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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儿翻(容溶月)


许甯不信。
那姑娘……别说放火烧船暴躁干仗,看起来简直像是见刀就要哭的。
阿勒无所谓她信不信,抬了下眉:“你在她手上落败,惦记两年的不该是我,该是她。”
许甯脸色乍青乍白,这已经不是在言语交锋间落败,而是,哥舒策白日时有意无意地说过句“看得清的人,自然能明白”,敢情话里套事,在这儿又杀了个回马枪,明明白白地讽刺她把豹子当小猫,刺得她眼睛都发红。
阿勒微微摊手:“不过不建议你提及此事,她为此事挨了顿罚,抄了三日书,若是此时知晓,会把你头拧掉。”
他就不知道怜香惜玉怎么写!
头拧掉?
什么头拧掉?
龙可羡“砰砰砰”拍了三下门,没等里边回应,直接推门而入,许甯红着眼眶看她一眼,紧接着低垂下头,与龙可羡匆匆擦肩。
“你们讲悄悄话,”龙可羡惊呆,“你还把她讲跑了。”
厉天开窗通风,他这两日没去蹴鞠场,只留在驿馆处理事务。
“太后懿旨下来,借思念女儿的名头,将明懿留在公主府,这是小皇帝的意思,福王这回赔了夫人又折兵,明懿一留,她在王都中的这些人情关系他便一概沾不上了。”
阿勒捞着茶盏,喝了一口就搁下了:“换壶浓的来,放凉搁点儿冰。”
厉天换茶回来,阿勒正站在桌前写信:“明懿手上有支护卫队,还被扣在福王庄子上,给她搭把手,把人带到王都来。”
“公子这是要搀她一把?”
“她栽了回跟头,就该知道天家无情,回到王都,看似前后皆受掣肘,但也是韬光养晦的好时候。明勖是她兄长,自家人么,自然知道如何往心窝子里戳。若她日后能成事,这就是微末之时的一份大人情。”
厉天觉得难,挠挠头道:“若是起不来呢?”
“起不来,”阿勒咬着这几个字,笑,“关我何事,顺水推舟罢了。”
龙可羡绕着湿漉漉的发尾,坐在桌前喝牛乳盅,她喝得慢,有些走神。
“哒。”
阿勒倚在窗外,弹了下窗沿:“要喝到鼻子里去了。”
龙可羡手忙脚乱去摸鼻子,勺子叮地敲在碗壁,溅起来的牛乳打湿了前襟,连下巴也沾了几滴。
坏东西!
龙可羡猛地抬头,看着就要咬人了。
“想什么呢,魂儿都要飞了。”阿勒沾湿了帕子,把下巴那点儿给拭净。
“想你。”龙可羡闷声。
擦拭的手顿住。
阿勒拢起帕子,拉开椅子坐了,故作疑惑地说:“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想你,”龙可羡一气儿把话说完,“想你晚上与许甯说什么。”
“就想这个?” 龙可羡静静望住他:“是的。”
阿勒把椅子拉近点儿:“那你晚上说,有话要与我讲,要讲什么?”
“……”龙可羡反应了会儿,才知道他在说山道上那句话,“你靴面上沾了泥巴。”
“就讲这个?!”
龙可羡莫名地望住他:“是的。”
这都哪跟哪儿!阿勒深吸口气:“你不说,我就要说了!”
龙可羡衣襟微湿,扯了两把,不慎把盘扣扯松了,襟口局促地冒出蛛丝似的白线来。
她没在意,想把牛乳盅喝了再去更衣,谁知刚攥住勺子,就被这声儿定住了,呆呆点头:“请说。”
“等会儿的!”
