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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暄妍/袅袅春腰(梅燃)


师暄妍呼吸哽住,艰难地迈步入书房,将宵食放下。
但身前的女子一直未再退去,显然惊动了他。
男人自书卷后抬眸,看到她窈窕柔韧的身影,如一株春草,可怜而坚强地立在灯烛光里。
虽然极美,但陌生的容颜,让男人眉头微皱。
“何人?”
师暄妍生平第一次,胆大地跪在了男人的身前。
“民女求郎君救命。”
颤巍巍的小手,主动伸向了他的下裳。
用一种卑微的姿势,抓住了他下裳衣摆上的银丝海水纹,渴求着他的援助。
听他的侍女说,他是长安人士。
再多的,那侍女便不肯说了。
可师暄妍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她做梦都想回长安,她想看一看,那本该是她故乡的大澧都城,该是何等风物,何等繁华,她想看一看,那本该是她家的开国侯府,她的父母模样,还有她家族中的亲眷。
她想问一问,他们真的不记得,那个被送出长安,已经十六年多的女儿了么。
光影疏落,六角莲茎铜盏上的灯焰闪了闪,周遭黮漶。
男人略皱眉梢:“你让我救命?何人欺你,一五一十说来。”
这个女子虽然陌生,但柔如无骨,料定并非险恶,男人并不曾拒绝,只是不着痕迹将她扯住自己衣袍的手拂开。
他起身,放落了掌中的书卷。
在她腰间的蹀躞上,系着一枚被烛光笼上了蜜蜡的剔透白玉,玉质上乘,形如雨露。
师暄妍便道,自己本是长安人士,家道中落,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只得向舅舅家投亲,谁知反遭虐待,她想回长安,若是郎君可以搭载一程,感激不尽。
师暄妍尽力表现得无辜可怜,将那半真半假的话,说得有十分的真切,可她小心翼翼地抬眸,却觑见男人眉眼锋利,透着审视与思量,显然并非全信。
“你姓什么?长安诸贵,我倒认识不少。”
师暄妍咬住嘴唇,便胡乱说了一个“李”字。
长安姓李的人家多如牛毛,料他也无从查证。
男人果然皱了长眉,烛光所衬,那双漆黑的眉宇似一柄薄薄的匕刃,直要扫入鬓尾里去。
那算不上对峙的短短一刻,却恍若半生那么漫长。
男人看了一眼案上正袅娜腾着热雾的热羹。
“我在洛阳,尚要待一段时日,不急着回京。”
师暄妍立刻垂目道:“般般愿意为君所使,任由驱策。”
“般般?”
男人念他名字之时,语调不知是有意亦或无意地上扬。语速缓慢,却透着说不出的意味。
须臾后他投掷过来一眼,密雨声一点点敲在心窗,鼓噪莫名。
白梅连片,梅似雪,雪如人,都无一点尘。
男人漆黑的瞳仁被烛火映亮,睫影深重,眼底的情绪看不分明。
一时之间,让师暄妍有些怀疑,她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一直到现在,数月过去,师暄妍都还未能知道他是谁。
得了他的身子,又逃离了折葵别院,登上回家的马车,将他一人抛在洛阳,他醒来以后,定是生气了。
师暄妍不在乎那点清白,他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不会去广而宣之。
她在折葵别院待了一个月,那一个月,她跟着他身旁的侍女,出出入入都相随着,规行矩步,倒是练出来仪静体娴的身姿与步态。
这些东西,从小在舅舅家里,都是决计学不到的。
师暄妍并不排斥多学一点儿东西,只是令她十分震惊的是,惹烟只是男人身旁的侍女,也不知他究竟何许身份,连他近旁一个服侍的婢女都有如此姿容气度,绝不输师暄妍见过的洛阳贵女。
