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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儿翻(容溶月)


成禄左眼已盲,痛苦得蜷身痉挛,他颤抖着,说:“亥二,往西,进迷冬海,那,那片海域春夏起雾,他要在那里甩掉你们。”
阴云堆积,雨势渐小,阿勒推门出来时,就着块帕子,擦掉了脖颈溅上的血。
“绕道西进,走亥六到冬城,抄到他们前路去。”

第77章 从天降
水床被卸掉了, 缚住手脚的铁链还在,每动一下,都能带起刺耳的擦碰声, 龙可羡盘腿坐着, 握着一枚缠红线的铜钱, 放在腿上, 看铜钱从膝盖滚到脚踝,一遍一遍, 玩不腻似的。
“第一日跳海,第二日偷袭看守破门而出,再度跳海,第三日砸破舷窗,戴着八十斤重的镣铐也要跳海, 怎么,你觉得能凭着两条胳膊两条腿, 从迷冬海远渡重洋回到皮城湾?”
龙可羡默默点头:“每次多游一点点, 就靠近一点点。”
计罗磬知道龙可羡能折腾, 但他没想到她破坏力这般强。
捆在水床她能背着床跑,戴镣铐她能用来砸窗, 锁进铁笼里她能顶着笼子在船舱乱撞。三日下来,连看守她的人都筋疲力尽, 但她像是不知道疲倦,看起来乖乖巧巧,却永远能在出乎意料的时刻给你一闷击。
这条重金换来的军船被她折腾得遍体鳞伤,船板坑坑洼洼, 舱内没有一件完好的物什,连舷窗都是破洞之后再度拿木板给封死。
“这般有出息, 还要什么吃的。”计罗磬坐在桌旁,魁伟的阴影把她罩得严严实实。
龙可羡把铜钱握进掌心,抬起头,有气无力地说:“我饿得快死了。”
说完,捋起袖子,揪住小臂那薄薄的皮给他看,“肉少少的,再不吃就变成干,风一吹,就要碎掉了。”
计罗磬生得威严,压下眉时,那股气场从头皮碾到后背,让龙可羡觉得仿佛能听到脊骨错位的咔嚓声。
计罗磬凝视她片刻,忽地朗笑出声:“不要紧,你若能活着到西南是最好,若是死在半途……”他俯低身子,“也不是坏事。”
龙可羡眨了眨眼:“可是你白费力气。”
计罗磬拍了拍左臂:“这世上没有什么绝对的事,我弃船劫你,就明白其中风险,不到最后,未必白费力气。”
龙可羡注意到他时常敲击拍打那个部位,像是旧伤,她挪开目光:“我听人讲,你是个海寇窝里的大将军,或许你们西南的将军和我们不同,喜欢抛弃同伴,为领地带去危险,我哥哥正在追我们,几次偏航也是因为前边也有人,你被夹住了,对的吗?”
“不错。”
龙可羡微微摊开手,神情无辜:“我只是一个小孩,你好亏的。”
“你便是用这副脸面待在哥舒策身边的吗?”计罗磬面色阴郁,看着她的方向,声音拉得沉缓,“在王都时,听闻他把你带在身边,宠得很啊。小孩儿……你手起刀落斩掉看守时,眼睛可没眨过。”
龙可羡仍旧是那副慢吞吞的调子,下意识地撇开了哥舒策不谈:“难不成,我要同他好好商量,求他放我出去吗?我是小,不是傻。”
计罗磬眼一眯,偏抓着哥舒策不放,略过她的话,接着问:“怎么在哥舒策身边,就把利爪藏得这样严实?一只茹毛饮血的野豹子,装成只家猫,怎么,你要待到长成后吃了他的基业吗?若是有此等野心,我们西南计罗氏更适合你。”
龙可羡抿紧唇,看着就是生气了,把手一拍,腕间的链条当啷当啷响起来。
她一字一顿:“你不准再说他。”
计罗磬反而笑起来,找回了场子,才驳起前面的话头:“我和你这种人打过交道,生下来就百窍皆通,用好了,我西南基业至少可再延续一个甲子。哪怕驯不了,杀了你,就是断哥舒策一臂。你说我亏在哪里?”