阿勒把手放在盘扣上,低头就是片白得晃眼的皮肤,微微拱起道弧度,随着呼吸,若有似无地蹭在他小指。
有那么两息的停顿。
龙可羡放轻了呼吸,他们离得很近,从前有比此刻还要近的时候,却没有这般黏稠的对视,湿漉漉的,带着潮气儿,视线在这咫尺之距里仿佛揉成了绳,紧得连线头都瞧不见。
盘扣可怜兮兮地被拽着,阿勒面上不露端倪,但心潮迭起,掌心里都催出了薄汗。
像是想帮她扣上,又像是想把盘扣撕了。
最后低头下去,牙齿轻轻叼住棉线,一拽,线崩断的一瞬间,呼吸铺洒在龙可羡颈部,沿着皮肤狡猾地下游,她不自主地抖了抖,心口鼓鼓的,很是奇怪。
“我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
阿勒没有回退,也没有再近一步,他扣住龙可羡后脑,保持这个距离,与她对视。
“花了两日时间,原以为是犯浑,浑劲儿撒干净,也就无事了,但后来发现这是自欺欺人。”
那蠢蠢欲动的情潮只是随着体力暂时蛰伏下去,只要龙可羡一出现,别管她做什么,只要她站在跟前,就能轻而易举地掀翻那些潮浪,催发更多的贪婪。
他总觉不够。
亲密无间,不够。相依为命,不够。无话不言,不够。
那都是在安全范围内的往来。
他想要更多。
阿勒手腕使力,把她往前送一分,两人额贴额,气息混乱地缠在一处:“这事儿,风月不可解,晚星不可解,唯有疯魔可解。”
龙可羡已经讲不出话,她试着后退,却发现他没有松手的意思,宛如铁臂,死死禁锢着她:“什么,什么事?我们离太近了,你烫得我好难受。”
阿勒拉开点距离,眼神正经:“我要说了。”
龙可羡无端地紧张,觉得阿勒今夜不同寻常,不知他要说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有愣愣点头。
“龙可羡。”
他停顿片刻。
“今晚,我是不是亲着你了?”
亲着了吗?龙可羡回想起来,摸了摸额头:“亲着了。”
阿勒蓦地伸手拉近椅子,两把椅子砰地撞在一处,龙可羡下意识想起身,却被拉住了手腕。
“你还我一个。”
龙可羡迷茫道:“要……要还的?”
阿勒没说话,眼神很定,龙可羡半信半疑,但这在她眼里,算不得什么大事,从前打起架来,咬脖子,啃手臂那都是常有的事。
亲一口,这还不简单。
“叭。”
龙可羡迅速探头,湿乎乎地亲了一口,故意亲得大声。
“够不够了?不够我还可以……”
阿勒强自镇定:“嗯!够了。”
龙可羡拽着他,絮絮地念:“你方才说什么解不解的,我不明白,你给说说……”
阿勒反手把人推到屏风后:“去换衣裳,睡觉!”
他心口揣了窝兔子,几欲要蹦出来。
激烈的鼓动就像在开启某个关窍,那些难以言喻的情绪波动,那些莫名其妙的贪欲痴妄,通通有了去处,有了注脚。
浑浊的人欲中生出嫩芽儿似的情丝,让他想触碰,想撕裂,想破坏,还想好生呵护。
那一口亲下来,阿勒终于确定。
他对龙可羡的感情,确实不清白。

第89章 占有欲
龙可羡初具性别意识是在书塾, 她才十岁,那是春雨濛濛,满山谷浅碧深青交织的一日。
她气鼓鼓跑回来跟他讲, 先生说男女有别, 亲兄妹也不可以一起睡觉。
阿勒头一回出海归家, 打了场漂亮仗, 但主幼将强的局面将他框得很尴尬,还没反应过来, 就被拽着往外头去。
龙可羡非要他去书塾跟先生讲道理,哥哥与妹妹就是可以一起睡觉,还讲先生是从书上看来的,便叫阿勒也写本书,必须写一摞, 不能被先生比下去。
小东西那会儿聪明得很,自己嘴皮子不够利索, 就不在外边跟人动嘴, 回来必定条条道道掰扯清楚, 卯着劲儿要顶回去。
她还有个误区——弄不明白亲兄妹和他俩之间的区别。
阿勒反手把她夹在胳膊肘下,丢回了书房, 把小犟猫按在圈椅上,要她写下两人的名字。
“你叫什么?我叫什么?”他点着纸面。
潮湿沉闷的春日雨夜, 窗纸被泡得发皱,一绺绺嫩枝芽附着在上头,屋里灯影缭乱,口齿不甚灵便的龙可羡慢慢地开口, 把两人的名字咬得又准又轻,眨巴着眼睛看他, 里头搁着无畏的天真。