除却这些,她与男人亲近的机会不多,至多只是替惹烟打下手。
他大约渐渐淡忘了,身旁还有师暄妍这么个人,忘了,他答应过的事。
师暄妍谋划着多在他跟前现眼,蹩脚地制造了几个机会。
故意在他跟前崴脚、将贴身之物丢三落四,可惜因他不解风情,对此目不斜视,最终她只得无功而返。
师暄妍实在气馁。
他的眼中,似乎从来都看不到她。
他每日于折葵别院,不过读书、习字,处理自别处飞来的信件,除此之外,旁的激不起他的兴趣。
一个月过去,男人似乎仍旧没有回京的意思,师暄妍不禁要怀疑他是否准备食言。
若一直盘桓此地,也终不是长久之计。
江家丢了她一个月,也没有报官,猜不着意思,不知是为了侯府女儿的名节,还是打算顺水推舟扔了她不管。
但若哪天他们真的报官了,于她于这个男人,都是莫大的麻烦。
回京宜早不宜迟。
夜里,她精心更换了一身海棠缀锦枝纹雾绡长裙,冬夜的洛阳,空庭枯木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宛若千树梨花争相竞放。
她笼着身上他赐予的狐裘氅衣,钻入屋舍底下。
燃烧着地龙的寝屋,在漫天飞雪中,灯光煌煌如昼。
他入夜之后回到房中,便见到了在锦榻上端坐的女子。
男人身姿颀长,气度斐然,宛如壁画之上丰神俊朗的天神,只消远远看上一眼,便教人气为之夺。
他似乎意外她会出现此处,因他的寝屋,向来不允侍女进入。
或许只是因为她是新来的,惹烟还未教她全部的规矩,又或是她粗手笨脚,还没能学会。
男人扯着眉宇上前来,一臂拂开她。
“我入睡不用人服侍。”男人毫不客气。
师暄妍身子薄弱,尽管他未能使出一点力气,她却仍是轻轻地跌在了榻上。
少女呵气的动人声音清晰地传来,狐裘氅衣自雪颈旁侧柔润滑落,露出宛如新月出云的美人肩。
女子在身后吐气如兰,香雾隐约,不待男人扯动被褥,一息之间,柔条似的臂膀却搂了回来。
绕过他的劲腰,一寸一寸地蜿蜒而来,纤纤玉指往下轻勾,缓带,便扯住了男人腰间的鞶带。
他的腰内蕴肌肉,坚实紧致,丈量下,随着她指尖寸寸绷紧。
在她贴上来之际,男人的眉宇已经扯成了川字。
他见过无数大胆的女子,实在见怪不怪,但也许这女子不知他是谁,在被他严厉打断之后,还敢往上贴的,这还是第一例。
“大胆。”
他的口吻听起来像是很凶。
但是那热情又大胆的女子,却没有半分退缩。
“郎君,你不回长安了么?”
女子仰目,白嫩霜色的脸蛋上,美眸宛若秋水澄明,眨着无辜。
那双小手仍在不停地得寸进尺。
直至,她似乎终于得到了最心爱的玩具——他腰间鞶带的锁扣。
她是那样天真地、爱不释手地拨弄着那一枚银扣,直拨出窸窸窣窣、教人想入非非的动静。
落雪轻盈如絮,听不见一丝声息,唯独北风狂砸窗棂,拍出阵阵怒号。
屋子里银光璀璨,帘帷曳曳如水。
女子轻搂着他,但凡呼吸一声,便是一串淋漓的水汽,熨入他身上衣衫的经纬,烙在他的脊骨。
少年男子的脊骨迅速窜上来一股酥麻的热意。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之感。
让他没能第一时间推开她,后来再清醒时分,却意识到已过了那个时机。
他转回眸,俯瞰身后搂着他腰,可怜至极的女子:“我应许载你一程,你不必如此。”
师暄妍并不松手。
“郎君,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我赌不起。若是我赌错了,一无所有地回家,舅舅会把我卖给一个有钱有势的浪荡子弟,那时,我就完了。郎君,你带般般走吧,回长安好不好?”
