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欢笑着走向城外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他笑着将自己的鱼丢给她的情形仿佛就在刚刚。花儿捂着嘴看那人厮杀,她怕刀剑不长眼,伤了阿虺,也伤了他。她恨不能冲上去对他们说别打了!别打了!然而她刚迈出一步,身后就有马绳套住她腰,将她拽了回去。
眼前一片混乱,没人听到她的嚎哭声。
远处数百匹匹战马迅速围了进来,那些人训练有素,比所有人杀伐更狠,起手挥刀落手人头,霍灵山匪意识到不对,打马转圈,终于败逃。花儿看着那白马上的人,他甚至没有回头,最终消失在狂风骤雪之中。
她的眼泪快哭干了,意识到她的飞奴哥哥真的离开了柳条巷,离开了他们。他从前总说要走,如今真的走了!
情势突变,霍言山的人节节颓败,而霍言山的胸前插着一支箭,他受伤了。花儿被那马绳缚着哪也去不了,眼见着他杀红了眼。众人护到他面前,依稀有人要他快跑。她看到霍言山恨恨地看了她一眼,最终翻身上马,马蹄溅起红雪,他被一支小队护送着转身离去。那支小队不时有人从马上被射杀,眼见着霍言山要死了,白栖岭却举起手:“打扫战场。”
不知为何放了霍言山一条生路。
花儿看到那百余箱兵器被迅速带走。新的雪落下,起初遇血融化,渐渐地,鲜血成红冰,雪花覆盖,再无颜色。到了春天,这场杀戮被彻底掩埋。无人知晓在这里,曾有青山埋尸骨、曾有少年将军败走。
有一个将领面相的人将白栖岭拉到一边,花儿听到他们依稀在说:大营、守军、额远河。若放在从前,她会想大营、守军、额远河与白栖岭这样的巨贾有何干系,然而此刻她对什么都不意外了。
在这样的世道里,每一个人都披着另一张皮。言语间将小阿宋托付给她的阿虺、在马上挥刀杀人的飞奴、说起被割鼻子宫人而愤恨的霍言山、以巨贾身份造兵器的白栖岭。
每个人都披着一张皮,又或许披着很多张皮,一张撕了还有一张。
花儿坐在那,不知被风抽走了哪根骨头,又被雪冻住了哪根神经。看到白栖岭走向她,倔强地擦掉被吓出的眼泪。她没法跟任何人诉说她此刻的万箭穿心之感,因为众生早已麻木,他们甚至会嘲笑她的感情用事,他们会说你那虚假的慈悲毫无意义。
白栖岭一把扯起她,将她塞到车上。
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任何话。他给她的火信,是他的性命。他是个疯人,那么多人可以选,偏偏将那东西交给她,并告知自己若这一遭死在她手里,就是他识人不慧,他活该付出代价。
他从京城回到燕琢,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他做到了,也意味在这乱世之中,他彻底被推向了另一条生死不明的路。
花儿几次看他,他都铮铮看回去。白栖岭从不为利用花儿羞愧,这点利用算什么?倘若有人利用他,但护他性命保他衣食无忧,那又算得上什么利用?
“你一早就知晓我救的人是霍言山对不对?你一早就知晓霍言山是江南霍家的人,根本不是霍灵山的山匪。你一早就知晓霍家是皇子党羽,而你,又是谁的党羽?”花儿问他:“京城山高路远,我等小民自是不知发生什么。不如白二爷跟奴才讲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以为你为人聪敏…”
“聪敏就活该一次又一次被你利用!几次三番差点丢脑袋!你可想过,总有一天老天爷都不会帮我,我这等人命丢了就是丢了!也对,在白二爷心中,只有天下大义没有无辜性命。二爷八成还会觉得平日里施舍奴才一些小恩小惠,奴才为二爷卖命是天经地义。二爷被权利支配,又用权利支配我,二爷遇事尚有神兵来救,奴才有事可就是看天意了!”
花儿因着气愤,一张脸涨红了。她原本以为去良清,只险在霍灵山一段,哪成想局扣着局,那良清只是一个幌子,所有人的头都别在腰带上的。而她对此一无所知。
“说够了吗?”白栖岭问她。
“没够!”