她不要讲道理,她就要阿勒。
看起来理直气壮,实际上小心翼翼,眼神和声音一道儿,又准又轻地叼住了阿勒,让他讲不出那刺耳的话,他当时心口酸软,想到这只是个打小就受苦受难,没有人要的小崽子,所以对唯一一个可以长久陪伴的他有种固执的占有欲,以至于没有意识到,退让就是破例的开始。
更没有意识到,悬而未决的一件事,在多年之后,会再度摆上台面。
雨汽收干,烈日无情地烘烤大地,晒深了树色,一打冷风从冰鉴缓缓游满书房。
阿勒搁笔,几个铁画银钩的字横陈在纸面上,他站在桌旁,听到龙可羡小声念,有点儿过往与现在重叠的时空恍惚感。
“哥哥……”龙可羡回头,拽拽阿勒,“少一个,你写,阿勒。”
怎么这会儿偏偏叫哥哥,这俩字一出口,就真刀实枪似的,把阿勒抛在脑后的罪恶感噗呲噗呲地凿出来,他的节奏有片刻混乱,把她的手反握住了,才说:“小名,不要紧。”
龙可羡看着那行字,转动眼珠子看他:“你有小名,我没有。”
阿勒总是连名带姓地叫“龙可羡”,“龙可羡”,乐此不疲。
“……现给你取一个?”阿勒没料到她讲这个,想了想,开始往后搬书,说,“这事儿不小,在南域得请神旨,斋戒沐浴,报予四方海神赐福才能用,我先备上几个,防着那劳什子海神老眼昏花给我否了。”
龙可羡听得一愣一愣:“你不祈神的。”
“一码归一码。我浑,从小祈神就不招神疼,在阿悍尔就是如此,”阿勒撂下一摞书,“你不一样。”
“不一样?”
阿勒弯身,借着日光端详她:“我们家小崽,到哪都很招人疼。”
龙可羡抿一点点唇,眼里得意得要飞起来了,她挺直腰背,坐得板板正,看他翻看书册,又问:“为什么叫阿勒?”
“……不讲给你,”阿勒后知后觉,话题已经偏出了十万八千里,他一把合上书,叩叩桌面,“别打岔!” 龙可羡慢吞吞地“哦”一声,阿勒从来不告诉她这个小名是什么意思,她的性子,也不会拿着这俩字到处问,因此还算个未解之谜。
阿勒点着纸面,娓娓道来:“我们姓名不同,身上流的血脉也不同,你管我叫哥哥,实际上只是基于年龄,于亲缘没有什么关系。”
和小时候讲课一样,龙可羡乖乖点头:“哥哥,是礼貌。”
阿勒满意点头:“不叫也是一样的。”
这怎么能行,龙可羡不同意,仰着头望他。
“……”阿勒给她拧回去,“我们不全是兄妹,也可以不止是兄妹。”
太绕了,龙可羡闷声:“我不明白。”
“不明白不要紧,你先记着,”阿勒循循诱导,“要不要换个称呼?”
龙可羡试着开口:“公子?”
阿勒一眼斜过去:“怎么着,近卫的位子给你留一个?”
龙可羡麻溜地改口:“阿勒?”
这就对了,算个好开头,阿勒不吝鼓励,揉揉她脑袋。
龙可羡瞟他一眼,慢悠悠道:“哥舒?”
阿勒心满意足,却听她又小声补了句,“哥哥。”
“……”算了,徐徐图之吧。
于是,由龙可羡提起,由阿勒定调,时隔五年,这场迟来的立场统一之论落下帷幕,尽管始与末拥有截然不同的初衷,但终将殊途同归。
*** 同样落下帷幕的还有朝廷海务司设立一事。
王都粮价风波看似已经结束,然而风波过后暴露出来的田地问题困扰着上下层级,明勖头疼,涉事权臣不安,被圈占的田地也没有回到农户手中,退林还耕之事不能一蹴而就,王都未来几年仍旧要四处征粮。
国库被拖住,就没办法在军务上施加更多力气。
关于海务司一事,此前草拟的章程全数作废,明勖原定的海务司掌事人在这场波云诡谲的角逐中沦为牺牲品,在这之后受到同僚或明或暗的排挤,明勖只好将他外调到属国,形势明朗后再伺机起用。
和海上的打法不同,陆地不是阿勒的主场,他很早就从自身经历中琢磨出了这套隔山打牛,借力打力的玩法,主国在大体平稳的前提下,内斗不断是最好的。
晨起,阿勒遣人向宫里递了起舶的条子,表明离都返程的意思。
他此次进王都,为的是每年一度的航道回税一事。黑蛟船在海上维护航道稳定,让带有主国徽铭的船只能够不受人为因素影响,保证走海安全性,同时,作为回报,每年朝廷向阿勒付予报酬,再基于运送货物的品类制定了一系列普税,这是除皇室官船之外的民商需要缴纳的部分。
