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令人似乎看见仙使与孔子故友对饮的场景。
“且饮一杯,借以消愁罢!”仙使周邈神情伤感,长声叹气道。
叫围观黔首一看便知,仙使在替孔子的门徒不肖而伤怀。
“儒生孙鲋,拜见仙使!”
赶在周邈收起酒爵,准备收场离去前,孔鲋终于来到他面前。
周邈看向孔鲋,褒衣博带的儒生穿着,没有记忆点的长相。
这就是那个‘为陈王涉博士’的史上第一个造反的读书人,‘鲁壁藏书’的孔子八世孙孔鲋啊?
话说秦始皇焚书,幸得孔鲋将儒家经书藏于孔子故居的墙壁中,儒家经典方得保存的‘鲁壁藏书’的故事不知真假。
但做过陈胜的博士,这事却是史记明确记载了的。
作为始皇陛下唯粉,对于孔鲋说不上多大恶感,却也没什么先天好感。
周邈不言不语,受了孔鲋率数百儒生,齐齐躬身对他行的天揖大礼。
既说‘拜见’,没行跪拜之礼,这算不算礼仪诈骗?
——好吧周邈承认,他就是在挑刺!
从近前来见后,仙使周邈都不曾发一言,神情清冷,不辨喜怒。
但无论如何,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孔鲋开口道:“儒生孔鲋,幸为孔子八世孙,却不能约束门人,昨日竟叫二十狂生拦路仙使,实在羞
愧啊!”
周邈神情不似恼怒,开口却是:“儒门又非孔门,尔倒也不必为所有儒生的言行负责。昨日二十儒生的倨傲不逊之举,与你孔鲋又有何干?”
孔鲋:“……仙使仁善,方不迁怒吾等。”
孔鲋装聋作哑,孔襄喜形于色。
叔孙通见此情形,便知尊师是拉不下脸来,幻想糊弄过去了。
仙使·阴阳师新手·周邈:难得他阴阳怪气一回,就这?
孔鲋到底会察言观色,立即找补:“然孔鲋幸为孔子世孙,沾了孔子的光辉,儒生难免礼遇两分。”
“孔鲋既得拥护,便该尽到垂范与约束之责,为正儒门风气而略尽绵薄之力。”
最终请罪道:“因而孔鲋率众儒生前来请罪,亦将二十儒生捆缚前来,听凭仙使处置。”
说完,孔鲋躬身长揖不起。
周邈:你这说了知道是请罪,不说还以为是纠集数百儒生,来找他行逼迫之事呢!
#我都带着数百儒生亲自来给你请罪了还想怎么样#
#你是接受便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
周邈看着长揖不起的孔鲋,就像在看#你不接受我求婚我就不起了!#
呸!换个说法:#虽然我家人犯了罪但请看在我的面上饶恕了他们,不然我就不起来了!#
在此光阴似乎被无限拉长的焦灼里,叔孙通也是心思急转。
不能说孔鲋临阵变卦,他确实如事先商议的那样说、那样做了。
然一切都在天音响彻全城时就彻底变了,何况仙使哭庙的言外之意,也已经决定此时他们的言辞,应当与时变化。
果不其然,对面的仙使不曾叫起孔鲋,反侧头与一身边下吏耳语起来……
周邈小声问:“陛下有给我带什么话吗?”
连夜往返咸阳送信的吏员,心中不由暗叹:陛下果真料事如神!
也小声答:“陛下曾言,若仙使问臣此话,便转告仙使:[可见机行事,朕信仙使]。”
始皇陛下他真的!用人不疑!
“那我就放心了!”
周邈回头时,心底坏水儿已经咕涌起来!
正打算像昨日在大街上
那般,大展神威:
“尔等……”寄居庙旁,蒙荫先祖圣光,便以为也成了半圣,无官无职也可越俎代庖,动用私刑捆缚犯罪黔首了?
但仙使斥责的话未及出口,便有一员儒生一步出列,干脆利落地一个拜见大礼,跪拜在地!
“儒生叔孙通,向仙使请罪!”
半口气都没歇,无缝接上:“确如仙使之言,昨日做出那拦道仙使、出言不逊之事的二十狂生,并非儒门之门徒!
实乃窃居先师墓旁,偷飨祭祀的寄生虫豸啊!”
“然先师墓旁横生虫豸,亦是孔门不肖、儒门不严之过啊!”
周邈:哟呵!