“那么,你随便。”
他兀自脱下铠甲,花儿这才看到他身上纵横的砍伤,鲜血洇透了里面的衣裳。花儿忘了自己要说的话,那伤口属实太过吓人。她不知还该说什么,他们的确道不同。
然而她还是心软了。
她见过太多血了,是以白栖岭的血又将那些关于血的记忆洇红洇湿了。花儿只觉得头晕脑胀,一把推开窗大口汲取外面的冷气。
太难受了。
她太难受了。
可她又坚强,她看到雪已经停了,林间跳动着光,仰头向远处看,是晨曦初露的天边。黑夜终于短暂结束了。光明令人热泪盈眶。
她的眼泪无声地掉,将身子一直向后探,看着渐行渐远的山道,心中对飞奴呐喊:好好活!好好活!
活着就好了,对错早已无法分辨。
再坐回去已然看不出异样,看着白栖岭的伤竟然敢说一句:“该!”见他仰着脖子费力脱衣服,上前一步站到他跟前打他手,不饶人道:“奴才且伺候着,二爷该给多少心里有数。别回头当那不要脸面的人。”
白栖岭靠在车窗上,微仰着头看她。她太小了,若好好吃饱饭,或许还能蹿上一蹿。她抖着手解他衣扣之时,他强忍着不发出声音。只是那衣服扯带着皮肉,疼痛难忍,大滴的汗落下来。
花儿哪干过这个,顶多看医馆的郎中给人医治跌打损伤。她看到有血涌出来,忙用布条按住,声音抖了:“你让獬鹰来!我不会!我…”
“獬鹰自顾不暇。”白栖岭苦笑道:“我教你。”
“谁要你教!”花儿心一横,拿起那止血散就撒,白栖岭痛苦地哼一声,她一巴掌拍他脑门上:“给我忍着!”话虽这样说,动作却是轻了些,甚至凑上前去呼呼吹气。白栖岭的前胸遭遇那凉痒的吹气,猛地缩回去,手一把握住她手腕,语气并不好:“你治伤就治伤,不必搞那些无用的动作!”
“…”花儿气急,又要拍他,但手腕被他攥着,挣扎几次未果,再闹下去就要跌进他怀里沾一身血。花儿嫌弃他,速速为他止血包扎,期间疼得他一口气捣不上来,差点死在那。
待处理好这些,才问他:“回燕琢城吗?”
“去良清。”
良清是要去的,过去的时日只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而他自己的事还是要办。
“你这德行还去良清,那叶小姐嫁你才怪。”
“我二人有约在先,我既承诺娶她,就不会食言。”
“你别把自己往好了说,不认识你之前只知道你臭名昭著,认识你就觉得传言不虚。那叶家小姐若想要嫁你恐怕也要掂量掂量,这等恶人值不值得嫁!”
白栖岭瞪她她也不住嘴,直说到自己痛快了才闭嘴。
白栖岭看她,这几日连日奔波,遭此奇遇,她反倒长开了些。想来是那霍言山真心实意照顾了她。
“你若想嫁人,嫁妆我给你备,以感激你救了我一命。”白栖岭道:“人家你自己选,那个飞奴是吧?跟你一起长大的,对你有些意思的。你若要执意嫁他也行。若你听我劝,我帮你选个人家。你不如看看獬鹰,跟我很多年,骁勇善战、人亦单纯,无父无母,没有脏心思,进了他府上,你管家,我给你两间铺子…”
“您快打住吧!我与你有什么交情吗?轮得到你给我出嫁妆?你又算我的谁,想做主我的婚事?我看你是闲出病了!”花儿指着他:“嫁或不嫁,嫁与谁都与你无关!谁说女子一定要嫁人!就不能去干些顶天立地的事!”
“什么顶天立地的事,在码头上借我的名义作威作福?”
花儿被他气急了,突然扑到他身上,专朝他伤口挥拳。白栖岭对此始料不及,生生吃了一拳才抓住她。他攥着她手腕,腿绞住她的将她禁锢住,说话倒是和气:“你救我一命,我不与你一般见识。但你给我记住了,没有人能打我一拳还全身而退。你不要招我!”
花儿转头去咬他手臂,他绷起皮肉让她咬,她咬不动,呸一声坐回去:“硌牙!”
终于消停下来,她去看外面的雪地,被日头晃得亮晶晶。过了二月二,燕琢城的天气就会暖一点,三月三河开,三月末燕来,这难熬的冬天就彻底过去了。
她推开窗看着雪,心想:山里的日子好过吗?飞奴要在这里安家了吗?霍灵山匪是霍家的人吗?飞奴还会下山吗?
