。
她惊吓地拽紧了马缰,将身子伏在马背上,唯恐自己被甩下马背。
这匹马冲出了一丈之地,忽地,身后又是一重。
宁烟屿拽住了马缰,于烈马疾驰之间犹如鹞鹰翻身,轻灵迅捷闪上了马背,猿臂一展,将惊恐失色的少女春腰捞起,师暄妍脸色苍白,跌回他怀中,靠向那片冰冷的衣甲。
氅衣自香肩滑落,坠在两人前胸后背之间。
他方才不过想吓她一吓。
看着她不断颤栗的樱唇,他竟有出了一口恶气的快意:“不会骑马?”
师暄妍哆嗦着直摇脑袋,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担惊后怕之中醒回神来,想狠狠地骂他两句。可才提起劲,恍然想起,确是自己对他不住,于是只暗暗咬牙,只要他不再过分,她可以忍。
“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骑术。”
男人操纵马缰,纵马越过横于眼前的荆棘丛,犹如一道闪灼月夜之下的流星。
飞马激跃,师暄妍的心仿佛要从咽喉口跳出来,鬓角的发丝肆意飞扬在春夜湿濛的风里。
前半生驻足后宅,只有那一方窄窄的天地,从未有过如此的畅快潇洒。
渐渐地,师暄妍竟忘记了那股害怕,在他稳健的骑术操控之下,骏马不消片刻便越过了放鹰台,转向那片宫灯辉煌烂彻、宛若喧阗白昼的高耸琼楼。
轻骑突出,黄犬追逐,放鹰台下恣肆驰骋,少年身姿若剑,狂狷而恣意。
他是谁?
这般天之骄子,璨若明星。
这一刻似没有江家,也没有师家,师暄妍放空了头脑,只想逐着月,追着风,这般纵情地闹一回,得到一次,静寂沉默的十七年人生中,属于自己的喧嚣。
放鹰台终究距离宫不远,周遭疯狂呼啸的长风一点点慢了,最终,划归入无声的岑寂。
草叶拂动蛩鸣声声中,宁烟屿抱她下马。
师暄妍的绣履方才疾驰之间丢了一只,脚丫藏在长长的罗裙之下,轻轻往里收着,不肯露于人前。
好容易才回来,她不想再为了一只鞋,又和他扯上什么瓜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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