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气泡消失在河面上,薄雾渐浓,黑甲着身的汉子从水里摸出来,紧跟着,越来越多的黑潮浮现,无声无息地朝林中蔓延开来。
计罗氏是海寇起家,能盘踞西南数十年,懂规矩很重要,他们互相轮换休憩,林地里仅剩百余人不到,大多下了崖底寻人。
一人摇着空荡荡的水囊,嘀咕道:“怎么还没回来。”
他刚一起身, 侧旁就压来道黑影,他下意识侧避,喊道:“有敌袭!——”
来不及了,林地里的守卫一个个被放倒,恐慌还没弥漫开,死亡的阴影已经铺天盖下。
闻道吐掉细枝,踩着个人把刀拭净:“人不对啊,怎么才这几个歪瓜裂枣?”
厉天搜了一圈,没找着人,拖来个漏网之鱼,甩在地上,“你们逮来那姑娘呢?”
那瘦弱小寇瑟瑟颤抖,伏地道:“又跑了……崖下……饶我一命,我能……”
话没说完,一枚短箭穿喉而过,炸开的血雾缓缓落在地面。
阿勒端着臂弩,再推进九道短箭:“下崖。”
同时,海鹞子旋翼而至,落在阿勒臂间,猛啄数口。
在深林里不愁吃喝,甚至不畏蛇虫野兽,烦的是追兵。
从寒潭爬出来后,龙可羡不敢停,深一脚浅一脚往深山里走,林叶浓密,潮雾覆着在重重叠叠的厚叶上,凝成一线往下落,土壤湿软,踩下去就是枯叶死去的味道,小小的脚印混在叶片杂色间。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她甩掉第三波追兵,沿路摘了几团草药,爬上棵老树,借着叶片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低头用裙摆裹着草药压成叶泥,糊在伤口上。
之后翻了翻袖袋,摸出颗皱巴巴的果子含进嘴里,攥着铜钱开始发呆,在呼吸间听着兽类踩在灌木丛里的声音,听蛇嘶声,听规律的虫鸣。
在呼喊声脚步声开始朝这压近时,龙可羡睁开眼,跳下树去,再度狂奔起来。
丛林是座绿色牢笼,困住了龙可羡,丛林之外,这整座荒岛也是道牢笼,困住了计罗磬与麾下众兵,一重套一重,成为一场与时间角力的追逐战。
龙可羡在林子里转圈,很快就被四面八方的追兵围拢,个个都是这几日在船上追逐过她的熟面孔。
龙可羡无路可走。
麂面靴筒踩在泥地里,拔出来时和杂叶底下的脚印重叠,海鹞子低空飞行,灵活的细犬在前面开道。
一行人沉默肃杀地沿着龙可羡踩过的足印前进,他们走得很快,片刻后,细犬吠叫起来,厉天纵跃向前,喊道:“公子!这有俩人,刚死不到一刻钟,我……这个还有气儿!”
同时,闻道在左前方百丈处吹响骨哨。
“弄醒,”阿勒额间覆着汗,脚下没停,“有伤亡,那就是计罗磬还没和她碰上,你留这里,后进林子的兵力散开,先捕计罗磬。”
厉天还没应,阿勒已经被潮雾吞没了。
前方,闻道喊着:“可以啊!咱姑娘挺能干,这遍地……”
话没讲完,阿勒朝他落了一眼,闻道自觉转掉话题,提着长刀指了指前路:“脚步太多,指向不同方位,血迹盖住了味道,小狗儿也没招了。”
“散开。”阿勒蹲下身,目光巡过满地狼藉,便起身朝左侧走。
\"得嘞,公子您小心着点,有事儿吹哨,没事儿也吹哨,我就在边上。\"闻道叼着哨往右侧去。
越往深里走,雾色越浓,丛林的局部在方寸之间才尽数展现出来,阿勒不能出错,每一步都走得又快又稳,细犬跳过一截横断的枯树,忽地弓起背,盯向前方,“呜噜呜噜”低叫起来。
龙可羡用刀撑住身体,血珠沿着右臂滚落,在抬头时挡住侧劈过来的长刀,仅仅一瞬就站了起来。
当疲惫困饿达到某个临界点,求生的本能压过一切,使得她在潜意识里抛弃了负面的部分,再起身时只觉得热,暖烘烘的,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仿佛肚子里燃着团火,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烧,薄刃碰击的刹那,对方的刀就滑了出去,龙可羡低下头,鼻腔里缓缓凝出滴血。
嘀嗒,嘀嗒。
追兵越来越多,倒下一个,堵上三个,他们是成队打配合,没人敢与她单打独斗,。
船上蹦来蹿去,一门心思逃跑,又屡屡被逮回来的小孩儿像是变了个人,他们此前顶多认为她能跑,能折腾,有点力气,侥幸弄死几个人。但在场诸位谁不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他们都是为寇为匪的悍军,没人当真把她当个狠角儿!