“虫豸横生,致使先师圣名蒙羞,儒门清誉蒙尘。吾等为做挽救,实在应当闭门思过,并潜心研修儒门至圣先师及亚圣孟子、后圣荀子要义啊!”
“叔孙通愿携众儒生,闭门思过、研修儒学,纠偏正道!”
周邈:哟呵!不愧是叔孙通啊,召儒生改制朝仪,识时务、与时变化的汉家儒宗啊!
既然他能把儒学改得适应汉家统治,那当然也能改得适应秦家心意了。
百圣归秦,终成秦学。——这个目标的实现,就缺叔孙通你这样的人才啊!
叔孙通言外之意其实明显,就连孔襄都听懂了。
当即跳出指着叔孙通怒声道:“汝卑躬……”屈膝,趋炎附势,有辱孔门傲骨,枉你还是我大兄门生!
但就像仙使没能将斥责孔门的话说出口,叔孙通才有了补救的余地。
孔襄到底也没能叱骂出来,坏了仙使所愿。
在孔襄跳出来时,英布就已经跨步而出,孔襄刚出口二个字,就被一脚踹出去二丈远!
本来想将其打为刺客,但英布话音一转:“仙使面前,岂容无礼之辈大呼小叫!”
孔襄飞出二丈远,倒在地上一时不能起身,但现场谁也没去管他。
孔鲋神色恼怒却隐忍,眼下局势,他只能听之任之。
叔孙通则面不改色继续道:“儒生叔孙通所请之罪,实则是吾等捆缚二十狂生的行为不当之罪。”
“拘捕罪犯,乃郡县两衙之职,吾等却私自代劳,实在有越俎代庖之嫌啊!请仙使降罪,以恕罪责。”
总结一下叔孙通前面一番话的要点:
那二十狂生不是儒门门徒,实乃寄生虫豸。
然横生虫豸,亦是孔门及儒门之过,请求闭门研修先圣要义,纠偏正道!
狂生拦道与儒门和孔门都没关系,所请之罪实是越俎代庖、动用私刑。
周邈:不愧是你叔孙通啊,说话真是句句直戳爽点!
仙使周邈听得爽了,又被始皇陛下允许‘见机行事’,灵机一动!
当即从广袖中掏出锦帛所书的赐封圣旨,看都没看领头的孔鲋一眼。
对叔孙通道:“尔等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儒生叔孙通,本使有一封始皇帝赐封圣旨予你。”
第64章 后来孔鲋携孔襄在孔庙旁守庙隐居终生
[廿七年,皇帝遣仙使邈东南治驰道,逢儒圣孔子门裔,封文通君。]①
始皇陛下或许果真料事如神,但更可能是‘将在外’难免情况有变,习惯于考虑得周到,没将赐封诏书写死。
周邈来前打开诏书看过,初时没注意这一点。
等直到方才,孔鲋都没有让他看到诚意。
他觉得反正始皇陛下也说了:[若孔丘八世孙鲋请罪至诚,可封其为文通君]
现在他认为孔鲋请罪不诚,陛下又允他见机行事的特权,那么不拿出诏书给孔鲋,也是可行的嘛!
但现在蹦出一个叔孙通——在始皇陛下时为待诏博士,秦二世时封为博士,最终从胡亥手下逃走,识时务、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的人才!
周邈灵机一动时,就想起了诏书内容,没有指名道姓写明封孔鲋为文通君!
虽然就跟‘缓急’只有急没有缓一样,‘门裔’这个词,也只有(后)‘裔’而没‘门’(徒)。
但强硬曲解,也能解释为门徒后裔啊!
叔孙通是孔鲋弟子,儒门生员,怎么就不算是孔子门裔了?
必须算,名正言顺的算!
“叔孙通,始皇帝陛下诏封尔为文通君,不速速接诏,又待何时?”
周邈宣读了始皇陛下的诏书,递向跪拜地上的叔孙通。
若说方才孔鲋还只是愤怒又隐忍,那此时诏封落到叔孙通的头上,真如雷霆降下,劈得全身僵直。
仙使心计,厉害如斯!
难怪!难怪方才说‘儒门非孔门’,实乃不满孔氏后裔在儒门的一呼百应!
但随即又仅用一封诏书,便断了孔氏族人在儒门中与生俱来的血缘荫庇。
怕是三五十年后,孔氏族人,自此便与寻常士人一般无二了。
叔孙通也是早早堪破仙使之意,方才见风转舵罢?