她幽幽地望着男人俯身审视的黑眸。
半晌,未等到回应,那柳条般可怜的臂膀,轻轻一紧,从朱唇中滑出几个带有哭腔的字音:“我冷。”
便是那一声“我冷”,终于撬动了男人最后一丝理智。
她那时大抵是对他不放心,不知他言出即随,对应许之事,绝不反口。
她只是怕被扔下,怕又是一个人,怕孤零零回到家里,怕被她的舅舅发卖。
他本该告诉她,他是一个守信之人,她不必忧心。
那夜,却似鬼迷了心窍。
他握住了女孩子纤细的腕,出奇地没有推开她。
落雪轻沾,扑向绣帘。
少女的乌眸盛不住水光,烟雨霏霏地弥漫着。
她的嗓音细细碎碎,似明月坠入水影里,被投入石子,那皎白的月光碎了,伴随毂纹一圈圈地荡漾出去。
她抱上他的第一瞬便知道了,男人的腰身很紧,蕴含喷薄欲出的力量。
强悍,可怕。
可亲身领教之时,还是让她绝望得看不到头。
实在是太漫长了。
漫长到,师暄妍被折腾得头晕目眩时,甚至有过一丝后悔做了这个决定。
白日,师暄妍自昏睡中苏醒,身子没有一块好地儿,疼得皮肉如拆了骨。
不知他去了何处,她忍着疼下榻,为自己找衣衫。
不凑巧听见间壁里,他身旁的带剑部曲,向他禀道:“圣人下了一道罪己诏,如郎君所言,圣人承认了当年驱逐长安婴孩的过失,为弥补过错,圣人愿意斋戒茹素三月,对诸家遭受牵连之人均赐赏金财物,以示诚心。这时,几家派去接回当年那些婴儿的车马,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师暄妍的步子尚未迈出灯火照不见的最后一段阴影,霍然顿住。
香肩靠向身旁的梨木槅扇,谁都无法察觉到,槅扇随着肩膀的战栗,也发出轻细的颤抖。
男人的长指翻弄书卷的清幽之音停了,须臾,槅扇后头传回他清沉的嗓音:“知道了。收拾一下,不日回京。”
他终于说,要回京了!
可他们又说,当年送走他们这些遭受无妄之灾的婴儿的家里,已经派遣了马车来接。
那其中,也包括开国侯府吗?
没想到长安的玉佩,大多如此。
师暄妍按住指尖下的玉佩,心思翻涌间,忆起了三个月前洛阳一桩旧事。
那件旧事,在她在洛阳十多年难捱的时光里,犹如一粟,早在踏上回京的车马时,她就下定决心忘了,可一看到这枚玉佩,却不知怎的,又牵扯出这番回忆来。
师暄妍没有拿起它。
齐宣大长公主派来的仆妇进了门,这一入门,满堂喜色,江夫人更是亲自相迎,江晚芙也紧随其后。
江夫人正要开口,向大长公主道谢,眉眼上的欢喜要堆到头顶上去。
仆妇张氏笑道:“长公主托老婆子来问一声,她送来的礼物,二娘子可喜欢?”
蓦地,江晚芙身影刹住。
江夫人更是滞了目光:“大长公主这是——”
师暄妍放下了漆盘上的玉佩。
仆妇笑容和蔼,来到师暄妍身旁,握住了她的腕骨:“大长公主道,侯府家的二娘子仙姿玉颜,不愧是嫡女,不失教养和风范,昨日里走来时,钗不摇,步不晃,举止得宜,进退有度,这样的女子,更配得襄王。”
大长公主竟是要为襄王殿下做媒!
圣人膝下不过二子,太子是元后所出,襄王则是贵妃所出。
江晚芙绞紧了手中那支僭越得来的宫花,颊上端庄得体的笑容如青瓷微瑕,裂出了一道细纹。
江夫人也吃惊,瞥眼女儿般般,实难置信:“大长公主,果真没有挑错?”
仆妇脸上飞来一朵阴云,声音含了不快:“长公主还能看错了人不成?”
俗语说,宰相门前四品官,这仆妇虽不过一个下人,却是齐宣大长公主的亲信,便是江夫人,也不得不收敛形容,保持客气。
江夫人转头安慰江晚芙。
仆妇语调转和,问向师暄妍:“二娘子,大长公主托老婆子来问你一声,她的这些还礼,你挑好了么?一会儿太子殿下便要行冠礼了,长公主托老婆子带您过去。”
仆妇言下有意,便是稍后带她到太子冠礼上,让她在齐宣大长公主身边,得与襄王见一面。
师暄妍也不曾想到齐宣大长公主竟相中了自己。
她又看了一眼江晚芙。
江晚芙失望妒忌着,轻咬银牙,实在想不透自己哪里不如这个乡下长大的野娘子。
师暄妍婉婉柔弱地垂眸。
“嬷嬷,我还是想要那支宫花。”

