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呈奕未应声,而是眼皮垂下,随手又将那颗莲子丢进玉碟中。
“还有一事,臣想启陛下明示。”冷长清又道。
“尽管讲便是。”何呈奕道。
“村中的那些刁民,过去对陛下也算不上善待,如今您既已经回来了,那些人该如何处置?”
这个问题何呈奕想过不止一次,当时他装疯卖傻,村里的孩童没少来找他的麻烦,个别村民也时常揶揄他,做为一国之君,让整个村子就此灰飞烟灭如同踩死一窝蝼蚁那般简单,可他又突然改变主意了。
沉默片刻他才道:“暂且让他们多活一阵子,现在朕还不屑杀几个村民。”
简单的一番说辞却让冷长清听出了话外音,他不杀那些人,不是为了秦葶,还能是为了谁,想到这层,不免心头落下些隐忧来,“陛下所言及是。”
第十一章 被人卖了
入夜时,丁宽带着秦葶入了京城之中,此ᴶˢᴳᴮᴮ时城中灯火阑珊,华灯似两条长河,由南串亮至北,将城中一瓦一木照的亮若白昼.秦葶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华光之景,城中百姓来来往往,喧嚣热闹,长街两道数不清的摊位错落有秩,有卖果食花样的,有卖磨喝乐的,五光十色,让人眼花缭乱。
秦葶抱着包袱一边行走一边瞧,和丁宽拉上不远不近的距离,恨不得长上八双眼。
丁宽似怕她丢了,每走几步便顿足稍等下她。
偶有喷火龙的杂耍艺人将四周喷的通亮,吓的秦葶一愣一愣的。
“时辰不早了,我先带你过去,免的让人等烦了。”丁宽似无心观景,颇不耐烦地催促道。
听了他催,秦葶这才敛了笑意提了步子跟上他,可一双眼还是忍不住的朝左右瞟去。
京城,当真好啊!
穿过永宁街便是长乐坊,这里楼宇造的更是别致,楼台围水而起,有拱桥四通八达,桥上挂着各式灯笼,上头的美人图婀娜多姿。丁宽朝她招了招手,随后带着她踏过一条小桥,将人带到一处楼舍中。
绕过正门,自偏门而入,与丁宽熟识的人早在偏门处接应,先是上下打量了秦葶一番,神色略显诡异,这才问向丁宽:“就是她?”
丁宽在前应话,灯下亦瞧不出他的神情,只听他说道:“对,就是她。”
“不错,不错。”那人咂咂嘴,笑起来的样子让秦葶很不舒服,心起一时打起了退堂鼓。
见她停在原地不动,丁宽便扯了她的衣袖将她拉到门中来,“快进来吧,一会儿掌柜的会亲自见你,与你说工钱的事儿。”
一提工钱,秦葶心上不适之感稍浅了些,心想着反正来都来了,先瞧瞧再说,万一不成大不了再找别的活计。
丁宽将她带到二楼一间房中,随后便道:“你在这里坐着等会儿,我去叫掌柜的来。”
秦葶老实点头,“好。”
“先万别乱跑。”丁宽适时追了一句,紧接着便出了门去,还将门环拉死。
瞧着门前有人影移开,秦葶这才坐下来环视四周,房间不大,屋子里倒是很香,是秦葶从未闻过的那种香,有些呛人。
此时身后突然有破空之声响起,随之整个夜空照的通亮,秦葶被这声响吓了一跳,扭过身看去,正值一朵烟花在外面绽开,似流星一般。
余下的光辉在秦葶眼中似星光闪动,秦葶有些兴奋的反应过来,这许就是烟花了。
她忙不跌的跑到窗前,此时又是一朵由下飞上来,好似正闪在她头顶一般,将整个夜空照的如梦似幻。
一朵绽完,秦葶朝下望去,只见应是眼下湖心亭的位置放的,周遭桥头有许多人围看,烟花绽起时会将围着楼宇的湖水也照的似星河一般,难分天水。
兴奋之际,秦葶正桥见楼下有几对男女搂抱在一起,或是迎来或是送往,她心下起了疑问,怎的京城民风这般开放,男女在一处这般搂抱都不避讳的吗?