还说!龙可羡拖动铁链,气鼓鼓地扭过身子,对着墙角坐,不肯再开口。
须臾,听到计罗磬在门口交代重甲守卫,“无令不得开门,有异动立即来报。”
直到那串脚步声消失在长廊尽头,龙可羡才仰面朝天躺下,枕在冰凉的铁链上,揉着空瘪瘪的肚子,她方才没有说谎,她是真的快没有力气了。
虽说每每跑出去时龙可羡都会摸这些守卫的袖袋,运气好,能摸到些干粮,但消耗远大于进食,她闭上眼时,能听到心脏跳动,一下下地撞击在鼓膜,这是疲累饿乏的原因。
龙可羡转了个身,在冰凉的撞击声里,感觉到一道温热划过脸颊。
颊边地面凝了一滴血,她摸着铁链环扣间凸起的尖利部位,再看看落下重锁的门板,慢腾腾地坐了起来。
“过了迷冬海,再有三四日就到西南辖域了吧?”
“差不离,这片海忒邪门,白日里也起雾,真他瘆人,船驶进来简直就是抓瞎。”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还有哪儿能甩掉人?你就别挑了。”
重甲着身的守卫在门口低声交谈。
“……你磨什么牙?”
“谁他妈磨牙?老子没睡!挎着刀呢!”
“那……”
“是门后!”
话音方落,身后舱门重锁遽然落地,发出沉钝声响,舱门破开个小洞,晃了两晃之后,“嗙”的一记重击自内破出,碎屑飞溅,守卫的刀还未拔出来,一条甩得寒光冽冽的铁链当头当胸抽下来,守卫闪避不及,被这道力带飞数丈,滚了两滚之后垂过了头。
天老爷。龙可羡握着铁链滑跪在地,差点儿把自己甩出去。
左右两侧守卫遭遇突变,立刻指天骂地围了上来,“这他大爷的,刚关上半日,怎么还能跑!去围船舷,堵舢板!别吃了!叫人!”
龙可羡握着铁链,在刀剑间左抽右甩,转得自己晕晕乎乎,她拍了把脑门,浑身热腾腾,丝丝缕缕到气劲蓄在掌间,硬是凭着蛮力杀出条道,在跌落一地的兵器间捞了把板斧,翻上甲板,直冲桅杆而去。
围在船舷旁的守卫傻了眼,左右问:“怎么不跳了!?”
龙可羡头也不回地喊:“水太冷了!”
天色沉昧,船只犹如行驶在浑浑的鸭蛋清里。
游动的灰雾阻隔了视线,龙可羡目标明确,凭借数次跳海的记忆摸到桅杆旁,她濒临力竭,按照计罗磬这么个耗法,要不了几日她就折腾不动了,故而这击必须打在要害,不能跑,也得将他们拖在这里。
龙可羡喘着气,忍住因为晕眩而上涌的呕吐感,将板斧卡进铁链间隙,双手握着铁链,借着甩动的力道猛然向桅杆击去。
“桅杆!操!她在劈桅杆!”
有人搭弓射箭,有人急急下舱查看龙骨。
龙可羡充耳不闻,连劈三次,在第四道力将落时,耳尖捕到了剑刃出窍的嗡鸣声,龙可羡立刻蹲地抱头,一把长剑荡开冷雾,擦着手臂掠过,带出道血线,差点儿削掉她的耳朵。
终于力竭。
龙可羡瘫软在地,紧接着被卡住后脖领拎起来,粗暴地扛上肩头,在半昏半睡间听到来来往往的脚步声。
“前哨来报,东南二里外有座荒岛,可稍作停留。”
“桅杆开裂撑不了多久,船已经偏航了,底部衔接龙骨,若是遇到风浪,怕是撑不住。”
计罗磬把她丢进底舱,亲自看着:“不必巡卫了,增派桨手,天黑前务必抵达。”
船身摇晃,龙可羡在地上滚来滚去,滚进角落蜷起身子,睡了过去。
海鹞子落在窗口时,阿勒立刻睁开了眼。
厉天拆着漆封小竹筒,劝了句:“公子再歇一会儿,这三日紧锣密鼓地调配兵力,您都没有阖过眼,”他拆了信,说,“祈山已经率军开拔,半月后可抵西南计罗氏大营。”
“到哪儿了?”阿勒搓了把脸,灌酽茶。
厉天说:“再有两个时辰,就能到冬城,迷冬海域外都派了船,十二时辰不间歇地巡逻,只要有人出来,就是天罗地网。”
递过信,厉天接着说:“冬城城外已经扩好简易军帐,主次港也已清空,西南船只频繁调动,怕是敌方支援,具体船数与部署还在查。”