周邈:他说他原本只是想替始皇陛下捞一个人才,才把诏书给叔孙通,没想到还有这层意义。你们信吗?
但想到后来的孔家,诏封异姓儒生叔孙通为文通君,或许也不失为一步妙棋啊!
叔孙通:他说他原本只是想拦住仙使,别叫昨
日叱骂之事重现,拯救孔儒一门,别被始皇帝夷了三族,并无谋求富贵之心。你们信吗?
但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富贵加身,当下哪容他拒绝?
叔孙通原地转向,面西向咸阳所在行了拜礼:“儒生叔孙通,接诏!”
叔孙通接过诏书,跟随而来的数百儒生是神情各异,但低眉垂眼,不敢发一言。
他们中也不乏昨日看了大典之人,此时如何敢多加置喙?
但还坐在地上的孔襄,陡然如梦初醒:
“那诏书明明应当是……”我大兄的!
哪有尊师不受封,弟子反而封君的!
我大兄是孔子八世孙,他才是孔子正统门裔,应当封我大兄!
只是这次没用英布捂嘴,孔鲋自己就把幼弟的话掐了:
“叔孙通,尔为儒家门裔,得仙使看重,当入咸阳。”
“闭门思过,兼研修儒学,就如闭门造车。尔当入咸阳,方能研修出济世利民的儒学。”
在孔襄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孔鲋不仅掐断了幼弟的抗议。
还送了叔孙通一程,也遂了仙使之愿。
虽然这番话他说得艰难,言辞生硬,近乎咬牙切齿,脸色也难看至极。
但细枝末节而已,无关紧要了。
一直沉默助阵的冯去疾,此时倒是正眼看了孔鲋一眼。
这孔鲋倒也识大局,知道大局已定,叔孙通虽非孔氏族人却也是孔儒,总比孟儒或荀儒得势要好。
——虽然孟子门生不显,荀子门生韩非和李斯都转了刑名法家。
对那幼弟和孔氏族人,也有一番仁爱回护之意在其中。
终究算是没堕了他孔子八世孙的名头。
叔孙通闻言,手拿锦帛诏书,郑重地向孔鲋执弟子之礼:“尊师之命,通莫敢不从!”
周邈若有所悟,而眼下发展皆如他所愿,他很高兴:“确如孔鲋所言,你召集儒生,携封诏入咸阳罢。”
就像叔孙通为刘邦改制朝仪时,是召集了儒生帮手,在更早之前投奔刘邦时,也是带了百多名儒生。
那叔孙通入咸阳,不也得带上几百儒生做帮手?
研修儒学,更甚至兼收
百圣、创制秦学,可是个大工程!
突然想到刘邦当初对付儒生博士时的干脆利落……
周邈:刘季和叔孙通这对历史上的好搭档,凑一起工作,会配合默契、事半功倍的吧。
“……叔孙通遵仙使之令。”叔孙通视线扫过愈发僵硬的尊师孔鲋,心里都有些过意不去了。
说真的,叔孙通一人入咸阳就已经够扎心孔鲋了,现在还把儒生一股脑都带去咸阳……
“本使行程匆忙,既已祭过孔子,便要离去了。”
仙使周邈当先号令钢铁神兽接他上去,随行诸人也各自登上,并找位置站好。
一直没有机会开口的薛郡与鲁县两衙官吏,此时才终于说上话:“臣等恭送仙使!”
周邈未再多言,颔首示意过,就下令出发。
于是仙使一行,来在官吏及儒生的揖礼相送,万千鲁县黔首的夹道欢呼下,逐渐远去。
直到越行越快,消失在视野之中。
曾被怀疑郡县官吏就是孔家人的郡县两衙官吏,此时却是避嫌道:“捆缚的那二十狂生,交予吾等带走。”
孔襄欲要争辩时,孔鲋拉住了他,但还是叔孙通开口道:
“理所应当的。然仙使不曾提及如何惩处那二十狂生,县中甚至郡中,恐怕都不好越俎代庖。”
越俎代庖,可是这两日的忌讳。
而面前的叔孙通又被封文通君……
“文通君以为应当如何?”
在孔襄和孔鲋及众儒生的注视下,叔孙通答道:“不如送入咸阳,听凭始皇帝陛下决断?”
叔孙通此言一出,孔襄当即怒目而视,新仇旧恨叠加之下,当场就要大骂他一顿!