但当她站在潮雾翻涌的丛林里,柔软的掌垫下伸出了利爪,照面间就夺走同伴的生命,再站在那儿,缓慢地舔舐利爪时,他们脊背在麻,拿刀的手在抖,“真他妈……邪门。”
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陷入了僵局。
直到一张渔网兜头罩下!
龙可羡眼前一花,反手劈开道缝,但网面太大,她一脚踹进了网格里,罩下来的部分立马收紧,拖得她翻倒在地。
天旋地转。
龙可羡被拖出数丈远,长剑脱手,她不想戳死自己。紧跟着两道长枪迎面刺来,她看到铜钱在翻滚间跌落在地,丛林,浓雾,枝杈,通通在眼里扭曲变形。
这一刻,她还不认为自己会死。
直到浓雾之外爆出音浪,犬吠,鸟鸣簇着那两道短箭弹射的声响,扎扎实实地进入耳里,那两道长枪连带人被钉死在了树干上。
“ 左右回阵,带到外沿,我要活口,鸣哨。”阿勒扔掉臂弩,抽出背后长刀,踩着断臂残肢向前压进。
龙可羡翻回去,捡回了铜钱,把它搁在脏乎乎的手心里。
下一刻,整个身子被捞起,所有的威胁感不安感彷徨感伴随着渔网,被尽数剥离,取而代之的是个湿漉漉的怀抱。
她觉得自己可能死了。
已经出现幻觉了,筋骨软掉,精气神塌掉,只有眼睛还贪婪地看着这个人。
一寸寸地描摹,从他棱岸的眉骨,通红的眼眶,滑到鼻梁,再以下颌收尾,她记不起来这个人,只是觉得熟悉,熟悉里又有些异样,仿佛他不该带着这么沉,这么后怕的神情,他该是有点儿锐的,有点儿欠的,恣肆狡猾的,事事都要处在掌控地位的,谁呢?
他在发抖。
龙可羡闭了闭眼,她也在发抖。
“龙可羡。”
他低声喊。
“龙可羡。”
脸颊滑过滴什么,热热的。
第78章 诛困兽
天还没亮, 厉天守在正屋外,挂上了风灯,一身泥污血渍刚拾掇干净, 看屋里屋外人来来往往, 人影交错叠在镂花门板上。
只有屋里那道身影一动不动。
手肘抵着膝, 沉沉坐着, 薄甲刚卸下来,臂间还有护腕压出的红痕, 风灯的影子在他肩臂滑动,人还是这个人,魂还没回来。
侍女打帘出来,抱着身破破烂烂沾满血污的衣裳。
“公子。”厉天立刻探头,轻声提醒。
阿勒踩着尾音, 已经进了里屋。
大夫正在提笔写方子,看着那一脸沉色, 开门见山就说:“伤势倒是不重, 左脚那处仔细着点就成, 七日内不要下床……你别这副烧心烧肺的样子,给谁看呢!”
阿勒径直折过屏风:“她就那么点儿大, 身板还没一把弓重,吹两口气就要倒了, 刀枪箭雨里滚过来,浑身都是窟窿,你给我讲她伤不重。”
哪儿来的窟窿?大夫淡淡翻起个白眼,头都没抬:“看着骇人, 多是些皮外伤罢了。”
阿勒往里看了眼,帘帐垂下来, 看不清里边人,他说:“皮外伤便不是伤?她那小胳膊小腿,平时蹭破点油皮都要黏着人不撒手,如今浑身上下都找不出块好肉。”
笔尖斜斜滑出纸面,大夫震惊道:“你讲的哪位?若是里边躺着的那个,人在计罗磬手里三逃三战,把整船西南蛮子折腾得心力交瘁,在那荒岛雾林里身陷囹圄,还能以一当十绝地反杀。”
“……吹两口气要倒了,小胳膊小腿,黏着人不撒手,”大夫讽笑,“你的脑子用刀开过光吗阿勒。”
阿勒折身转过屏风,冷酷道:“她真的只是个很乖的,浑身上下找不出半个心眼儿的小崽。”
大夫搁下笔,吹了吹纸面:“好好,她就是拿纸糊的小老虎。”
随军大夫高庭出身阿悍尔,是赤睦大汗嫡亲长兄,本该承袭王帐的年龄,他在游山玩水济世行医,去年被阿勒以乌溟海多杂症怪病为由哄出阿悍尔,直接在黑蛟军中挂了职,乌溟海是好,但他总有股被这侄子阴了一把的错觉。
屏风里,阿勒伸指,轻轻撩起帐幔,唯恐吵着龙可羡,谁料昏光刚刚擦着帐边滑进去,就对上了双乌溜溜的眼珠子。
“……”阿勒哑声,“她怎么……”
高庭撩起眼皮:“昏了?是该昏了,方才敷上药。”
阿勒挂起半边帐幔,把话讲完:“怎么还醒着。”
龙可羡眨眨眼睛,她浑身上下都裹成了个粽子,左脚悬起,用布条挂在半空,露出来的脑门鼓起个包,脸颊还有几道擦痕。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半晌,龙可羡很慢很慢地问了句:“我的……手还在吗?”