阿勒没说话,坐在榻上,垂着脑袋看信,后脊到脖颈间拉出道弧度,如同道张满的弦,厉天能感觉到他绷紧的精神,能感觉到他这几日来压抑着的一股郁气,以及看着茫茫冷雾始终找不到着力处的一点燥。
在那些搜寻结果报回来的时刻,厉天都有种公子那脾气马上要炸开来的错觉,但他没有,一次次希望落空,一次次无功而返,他只是握着信,一遍遍核对筛查过的区域,再重新调整人手。
厉天敛了门,正要退出去,就听见公子的声音。
“不进冬城,等不了,让闻道来,进迷冬海。”
闻道,厉天,郁青都是近年阿勒一手提拔起来的,是不沾派系的后起之秀,闻道掌军,多年前在迷冬海与主国交过手,对这片海域没有比他更熟的。
半个时辰后,一艘战船缓缓驶近,钩索扣上双方船舷。
阿勒往靴筒插入匕首,低头扣紧护腕,攀着铁锁接舷而去,闻道吊儿郎当拎着臂弩递过去。
他端起臂弩,架在腕肘之间,调试机括后:“走。”
“走。”
龙可羡跌跌撞撞地走在山崖上,睡过一觉恢复了些许体力,右臂还在渗血,及腰的灌木棘刺刮得衣衫破烂,腰侧痒痒麻麻的。
计罗磬举着火把,拽着龙可羡,率先走在前头,其余人背着囊袋跟在后边,一线火龙在荒岛山林里起起伏伏。
后边有人快步追上:“将军,船已沉了。”
计罗磬颔首:“在林间藏起舢板,沿途脚印清得干净点。”
两个时辰前,前哨在南侧发现艘快船,在这个可视度下,距离已经相当近,这打乱了计罗磬的计划,为了不被巡船发现,他不得已凿沉船只,取出日常物事与兵器藏身岛上,待西南援军到后再行打算。
龙可羡悄摸儿竖起耳朵,闻言走得更有劲儿了,边走,边揪着叶子抠着树皮往嘴里塞,她个子矮,没有人察觉。
薄雾冥冥,在沉冷的群青色里走到了天亮,众人来到深山里的一处山坳,易守难攻,计罗磬吩咐就地扎营。
计罗磬把龙可羡甩进帐子里,他此刻不敢让她再离开视线半步。
龙可羡吃了一肚子草叶,进帐就捂着小腹打滚儿:“我肚子乱糟糟的!”
计罗磬视若无睹,套上薄甲,打开囊袋,开始往身上装些零零散散的物件儿,金创药,暗器,短匕之类。
龙可羡坏脾气地朝他喊:“我要如厕!”
计罗磬这才看她一眼,拎着她后背衣裳,提溜着丢在帐子外:“就地解决。”
“我不要,”龙可羡捂住腰带,羞羞答答,“我……害羞,你们,老男人。”
“给你十息。”计罗磬开始倒数。
龙可羡忽然小声说:“很臭的,在这里,走来走去的人都要被臭到的。”
这才反应过来她要干什么,计罗磬啧声,拎着她往山林里走,约莫走了一刻钟,来到远离水源地的半山。
“你不要看。”龙可羡解开腰带。
“我今年四十五,你在我眼里,与这万山群青没有分别。”计罗磬挎着刀,静立不动。
“你才是,老树!”龙可羡攥着腰带不撒手,气得跳脚,“你没有孩子的吗?”
“没有。”计罗磬说。
“怪不得,你太狠心了,”龙可羡找了棵树,背在树后蹲下去,窸窸窣窣地往手里拢石子,“很欺负人。”
计罗磬抱刀在臂间:“你若配合些,我们已经到西南宁边城了,不必挨打不必挨饿,我主自会奉你为上宾,待我走后,你晋升宗师,便是西南二把手。”
“你走?”龙可羡扭过头,悄悄儿瞄着他,“你去哪里?”
“我已老了。”
在浅银灰的晨光里,计罗磬鬓边挂露,反着白色,龙可羡问:“你是说死吗?”
计罗磬没有回答,龙可羡拖拖拉拉地站起来,嘟囔着:“二把手有什么好的,我要做大王。”
计罗磬笑了笑,很难得的,没有敌意与算计,就这么看着一个尚未达到全盛姿态,就敢口出狂言的后浪,带点欣赏,带点愁绪,带点无奈和苍凉。
在这诡异的寂静里,龙可羡也偏过头,头一回认真打量他,计罗磬站在潮雾间,身子看起来仍旧硬朗,结实,让她想起了龙氏老宅里供奉的长枪,是位战死将军的遗物,象征着已逝的骄傲,孤独地守着曾经的至高荣誉,冷眼看后来者拼尽全力也无法企及,银边永远锃亮,闪闪发光。
“将军!”