但孔鲋制止了:“言之有理,这便将人交由郡县,好好押入咸阳受审。
郡县两衙方才的态度已经明显,等叔孙通带着儒生入咸阳后,鲁县便没他们的说话之地了。
那二十狂生,必死无疑。
但若是送入咸阳,有叔孙通在,仙使又仁善的话,或许还能免于一死。
即便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沦为刑徒或隶臣,至少能活下去。
若终究难逃一死,那就是他孔家欠他们一
条命了,或者欠他们三族之命。
两日剧变,尘埃落定,孔鲋只觉了无生趣。
“叔孙通,儒家之事,尔见机行事罢。我将在先师庙中,闭门思过,不再外出。”
说完就转身离去了。
“恭送尊师。”
孔庙前人群散去。
庙旁东侧的孔宅里,孔襄还在叫嚣不平,孔鲋终究忍无可忍。
“砰!”
徒手拍塌一张几案!
孔子能仗剑周游列国,孔子八世孙孔鲋也尚还武德充沛。
“当时场景,难不成你还想和仙使争辩?数万双眼睛之下,届时即便仙使真如叔孙通所言‘性仁善’,始皇帝也会为维护仙使威严,而夷了孔家三族!”
孔襄到底还是受过教育的孔家人,没再说出进士科‘《经学》一部,儒学独占半部’这样的蠢话。
只是愤愤不平:“那叔孙通就是一个毫无傲骨,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小人!他十日前不是才游学归来,或许就去过咸阳宫,事先探听到隐秘也说不定。”
“那文通君本应是封给大兄的,却叫他叔孙通抢去了……”
“闭嘴!”不说起文通君还罢,一旦说起,孔鲋就要气血逆流!
“你只知道文通君原本是应该封给我的,那你可知诏书显然早就在仙使身上,若无昨日生变,那个封诏确实应当是落在为兄身上!”
如今在私下,孔鲋到底是不再隐忍克制:“若非你贸然行事,都不曾知会我一声,会有昨日之事,又会有今日之果?”
“你还说叔孙通,今日若非他灵机应变,截断了仙使已到嘴边的叱骂,一旦再现昨日那般辛辣的辱骂,孔门将陷入万劫不复!”
“叔孙通确实见风使舵,但他也确实救了吾等、救了孔门。否则哪怕孟、荀两门式微,也未必扶不起一面旗帜来。”
“至少,叔孙通还是孔门门生。”
哪怕诏封叔孙通,就相当于孔氏族人丧失圣人余辉荫庇,变成寻常士人。但至少没让事情陷入最坏的地步,孔氏族人也未遭屠戮。
仙使是真有无上神通的真仙使,他们就算是儒门至圣孔子的八世孙又如何?
难道在始皇帝,在天下
千万黔首心中,还能比仙使更重要?
“今日之果,也是为兄最初致歉时不够赤诚所致。”
孔鲋正因自知缘由,才更加悔恨。
“应当闭门思过者,哪里是叔孙通呢,正该是你我二人啊。”
孔鲋只觉了无生趣:“自此以后,你便同我在阙里守庙隐居,不得踏出里门一步。”
孔襄犹自不愿,“孔门儒生被叔孙通带入咸阳了,我等正该开坛讲学,再收门徒……”
“砰!”
孔鲋又一掌,劈断了身侧的一条凭几。
“仙使果如叔孙通所言,不曾追究二十儒生身后是否有主使者,虽你确实不是元凶,却也有知情放纵之嫌。”
“为兄多番隐忍将你护住,你不谨小慎微、深居简出,却还张扬郡县?哪日有人看你不惯,都不必入咸阳去告你,县中都会将你拘拿!”
“闹得大了,终于叫始皇帝株连,夷了孔氏三族?”
孔鲋此时将事情掰碎了讲给孔襄听,就怕他面服心不服,来日惹出事来。
“就算你自己不惜命,也要为至亲和孔氏族人性命,孔氏香火传承考虑一二罢!”
孔襄此时是彻底明白自己究竟闯了多大的祸,愧疚、悔恨、羞耻,又瑟缩地应下:“听大兄之言,我以后一定不再外出惹事。”
“你想外出也不能了,为兄会看住你的。”
孔鲋心如死灰,道:“为兄会日日带着你在阙里闭门思过,研学先师著作。”
后来孔鲋果然带着其弟孔襄,在孔庙旁守庙隐居,终生不曾出过鲁县。
此乃后话了。
而眼下叔孙通遵仙使之令,召集了愿意跟他入咸阳的儒生,又经过考校选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