敷了药,那无时不在的痛感被抹去了,连同知觉削弱,她此刻看着清醒,实际上晕晕乎乎,眼前叠的都是重影。
阿勒说:“还在。”
龙可羡停顿片刻,又问:“脚也还在吗?”
阿勒放下帐幔:“都在,我也在。”
“当真吗?没有悄悄割掉手脚,骗我吗?”
“……叫你看些话本,字都认不全。”
龙可羡眼皮子发沉,她在船上睡过一会儿,如今是撑着精神,贪婪地盯住阿勒,不肯让自己的目光有丝毫偏移,忽而说:“我不信,你给摸摸。”
阿勒望着这颗圆乎乎的茧,实在无从下手,只得刮了刮她鼻头。
龙可羡皱眉,把眼睛直往自己身上瞟:“不是这样的,要多一点。”
阿勒捏捏她手指头,又捏捏脚趾头,别的地儿没敢碰:“都在,齐全着呢。”
这般糊弄人!龙可羡抿住唇,把眼珠子慢吞吞挪到右边,不看他了。
“……”阿勒翻身上床,挨着她不能动弹的半侧身子,“行不行了。”
龙可羡猫儿似的哼哼,拿脑袋蹭蹭他:“你快点抱我。”
“别动了!”阿勒低斥,伸出右臂,从她头顶绕过去,半环住人,“最多这般,我当真怕给你碰碎了。”
药劲儿催上来,不过讲了两句话,龙可羡鬓边就隐约渗出点汗,她记起件重要的事,说:“郁青流好多血……”
阿勒闭了闭眼:“别提旁人。”
龙可羡急了,想要起身,吊起的那只脚都晃了晃:“我要郁青。”
“龙可羡!”阿勒当即按住她,“再动我就把他吊在梁上给你看,你要他,你要他做什么?一个断臂之人,不能再留你身边,顶多让他留在船上担个闲职。”
“他断掉手臂,我要保护他的……”龙可羡泫然欲泣,猫儿似的哼,“我不动,我乖的,你把他给我……”
浑身伤的时候没见她露出这种神情,为了一枚废棋,倒是又卖乖又着急,阿勒几乎要冷笑出声:“等你好了再说。”
龙可羡警惕地瞄他:“你说再说,就是没有的事。”
“……”阿勒忍了再忍,“留,但要看他本事,我身边不留废物。”
龙可羡放心下来,脑袋就昏沉,但还想撑起精神,得意洋洋地把这几日事迹复盘一遍,越说声音越低:“很厉害的,饿肚子……很会欺负人……打回去,躲起来……”
不过片刻,就嗅着阿勒的味道睡了过去。
阿勒听着,看她缓缓闭上眼,手指头虚停在她完好的那边面颊上,轻轻按一按,看到那软乎乎的颊肉下陷又弹起,仿佛带着回弹的力道,让他生起点失而复得的真切感。
这具身子不知疲倦地连轴转了四日,但魂儿还停滞在四日之前。
他松开手,摊平身子,幸好,都回来了。
金光刺破云层,从穹顶俯冲而下,强势地驱散了夜露,透进窗格,爬上阿勒垂在床沿的手,他感觉到一点暖燥,轻轻捻了捻那日光,春夏就在这里隐秘交接。
接连三个艳晴天。
闻道进院的时候,风风火火,提着个小布囊就往里冲:“公子!公子!哥舒策!”
然后在院门外被厉天硬生生逼停,厉天毛都要炸起来了,压声道:“嚷嚷什么!这会儿惹公子,舌头都割了你的。”
闻道满头满脸的污秽都没收拾,看着就是鏖战回来的样子,把眉一挑,问:“公子呢?”
“里边儿呢,”厉天抱着胸,“拿的什么?”