一串脚步声打断了对视,计罗磬那点不合时宜的柔软刹那间蒸发消逝。
来人报说:“有船登岸,正在围岛搜寻。”
与此同时,龙可羡转头就跑,计罗磬紧随其后,他的步子更快,更沉,像鼓点般死死咬在身后。
林叶狂乱地拍打着面颊,龙可羡满脸晨露,靴筒粘了圈湿乎乎的泥巴,她翻过块岩石,坐在湿苔上往下滑,落地时踩在石块上,才看见前方竟是片断崖!
计罗磬稳身落地,十息不到就追上了龙可羡,她大喘着气:“我不,跑了,前面,没路。”
“跪下,手里的东西丢了。”计罗磬抽刀,淡声说。
龙可羡松开手,石子骨碌碌落地,她说:“你要杀我吗?我知道你要杀我,你说过的,不放我回家。”
她抿住唇,脸上脏兮兮,衬得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那你快一点,我不想太痛。”
这把自己,把全船折腾得筋疲力尽的小孩儿,还没有他胸口高,口齿都不甚灵敏,锲而不舍地逃了一路,终于要等来死期,可她没有濒临绝境的慌溃,也没有声嘶力竭地求饶,她说快一点,不想太痛。
计罗磬紧了紧握刀的手,没说话,突然迈步向前。
龙可羡盯着他的刀,电光火石间,忽然翻出手腕,她腕下贴着枚铜钱,那是去年的压岁钱,她一枚,阿勒一枚,平日里戴着就图个吉利。
她默念着,碎碎平安,碎碎平安,而后长长吸了口气,蓄起气劲,将铜钱猛然掷了出去!
抬臂的一刹那,发丝霍然向后扬起,那铜板裹着湿冷的寒雾,在破空而出的瞬间似乎爆出了声浪,飞速旋转着打向计罗磬左臂。
“叮——”计罗磬抬刀挡了。
下一刻,那把钢刀寸寸断裂,裂开的部分刺入他左臂,这力道带得计罗磬后退数步。
龙可羡大惊,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看了眼左手,天老爷,没想到她还怪厉害!
她一刻都不敢停留,在计罗磬后退时,掐着时间飞扑向侧方,身子腾空而起,接住了弹出去的铜钱,接着就是熟悉的疾速下坠感。
发带上扬,天空倒悬,崖下是沉碧静谧的潭面。 空空茫茫的薄雾里遽然旋出道白色羽翼,她眼睛亮起来,惊诧地抬手:“鸟球!——”
水花砸起,寒潭冷水四面八方灌来,吞没了尾音。
“哗啦。”
阿勒从海水中站起身来,往浅滩上走,甩了甩手,吹响了骨哨。
左右都是悍将,一色儿的黑色薄甲,身后陆陆续续降下来黑蛟军,训练有素地四散开来往里搜寻。
细犬站在浅滩,抖了抖毛,露出身油亮乌黑的皮毛,闻声小步跑来。
闻道拧开水囊冲了下手,说:“手底下的兄弟盘查过一遍,就这地儿泊过船,近海浅礁有被锉过的痕迹。”
厉天说:“左近都围起来了,按之前的围岛经验,里边就是密林,可能还有沼泽,地形错综复杂,全搜下来要两个日夜。”
“要我说,杀进去就得了,计罗磬么,西南不败战将,”闻道是个浑不吝,嘿嘿笑道,“我惦记他很久了。”
阿勒没说话,海水沿着鬓角低落,迸在阒黑的甲面上,他率先往岸上走,直到先遣小队回报。
“西侧有两条河流相汇入海。”
“西侧入山口无行迹。”
“东侧入山口无行迹。”
“西侧河道旁发现踩踏痕迹,沿途草叶树皮有拽取痕迹。”
草叶,树皮,阿勒皱了下眉,那群西南蛮子不会做这等无用之事,是龙可羡。
他从身后抽出臂弩,架在臂间,说:“从西侧往里速推,东侧外围包抄缓进,”随后转头,“催一下随军大夫,冬城里有些名头的大夫都请到营地里去。”
厉天把消息递出去后,拽着闻道,老妈子似的叮嘱他:“动作要小心点儿,宁可错放,不要误伤,找见二姑娘立刻报给公子,听着没有?”
闻道老大不乐意:“怎么着,我是不配立个头功?”
“你就配找死!”厉天把他一踹,小跑着跟上了先遣队。
守卫正在河边取水,水囊刚浸入河里,底下就遽然探来只手,一把扣住他的脑袋,拖进了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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