她素来见识少,可小双却是个碎嘴子,从前小双与她叔叔进过几次京城,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小双便曾对她讲过,京城里有一个地方,叫做‘青楼’是专门‘卖姑娘’的地方。
不知怎的,明明秦葶是初次来此,脑子里此刻却蹦出来这个说词。
再一瞧桥上桥下来往男女,来来往往皆是由此楼宇或消或出,她不免心下生疑,可再一想,是丁宽带她来的,他总不至于做这种勾当吧。
扭头见人还未归来,秦葶一颗心总难安下,便悄悄跑到门前去听动静,才想开门才觉门已经被自外锁上了,她脸色一白,整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此刻就在楼下的一间屋舍中,丁宽摊开掌心,十两碎银正好落入,让他一把攥住,随后掂了一掂。
龟奴给老鸨点了水烟袋,她猛吸了两口,隔着眼前的烟雾冲着丁宽笑出声来,“这丫头是你从哪弄的?”
“不是说了吗,是我自家妹子。”丁宽将银子收好,想着一会儿再去赌坊碰碰运气。
“得了吧,”显然老鸨不信,“方才我隔的远,可也看的清,就你这五大三粗的长相,能有那么水灵的妹子?”
见被她识破,丁宽也不多作解释,只是笑笑。
“这姑娘不会有什么病吧,你一个还没讨老婆的光棍怎么不自己留下当媳妇?”
提到此,丁宽冷笑一声,“我是想让她当老子媳妇来着,可是她不识好歹。”
老鸨笑意更甚,“我就说吗,就算你欠了一屁股赌债,怎么也舍得卖这么水灵的妹子啊!”
正说着话,只见窗前跃下一道人影,紧接着便听见‘噗通’一声巨响,有水花正溅在窗前,湿了半扇窗。
老鸨不紧不慌的站起身来,身形摇曳走向窗前,瞧着前不远湖里的人轻笑一声,“倒是聪明,知道跳湖,去把人给我抓回来!”
这间青楼正立于湖心,四周湖水环绕,有八通桥通往岸边,从前也有不少不乐意来的姑娘跳湖逃跑,老鸨见怪不怪,楼里养的打手龟奴都熟识水性,将人自湖里捞上来再简单不过。
湖心暗黑,虽不知跳湖的是不是秦葶,可以防节外生枝,丁宽捂了心口的银钱袋子快步离开。
他穿过楼内阴暗的长廊,偶有一两盏灯火将他阴沉着的脸色照的越发似鬼魅。
在他心里,他不止一次给过秦葶机会,可就像是他所说的那样,是秦葶她不知好歹,不给她些颜色瞧瞧,真当他自小在外混大的丁宽没些手段。
这女子既然用不上,那便不用了,反正是个孤女,卖了也就卖了。
秦葶虽识水性,可近一天没吃什么东西,没游出多远便游不动了,身后是青楼的人撑着船朝这边快速驶来,嘴里好似还叫骂着什么,反正不是好话,这让她更加确认这些人不是良善之辈。
她拼了命的朝前划水,可着实体力不支,此时有条小船自桥下随波而行,缓缓朝她行来,越来越近,继而正好挡了秦葶的路。
正当秦葶心灰意冷以为被人前后夹击之际,只瞧眼前的小船乌篷之上的竹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搭起,随之里面有一男子朝微探出身来。
男子眉目清秀,倒没有猥琐之气,下一刻,他朝秦葶伸出手来。
秦葶划浮在水面上,自是不敢搭手,一双受惊的鹿眼直勾勾的望着他。
男子见她不为所动,下巴微扬,说道:“怎么,莫非你想被他们抓回去?”
话外音,他跟身后那一群不是一伙的。
听着身后叫骂声越来越近,秦葶心一横,搭上了他的手,由他拉上船去,借着船上帘胧的烛光,她看清男子青色衣袖上的逐鹿花纹。
小船摇晃两下,在她坐稳之后才停摆,秦葶面色苍白。
七月的湖水微冷,加上她内心惊惧,这会儿周身发颤,上下不停打战。
青楼的船越驶越近,秦葶下意识的朝后缩了缩,不晓得这人是什么目的,会不会再将她交出去,她得做好随时再跳湖的准备。
随着那些人越发行进,秦葶的心跳几乎撑破单薄的衣衫,她急的都快哭了出来。
“你谁啊,别挡路,将人交过来!”船上的龟奴指着那青衫男子说道。
那男子也不急,轻笑一声,声线慵懒,“你这双狗眼该剜了去。”
待他说完这话,那龟奴才细瞧对面男子,原本凶神似的一张脸刹时阴阳转变,“哟,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赵公子,失敬,失敬!”
