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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深处(姑娘别哭)


“那是切过的。”霍言山捏起一点点盐巴撒上去:“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但人总会思乡。我思乡之时来这么一块,好像姑苏城就在我眼前。”
“这个叫粘粘糕,意味着年年高。与芝麻开花节节高一样。”将烤好的递给花儿,她也不客气,接过咬了一口,外皮酥脆,内里粘软,米香四溢,很是美味。
“如何?”霍言山问她。
花儿猛点头:“人间至味。”
她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更别提这稀罕玩意儿。二人席地而坐吃了,而后随霍言山上路。
二人没有马,依旧徒步。花儿问他去哪,他说找个驿站,解决二人当下的困境。花儿也不多问,只是随着他走。白日山间有日光,不似夜晚冷,走着走着就出一层薄汗。花儿顽劣,偶尔要跟自己的影子玩,一来二去,走的就很慢。霍言山却也不急,她玩影子,他就爬上树看着她,待她玩够了继续走。
花儿竟是不知这山间竟也有一个小驿站。远远看去那驿站只有一间木屋,木屋外是马圈和拴马桩。马夫正在钉马掌,身后烧着一口锅,国内热气袅袅,似乎是在炖肉。
花儿随霍言山蹲下去观察很久,那马夫做完手头的活计随旁人进去了,再往后就是木屋的窗被推开,屋里的人准备用饭。
“你在前面等我,就是那里,开红花那棵树那里。”霍言山手指过去:“一定别被人发现。”
“你做什么去?”
“我去牵一匹马。”
所谓“牵”,实指偷。花儿一边往那棵树那里挪腾,一边看着霍言山猫着腰跑到了木屋后面。那马的缰绳在拴马桩上系着,若是外头有响动,里头吃饭的人三两步就能跑出来生擒活捉。花儿着实想不出这马该如何“牵。”
她走到那棵树后蹲下,看到树旁竟有一条小路。那小路不宽不窄,刚好能容纳商队的马车。霍言山能如此轻易指出这棵树,想来是曾经来过。
霍言山在木屋侧身蹲了很久,花儿眨眼的功夫,他手中已经握着一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镰刀,那镰刀被他快速甩出去,马绳竟是被切开,他人也同时冲上去跳到马背上,打马疯跑。里头的人叫喊着冲出来,霍言山已经跑到花儿面前,一把拉住她将她带到马上。
那些人从后头追了上来,霍言山对花儿说道:“抓紧!”抽了马一鞭子,那马就疯了一样跑了起来。
不知跑了多久,转了几条官道小路,身后的人终于被甩下。霍言山找到一条河饮马,花儿瘫坐在地上累得不成样子。
“你这牵马厉害,差点丢了咱们的小命。”她一边喘气一边说道:“我也没想到你是去偷啊!你哪怕借呢!”
霍言山拍了拍马头,马都是要训的,不训不亲人,马也认主人。他偷这匹能跟着他跑这么远,也算是奇闻。
“接下来去哪啊?”花儿问:“莫非你要带我去姑苏吗?”
霍言山笑了,走到她面前扶她起来:“难得浮生一日,我不想管那许多,只想带你在山里转转。你怕是从来没走过这么远吧?”
花儿睁大眼睛,指着那山:“你带我在这里转?在霍灵山地界转?你不如直接把我命拿去算了。这是霍灵山,被山匪看到了直接人头落地。哦不对,我是女子,我要被撸上山伺候山匪们了。回头我生的娃都不知生父是谁。”
“或许,我是说或许,霍灵山的山匪不像你所想这般?”
“你见过?你知晓当年他们下山屠村,半月大的小婴孩被挑在刀尖上扔出去吗?你知晓他们劫掠良家女子上山为奴,一晚要伺候十几个山匪吗?生下的女婴孩留在山里养着,长大继续伺候山匪,世代为妓。在山下做妓尚能赎身,在霍灵山上只有死路一条。你姑苏来的,你知晓什么呀?”
花儿抱着肩膀看霍言山,她不怕说出这些伤人的话,反正总有一日要说。她亦不怕霍言山,她赌他不会拿她怎么样,因为他以为她知晓白栖岭的秘密。
霍言山反倒笑了:“如此凶残?那朝廷不剿匪还等什么?”
“朝廷说剿匪那就是幌子。有一个知县倒是真心实意要剿匪,被那山匪割了脑袋扔在城门外。其余的都是做样子,骗朝廷的剿资罢了!”