江晚芙睨了一眼有意为师暄妍撑腰的婆子,齐宣大长公主身边的近人,用一种蹙额的、含了三分鄙薄之意的目光回敬而来。
张氏在斥责她的不知尊卑。
师暄妍即便曾经养在洛阳,但如今圣人降下罪己诏,她回来了,这侯府嫡女的位份,便仍旧是她师暄妍的。
其实江晚芙也心知肚明。
可这许多年来,都是她侍奉在姑母身边,承欢膝下,无不恭顺柔媚,姑母对她也视若己出,自她来了开国侯府,姑母和姑丈便再未念及师暄妍,她与侯府上下打成一片,叔婶伯娘还有那些表兄弟姊妹们,都认了她为亲。
她苦心经营了九年,难道仅因为师暄妍一朝回来,便要拱手相让。
江晚芙挪到了师暄妍边上,手心里攥着的宫花,被她下定了决心之后,随手一把抛在盘上,大度得体地微一敛衽。
“姊姊想要,就是姊姊的。姊姊是有福气的人,能得到大长公主如此赏识。”
仆妇张氏身姿不动,只对江夫人道了一声:“还礼已赠到,还请诸位夫人娘子尽快更衣,太子殿下的冠礼即将开始了。”
太子宁恪是元后所出,当年元后产子之后,虚弱难治,太子不及足岁,便撒手人寰,圣人把元后留下来的孩子视若珍宝,此次及冠礼上,不但有当世大儒、一代词宗,更有车骑走马、英雄狩鹿。
开国侯府在邀请之列,不敢有分毫怠慢。
江夫人回话道:“稍后便来。”
师暄妍的指尖搭在了那朵宫花上,雪腻如酥的肌肤自锦枝团花纹云袖下探出,骨节匀亭,宛若玉笋。
粉雾绢绡的花束,与玉质皓腕相映。
眼见着那朵宫花让师暄妍拿作了掌中之物,江晚芙暗怀不忿。
但眉眼间到底是柔顺的,只是,像受了几分委屈。
恰逢此时,开国侯自外而归,年轻时也算是武将的开国侯,身板轩昂壮阔,紫棠色锦衣笼罩之下,透着一股不怒而威的家主气势。
江晚芙上前相迎,青嫩的,还透着一团未脱稚气的银盘面颊上,挂着淡淡哀愁:“姑丈,您回了。”
开国侯师远道环顾厅堂上,看到郭显家的手中拿来的物事,眉目笼起沉凝之色。
江夫人了解丈夫,最擅长看他眼色,上前道:“侯爷,这是怎了?”
师远道垂下衣袍,神情怫然:“适才我自太子詹事那儿吃了两盏酒,他向我打听家中,问及芙儿。”
说到自己,江晚芙胸脯扑扑地跳,似油星子乱溅,慌神间抬眸。
江夫人忙不迭道:“侯爷怎生回的?”
师远道看一眼江晚芙,像是安抚:“放心,我自是满口回绝,芙儿年岁尚小,不急着婚配,何况她自幼养在我江家,是我江家女儿,他要拿我家的女儿配他那庶子,是断然配不得。芙儿的婚事,我替你记在心上,定是会仔细筹谋。”
开国侯这话,便是一颗定心丸,江夫人吃一半,江晚芙吃一半,两人的心都安回了肚里。
唯独师暄妍,长长的睫羽垂覆,明丽得含了些许妩媚之意的美眸安静地压着,仿佛听不到他们一家人的谈话。
江夫人上前挽住丈夫臂膀,带他往里间去,边走边道:“太子冠礼的时辰要到了,侯爷先更衣去。对了,今日齐宣大长公主派人透露,说是相中了般般,像是要替般般与襄王殿下做媒。”
师远道顿步,回头看一眼乖巧安谧、未发一言的师暄妍,若有所思。
这女娘养在外头多年,听江家人来信说,师暄妍是个偏激不饶人的性子,她回府后却步步为营、处处谨慎,如此藏锋内敛,多半是心怀筹算。
“齐大非偶。”师远道只留了一句。
江晚芙傍着姑母与姑丈,离开了花厅。
师暄妍放下那支宫花,郭显家的似乎要说两句话,她眸光微闪,玉指转而去,拿了那枚雨露玉符:“嬷嬷,般般身上不适,稍后便不去赴宴了。”
郭显家的听出了意思,家主说“齐大非偶”,便是不乐见二娘子与襄王殿下的事,二娘子谦恭柔弱,不敢拂逆父亲心意,便自请退下,这正是她的谨慎体贴。
只是二娘子回家也有多日了,性子淡淡的,不争不抢,侯府上下也与她不太热络,家主与夫人偏心自小养大的江娘子,固然是在情理之中,可这二娘子瞧着,却甚是可怜。
“婆子省得了,一会同夫人说。二娘子在雅望阁好生歇着,殿下冠礼上热闹嘈杂,就是侯府也未必顾得全收尾,娘子不去,也不打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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