“这啊,”闻道抛了抛那小布囊,“给姑娘的大礼,你瞅瞅?”
“你别往里进啊,就待这,我看看就去通传……”厉天接过布囊,挑开点儿,里边竟是两根青白青白的东西,截断处还沾着红,大吃一惊,“你没事给姑娘送两根手指头干什么……闻道!你回来!”
挑布囊这点功夫,闻道已经溜进了院里,靠近时听里边传出道低声,闻道凑过去一听,嘿!二姑娘念诗呢。
这怎么成,小姑娘家家,念诗不如扛大刀,闻道这般想着,就要伸手去拍门。
结果那门自里拉开,公子上下抛着戒尺,不轻不重朝他撂一眼:“喊什么?”
闻道把手一拱:“幸不辱命!”
阿勒转身进屋,龙可羡正坐在案前,看一眼书,瞟一眼闻道,又悄摸儿瞟一眼阿勒手里的戒尺,耳朵竖得老高。
皮外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剩手臂大腿两道剑伤还结着痂,只是左脚打着厚厚的纱布,夹着板糊着药,包得跟笋似的,还不能下地。
阿勒敲了敲书案,把她耳朵捂上:“弄死了?”
闻道见此,笑得意味不明,他自顾自斟了杯茶,脏兮兮的就往椅子上坐:“你给的命令是生擒,我哪敢取他命,活的!追了三日,若不是用火把他逼到海上,还真难拿下,现已弄了点下九流的药,关到水牢里去了。”
龙可羡装模作样地翻了页书,借着低头的功夫,露出了耳朵。
阿勒把那点耳朵尖也捂上了:“去点兵,明日拔营,绕道东边与祈山汇合。”
阿勒神情平静,胸腔里豢养着一头渴血的兽,在几日的等待里磨利了爪牙,他要的不仅仅是以牙还牙血债血偿,他要计罗磬誓死守卫的宁边城在其眼里碾成飞灰,要计罗磬眼睁睁看着计罗氏绝脉,要计罗磬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后心一点冰凉,龙可羡忍不住扒下他的手:“悄悄话也讲给我听。”
“好说,”闻道拎着茶壶往嘴里倒了满口,咽下去就说,“我还给二姑娘带了份大礼。”
龙可羡眼睛亮了起来:“大礼!”
阿勒心里有数:“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你瞧瞧,不喜欢我就让他吞了。”
门口厉天听到此处,夺步而进,震惊道:“没有大礼,什么大礼也没有!怎么能让小女郎看那种东西!”
黑色船队停泊在西南最后一场春雨里,战鼓急促地催着雨滴,船队犹如巨鲨,沉默地撕咬着这座碧蓝镶边的城池。宁边城横卧在山脚下,宛如无力抵抗的困兽。 困兽吐出了口含的宝珠,那座象征计罗氏百余年统治的宫阙暴露在无数兵戈之前。
临近夏日的雨很短,没有了计罗磬,宁边城就被抽掉了脊骨,傍晚时分,天边燃起一团火球,艳霞无情,熊熊地烧在碧瓦飞檐间,计罗氏这一代的嫡脉跪在血阶上,颤颤巍巍地伏首。
而后被一箭贯穿在宝座上。
阿勒端着臂弩,踩在计罗磬肩头,让他脸面砸地,微笑着轻声说:“再选一个。”
计罗磬急促地喘着息, 在抬头时,被悬日灼痛了双眼,阿勒碾碎了他生的意志,兴致缺缺地放他跪在血阶前自戕。
艳霞烧透了,成为一道道铺天的灰烬,宛如场葬礼,宣告着西南计罗氏的消亡,自此,乌溟海全域尽收囊中。内已皆平,阿勒成为乌溟海的无冕之王,一个新生的,具有相当自由度的法外之地就此形成,暴君的名号荡遍九域。
三年后。
不持臂弩的暴君拎起了戒尺,做了个匪夷所思的梦。
“待会儿你只管往里进, 别怕,闻哥在你后头保驾护航。”
龙可羡慢吞吞地转过头,迷茫道:“谁?”
“……”闻道立马改口, “小的跟着您, 鞍前马后, 绝出不了半点岔子。”
龙可羡反应了会儿, 听不懂的全当放屁:“哦。”
市集喧嚣,周遭涌动着亮丽的日光和鲜甜的果味儿, 稀奇古怪的商贩敞声吆喝,渔民兜售着鲜活的海物,船匠在敲敲打打中为巨轮填缺补漏,因为夏日海祭,鲜衣怒马穿巷而过的少年人们都戴着各色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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