花儿担忧他,难眠有些哀伤。探出身子头对赶车的阿虺问道:“阿虺哥哥,飞奴哥哥会出事吗?”
“不会的。”阿虺安抚花儿:“飞奴命大,你看这些年哪一次他不是囫囵混过去?”
“山上能比去白府做工好吗?”
“兴许。”
“最好如此。不然等他回来我要扒了他皮!”
花儿气鼓鼓坐回去,闭目养神的白栖岭说起风凉话:“还说不想嫁你的飞奴哥哥。”
第29章 霍灵山惊魂(五)
去往良清的路不平坦,马车颠簸,花儿快被颠吐了,自己跳下车走路。越往那走,越察觉到冷。这才发觉那叶家根本不住良清城里,而住在良清城外。
良清本就人少,那城外更是荒凉,他们走到天黑仍不见影踪。
“不会拆了吧?”花儿终于忍不住,捂着嘴跳下马车坐在路边缓缓。路边的树后原本有人猫着,看到花儿下来转身要跑。花儿想大吼一声追上去,转念一想那不是打草惊蛇么!她学聪明了,偷偷跟獬鹰把那人的模样说了:是个矮个子男人、穿着一身灰色衣裳,看起来像家丁。在花儿的指路之下,獬鹰命人反追上去。
獬鹰发觉这个花儿着实聪明,这次出来桩桩件件事都令他刮目相看,是以对她比从前更好。在白栖岭看来那闷葫芦獬鹰能跟一个姑娘谈得来,这显然是有点什么姻缘。夜里扎营的时候把獬鹰拎到一边,问他是否中意花儿?见獬鹰愣怔不开口,他便说道:“花儿呢,眼下虽像个小耗子,生得一副寻常模样,但其实是个奇女子。”
“二爷此话怎讲?”
“她良善、聪慧、勇敢、知进退。万万不可被她往日那些个表象迷惑,觉得她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也万万不要揣测她是否见钱眼开,任钱为主。她并非如此。”白栖岭见獬鹰还在迷惑,继续说道:“獬鹰你跟了我很多年,应当知晓我不会害你。你素来独来独往,别人说你是带发修行的和尚,你好歹该有个家了。”
白栖岭难得跟獬鹰一次性说这许多话,虽然语义不明,但这事相当稀奇。獬鹰认真听了半晌,最后一句他听懂了:“二爷您是说要獬鹰娶花儿吗?”
“不然?我说了这许多话?”
獬鹰忙摇头:“二爷,您说笑了。我不能娶花儿。”
“为何?”
獬鹰忽然有点羞赧:“我怕她。”
獬鹰是见过花儿撒泼耍横诡计多端的,他觉着这女子好玩、厉害,甚至不吝以更多词语夸奖,但若说要娶她,獬鹰已惊出一身冷汗:“二爷,我知晓您已把花儿当成了自己人,所以才为她操心婚事。但还请您看看旁人罢!阿虺!阿虺与她一起长大,那个飞奴,再不济….”獬鹰说了半晌,最后来一句:“二爷与我说得这样热闹,可问过花儿的意见?我瞧着她对这些事没有心思。”
獬鹰就差说白栖岭多管闲事了。
白栖岭心道果然那个东西不好嫁,就连獬鹰都不敢娶她,放眼那燕琢城,怕也没有哪个男人有这样的胆魄了!
白栖岭踱步回火边,在软垫子上半倚着取暖,手中攥了一把瓜子,磕一颗就将瓜子皮扔到火堆里。眼盯着火堆渐渐出神。
良清这个地界,从地势上来讲,属实是十分微妙。它接连霍灵山和松江府,不似燕琢那么边远,却因着与松江府隔着一道森林屏障,是以也不大受松江府待见。燕琢城因与鞑靼隔着一条额远河,朝廷不得不管,这良清,久而久之就成了三不管。
照理说,良清这样的地方应当鲜少有人住才是,实情却是商衢重地,而卖的都是市面上罕见的东西,奇珍异宝、飞禽走兽应有尽有,就连朝廷命令禁止不许私贩的盐和军火,在这里亦能找到卖主。
那卖主哪里人都有,有蓝眼睛的西域人、有瘦小黝黑的南越人、跟鞑靼外形很像的陇西人,这些人多是在当地犯下重刑、抛家舍业逃出来、一路风餐露宿死里逃生到了这里,做起无人管的“掉脑袋生意”。
尽是亡命之徒。
叶知县被贬黜之时,原本可以继续住在燕琢城或回京城的别院,但朝廷一道旨意下来,他们就被安排在了良清的庄子里。白栖岭上一回收到信,说鞑靼王的和亲提议里,突然多出一条,点了远在良清的叶华裳给他最不成器的儿子做王妃。
再往后,他就与良清失了联系,而后来到这里,却发觉那良清的老宅消失了。
事情并不简单,但眼下无从下手。面前的火堆噼里啪啦烧着,一颗火苗崩到他腿上,差点燃了他裤子。白栖岭素来心思深沉,此刻也不尽然将自己的思虑展给别人看,实在烦闷之时就去到一边丢飞镖,丢了捡捡了丢,一趟一趟逗着自己玩。
他如此这般,倒是没逃过花儿的眼。她跑到獬鹰面前问他:“白二爷又要疯癫了?”