粮价风波之后,尤太傅在局面里看到了阿勒的影子,拖着此事没让他离开王都,阿勒做得绝,直接堂而皇之坐地起价,这苦果朝廷不得不笑着咽下去。
现在事已平定,王都没有再拖着人不给走的道理,然而条子迟迟没有批复,午后宫里流水般送出奇珍异玩,都是打着太后的名头送给龙可羡的。
龙可羡在园子里追鸟玩儿。
阿勒挑着南珠,嗤声:“司马昭之心。”
公子出去后,厉天小声嘀咕:“之前宫里来人,旁敲侧击地问二姑娘喜欢什么物件儿,怕送得不合姑娘心意,公子说什么来着,说有这功夫已经送上五六个来回了,如今人家送了五六个来回,公子倒不满意了。”
“这怎么一样!从前公子自欺欺人,死不承认,一个劲儿折腾咱们,如今是拨云见月,心里敞亮啊!”闻道苦尽甘来,春风得意,连尾巴都是翘的,架着脚,就在那看厉天忙东忙西。
“你别胡说八道!”厉天对着礼单,看得晕头转向,“过来搭把手。”
闻道吐着瓜子壳:“是不是胡说八道,等公子栽个跟头你就明白了。”
“栽什么跟头?”厉天抽空抬头,云里雾里的。
“我怎么知道,这得看姑娘。”闻道笑得蔫儿坏。
通关文牒是傍晚到的,同时抵达驿馆的还有轻装便服的明勖,他病了多日,在这夏日傍晚还穿着披风,讲起话来声音嘶哑,不时就要喝水润嗓。
龙可羡看了片刻,觉得晚风吹一吹,他就要倒了,于是关了窗子,将夜风与探头探脑的闻道都隔绝在外。
“挑了些珍奇物件,二妹妹收到了吗?”
他这回很聪明,知道送礼被截过,因此换了个话头。
龙可羡点头,掰着指头数:“喜欢小铜钟,还喜欢香球。”
明勖微微笑了笑,驱散了些许病容,龙可羡总是能够明确表达喜好,并不为此遮掩,她不需要在受好时逢迎,既保留有稚拙的心神,又有能够保持稳态的能耐。明勖垂下眼,身在皇室,他看多了动荡变幻的人事,龙可羡仿佛从来没有变过,还是那个会指着他面颊,直白地说出“你也红了”的小女郎。
所以明勖喜欢她,是基于得不到的前提。
他很清楚这一点。
阿勒正在港口安排起舶事宜,屋内没有旁人,只余夜风翻动绿荫的声音。
明勖目光温柔:“二妹妹明日要走,下一回再来不知是何年何月。”
龙可羡想了想:“若是税算得不对,明年春天要来的。”
明勖微愕:“是二妹妹拟的?”
龙可羡略微得意,坐得更端正了:“我算的。”
明勖喝了口茶水:“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前些日子我着令户部从中挑出数处驳回重改,户部费了不少心思,哪知道隔空拆招的是你。”
这话没有遮掩,像是分离前的坦白,让他感觉到久违的轻松:“近来王都纷乱,处处可见哥舒公子的影子,太傅昨日与我促膝长谈,要我放缓步调,不要急于求成。”
龙可羡很同意:“不要急。”
“但老师……”明勖搁下茶盏,苦笑,“你知道官侵民田一事,老师家里也摘不干净。”
龙可羡睁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他,她觉得疑惑,不明白明勖怎么会与她谈起这个,她又不认识尤太傅。
明勖有些不敢与她对视,面颊悄悄地红了:“我不该说这些,二妹妹不要放在心里。”
“不放在心上,”龙可羡看着他红透了的颧骨,“你也不要放在心上,贪心点有什么关系。”
明勖:“嗯?”
“我也很贪心,出任务时要占大头,银子少不干。”龙可羡正儿八经地说。
明勖只有在她侧过头时,才敢看她:“海上没有这般错综复杂的朝务关系,我经此一事才知道朝廷官员多有勾连,清流也在结党聚势,就连常卫司里也俱是各家塞进来的官宦子弟,他们绑住了我的手脚,让我举步维艰。”
“你是小皇帝嘛,”龙可羡不假思索,“小时候都没有力气的,你要一口口把他们吃掉,才能长高,变得厉害,一口吃掉就会噎死自己,那些骨头便会吸着你的血肉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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