“这姑娘是我们这里新来的,不懂规矩,扰了赵公子,我们掌柜的让我们将她带回去,免了脏了您的船。”
那男子浅扫了一眼吓的早不成人形的秦葶,一脸会意,笑说道:“我看不懂规矩的是你们吧,这姑娘是自愿去你们那的,还是被人骗进去的?”
“看您这话说的,”龟奴陪笑打哈哈,“是她兄长,家里养不起,便将她卖了,还立了字据。”
料是秦葶再傻也想明白这里的弯绕,定不必说,是丁宽那厮将她卖了不错,她无暇破骂那不是人的丁宽,只高声分辨道:“胡说,我哪里有什么兄长,丁宽说带我来京城里的酒楼找活计,不是青楼!”
“反正你哥已经收了我们的银子,你就得跟我们走!”面对秦葶,那龟奴是一百个凶狠。
“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朝中可有律法,姑娘入青楼除非自愿,若不然你们掌柜的可是要吃官司的。”赵公子瞧出秦葶的不情愿,他常在这一片游走,什么事儿没见过。
龟奴知道这赵公子是个不好惹的,好歹也是官家人,今日这事儿撞在他身上,若他想插手,那谁也无法,可龟奴依旧说道:“您看,赵公子,这人都在这呢,如果我带不回去,我同我们掌柜也没法子交待。”
“跟你们掌柜说,这姑娘我收了,明日让她去衙门领板子。”
“可是......”
“今ᴶˢᴳᴮᴮ天是什么日子你们不知道?天子出巡,你们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做这种勾当,你们到底长了几个脑袋?”赵公子面色未变,可语气已经带了愠意。
那些人再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赵公子将竹帘放下,朝着船头哨公打了个响指,哨公会意,撑着船驶离此处,留下那条船上的龟奴几人面面相觑。
直到小船靠了岸,那赵公子才道:“到了,你走吧。”
秦葶以为自己听岔了。
她瞪着圆圆的杏眼疑惑了一下,仅歪头的那一瞬,像极了一只懵懂的小猫。
也正是这一幕,让对面的人轻笑了一声,料是在这京城,应是寻不到第二个看起来这么傻的。那赵公子抬手随意指了岸边,“走吧,我留着你没用,该回哪儿回哪儿。”
本来这段时日以来,秦葶觉着自己倒霉透顶,阿剩丢了不说,被刘二欺负,又被人追杀,这回又被人卖了......眼前这个赵公子,是她这些天见到的唯一一个好人。
她牙关紧咬,想说感谢的话却倍感词穷,愣是头脑发热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好在对面的人也不想难为她,只示意她快些离开。
秦葶哪里还敢不知好歹,朝他重重点了头以表感激,而后身形麻利的钻出了这条乌篷船。
才一上岸,身上湿哒哒的水渍便流了一地,在她脚下晕开活像张地图。
不敢在这里多待,衣裳都来不及拧便跑了。
京城不比村里,四通八达,今日又临近七夕未设宵禁,哪哪都是人,唯独漫身湿透的秦葶看起来像个异类。
她立在墙角将身上衣衫拧的不再滴水,脑子里想的是该去哪里对付一晚。
村里肯定是回不去了,倒不如在京城寻个活计,好歹先活下来。
七月的夏风穿透她潮湿的衣衫,夏日里的好处便是这了,在身上熥上一会儿衣裳兴许也便能干个七八,此时肚子却不应景的叫起来,小双给带的那两个饼子早就在来的路上吃完了,伸手摸了仍绑在身上的钱袋,她浅松一口气。
再抬眼的工夫,眼前的人流突然密集起来,他们三五成群的朝一个方向跑,秦葶不知发生了何事,伸长了脖子朝他们奔往的方向看去,只听有路人说道:“快些走,前面天子惠泽,不光能目睹圣颜,还能有钱捡呢!”