獬鹰因着先前白栖岭说要他娶花儿的事,颇有些不自在,向后退一步,手放在身后,正色道:“二爷有烦心事。你先前猜对了,叶府消失了、叶姑娘丢了。”
“你们千算万算,不知往叶府门口里安插个探子细作?”
獬鹰咳一声,小声反驳道:“花儿姑娘,探子是探子、细作是细作、斥候是斥候,不一样。”
“哪不一样?”花儿翻了个白眼:“我还以为你白二爷有通天的本领,最后竟是连自己要娶的人去哪都不知晓。”
獬鹰想为白栖岭辩驳几句,白栖岭就算有通天本领,也通不了上头的天。那朝廷多少能人异士,白二爷又能排上第几?朝廷想让叶家消失,白二爷又有什么本领拦着?
“是以接下来,我们还是不能立马回燕琢,要找叶府了是吧?”花儿叹了口气:“早知如此,我就不该与阿婆把话说太满。我与她说这是一趟闭眼就能赚钱的生意,几日就回去。眼下可好,三番五次差点丢脑袋,如今又要在这良清掘地三尺找人了。”
花儿竖起拇指,对獬鹰说道:“你们白二爷,是这个。我还是请你派人给我阿婆和衔蝉她们送封信吧!不然她们该以为我死在外头了!”
“送信可。你写吧!”
“我不识字,我鬼画符,我阿婆和衔蝉能看懂。”
獬鹰给花儿找来纸笔,花儿咬着笔杆子皱眉半晌,也不知这第一个符该如何画。后来想起阿婆该抓药了,而她藏钱的地方衔蝉知晓,于是提笔先画一朵花,代表她自己;再画一个煎药锅和床,床下有一文钱。她尽力了,又想到阿虺家人也会担忧,就画了一个勇猛的男人搬石头,代表阿虺。
她画的实在是乱,白栖岭站在她身后看那张纸,皱起眉头来。这东西这辈子恐怕都无法与人“书信传情”了,她画那东西一点诗情画意没有。尽管如此,花儿还是很满意,将笔一放:“就这样,衔蝉聪慧,一定能看懂。”
“看不懂没关系,会让送信的人捎口信。”獬鹰安慰她,给她吃定心丸。
白栖岭在她身后来了一句:“也不要光骗银子,你好歹识几个字!”
“你以为我不想识字吗?阿公阿婆哪里有闲散银子送我去学堂!哪里有银子买纸买笔!”花儿顶撞白栖岭,又道:“你倒是好心,那你现在教我几个字吧!”
白栖岭心烦意乱,才不想教她识字,丢下一句让獬鹰教你,转身走了。
下一日白府的家丁兵分几路去打探叶府的下落,而派去跟着那人的人却迟迟未回。白栖岭决议住到良清城里去,于是一行人带着几十箱聘礼,浩浩荡荡进了良清。花儿万万想不到白栖岭这样招摇,她觉得他似乎又在打什么主意。
良清城是一座破败的城,只有两街四巷,里面住着满满当当的人。客栈只有一家,他们住进去等于包了整间门客栈,再住不进别的人。那家客栈就在良清镖局对面,白栖岭的房间门推开窗就能看到外头的镖师在查点物什。
阿虺和哼哈二将刚歇脚就被跑出去当差,在良清城里大张旗鼓寻人。他们见着人就问:“可见到住在城外老宅的叶府人?”
不知情的人问:“叶府?不是就在城外吗?城外十里那个庄子,我朝那送过冬储的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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