目睹圣颜这件事倒是在秦葶这里掀不起什么风浪,不过听说有钱可捡,秦葶眼睛便泛了光,若当真有钱捡,那买上两个饼,这一夜就算是捱过去了。
她将同样湿哒哒的包袱重新绑在背上,里面就一件衣衫,就算是方才跳湖时也没舍得弃了,这会儿便更不能丢。
稍适,秦葶带着对金钱的渴望,一头扎进人堆里,似春来急着奔游的鱼苗,随着人流快速涌动。
停到一处人头密集的广场,身上湿着,没人乐意挨她太近,因此她挤了个还算不错的位置,仰面望着眼前高大的城楼,秦葶不识字,只听人讲这是景星门,一会儿圣上会带着将与他大婚的未来皇后站在这城楼之上朝百姓扬洒新铸的铜钱。
就似秦葶所想,百姓心中无所谓谁做皇帝,江山握在谁手里,只要能过上安平日子他便是好君王,竖在这里的工夫也听周边的人咬了不少耳朵,褒贬不一,不过此刻秦葶倒是觉着,若他真的洒铜钱的话,那他在她这便是好皇帝。
不多时,城楼之上重鼓声起,气氛一下子严肃了起来,城楼之巅亦凭白多出许多禁军,秦葶仰头望着上方,眼都不眨。
只瞧灯火如昼间,有两道身影由南缓缓而来,似乡间时看过的皮影戏,那皮影穿过层层禁军身形的缝隙,又似谪仙踏云而来,正落峰顶。
头顶烟火适时绽开,似一盏巨大的明灯将天地照了通亮,也正是这一瞬,秦葶似眼花又不似,仿若看到了那一抹熟悉的眉眼。
不知谁带了头,朝楼顶之巅的人跪拜下来,身边百姓纷纷叩拜,显的秦葶总比旁人慢了一拍。因瞪眼太久,眼珠干涩,她和着夏风眨巴两下,有些泪意之后眼中的干涩才退下,她从未见过这般场面,生硬的学着旁人,膝盖跪在砖石上,身子却挺的笔直,再抬眼瞧看城楼之上的人。
禁军各卫两旁,没了方才的烟火光照秦葶借着夜色仅能看到两个居中的身影,一高一矮,一威严一清丽。
想来那便是天子临此,他一侧的则是旁人口中将要成为皇后的贵女。
身旁的声浪起伏不停,高呼万岁,又是一朵烟花绽于其上,这次不偏不倚,将天子之颜照的一清二楚,尽收秦葶眼底。
那人高高在上,身形笔挺,着一身玄色织锦袍,周身金色龙绣在灯火照耀中闪着华光,头顶金冠若明玉山河,将整个人衫的熠熠生辉。
冷白的面容若玉似霜,浓眉似剑悬于深邃如渊的一双龙眸之上,面无表情却不怒自威。
这......
这不是她的阿剩还能是谁?
秦葶脑海中似那烟花绽开之响,炸裂却不绚烂。
她不愚笨,很多事情一想便通透,从阿剩丢了,到现在他又出现在这里,虽不清楚前因后果,但秦葶仍不觉着是自己眼花,因为世上根本不会有长得这般相似的两副面孔。
他现如今站在这里,不傻不憨,龙璋风姿,那么遥远,仍能感受到他周身包裹的那股帝王盛气。
目珠稍移,再瞧他身旁的身影,虽看不清面容,只瞧身段便觉高贵,她似一朵华贵的牡丹,立于他的身旁,只让秦葶想到一个词——般配。
秦葶脑子里很乱很乱,不时有嗡声乱响,她真的想不通,那个靠在她身边的傻子,怎么便突然变成了当今的天子?莫不是她东拼西凑听来的传言为真?他当真是百姓口中传言被贬为庶人的废太子?
周遭的熙攘让她终将头垂下,两手手掌撑地,砖石的冰凉在她掌心蔓延开来,她同无数人一样,此刻匍匐在他的脚下,曾经她的阿剩脚下,高呼万岁。
不知为何,她会将前阵子闯入家中要取她性命的黑衣人与城楼之上的人联系到一处,她好似什么都不知道,却又似一下子都明了。
这个念头一起,周身汗毛直立,她分不清贴在她身上的潮湿是冷汗还是水渍。
紧接着便有铜钱落地的声音,似天人降花,声响清脆又好听,入了秦葶的耳,竟似仙乐一般。众人纷纷起身去接,上天垂怜,有两枚铜钱正好砸在她的手背上,秦葶不敢抬头便知,是经他与他未来皇后之手洒下来的。她于拥闹之中反手抓起那两枚铜钱,仍旧愣跪在那里,周身为动唯她是静。
盯了手中的两枚铜钱许久,后才在沸腾的人群中站起身来,她独立于沸闹的百姓间显的格格不入,静看了手中正躺着的铜板,继而抓紧,不敢再抬头望上一眼,逆着人群退了出去。
城楼之上,宫人跪地高举托盘于天子身前,何呈奕骨节分明的手指展开,抓握一把新钱,随之朝空中抛洒出去,自他这个角度望下去,仅能瞧见底下百姓黑压压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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