霍言山认真听她斥骂,待她骂完了才说:“我不会让你陷入那种困境,我既敢带你进山,就有能力保护你。”
“你连你自己都顾不好,被人割伤了脸差点死在燕琢城外。”花儿也不客气,直揭霍言山老底。霍言山苦笑道:“那次属实是意外。我惨遭了贼人暗算。”
“哪个贼人?”
“我不知道。”
花儿知晓再追问无意义,就叹了一口气:“哎!既来之则安之吧!我也看出来了,我与霍公子有缘,孽缘。”
说完走到那马面前拍打它脊背:“这位仁兄也是厉害,你闻闻我的味儿,记住我,往后我再上马你别尥蹶子,跑的时候顾着点我,别把我屁股颠开花啦!”
那马似是听懂了,对着天空嘶鸣一声。花儿笑了,摸它的马脸:“你真通人性!待咱们出了霍灵山,你做我的马罢!”
“好。出了霍灵山,将它送与你。”
“被那些人看到就杀了我了。”
“不会,待我找到同伴,会命人送银两给他们。”
“好。这我就放心了。”
再出发之时,霍言山将花儿扶上马,而后自己才上去。这一回很是悠闲,令花儿有闲庭信步之感。只是他们走的路杂错无章,这里那里乱绕。
“霍言山你要把我绕晕了!你说带我在霍灵山玩,那不应是顺着一条路慢慢走好好玩么!你总瞎蹿做什么!万一丢了都找不回去!”花儿嘟起嘴抗议,再急了就啪一下打霍言山手:“我看你是想把你救命恩人喂狼!”
她真是有趣,令霍言山少去很多警惕。偶尔低头看她,皴红的脸难掩眸子的清亮,看人之时仿若会言语。他觉得这个姑娘过于傻气了,他有些于心不忍,但想到自己的家国大业,就又狠下心来。
即便如此,他待她又实在细致。到了傍晚,他们找了个茅屋歇息,他竟将那水囊里的水用火烤温让她喝,喝过了再出去找冰,烤化了为她净口。她笑他费事,说从前出城凿鱼,渴了嚼块冰就好了,哪有这许多事!而霍言山却不愿如此,他说:“你是姑娘家,要爱惜自己的身体。首先就是不能贪凉。那马上绑着水囊等东西,能用则用,无非是费些力气罢了!你若贪凉,身子多难受。我家姐时常腹痛。”
花儿不觉得难为情:“阿婆说我常年挨饿,比别人长得慢。”
“可怜。”霍言山真觉得她可怜,忍不住动手捏她脸:“我照顾你你不必过意不去,比起你救我两次命,这不足挂齿。”
“哦。”
花儿想起从前飞奴也说过这样的话,要她别贪凉少挨累吃饱饭,待她长大了就知晓有多疼了。好像他们疼过一样。
霍言山把她当女子看待,比那白栖岭强多了!白栖岭总笑她雌雄难辨,嫌她慢、要她咬牙挺着,罪行简直罄竹难书。她也因此待霍言山更和气些,管住了自己的嘴不说丧气话。
“你这样贴心,你的夫人一定很开心。”她说。
“我还没有成亲。”霍言山直言:“我心不在那。”
“那你心在哪呢?”
“我是霍家最小的,但出仕最早。家父要我光耀门楣。”
光耀门楣。这些大门大户权贵之家果然与她担忧的不一样,她只要吃饱饭活着就好,而他要光耀门楣。花儿不知晓霍言山这个“光耀门楣”能到什么程度,她只觉得他似乎太执太痴。
这大冷天,他们在山里绕了三天。花儿不知他在绕什么,是为甩开人还是怎样。到了第四天,他突然走了第二日的老路。在老路上,拐上了一条岔路。
那是山上众多分岔路中的一条,极其不起眼,在路口有杂木掩映,马蹄踩上去,杂树倒了,霍言山下了马。花儿看到他去伺弄那些矮树,将马蹄踏到的地方扶正,又去找相像的枯枝填充。
“你在造陷阱吗?”花儿问他,其实她心中已隐隐清楚,霍言山要带她去老巢了。待他将那些弄好,已过了一个多时辰,日头已然西斜。
他上了马,坐得离花儿近了些,说道:“我们相互取暖罢!”
“你自己取暖罢,我不是手炉。”花儿向前挪腾,被他握住手腕:“你都被冻透了。”他说。
“那你倒是生火呀!”花儿拍打他的手,说道:“别搞这些官老爷做派,女儿家的手不是你们想摸就能摸的!”
“是是。”霍言山笑了,放开手,打马带她走上一条羊肠小道。那条小道可真窄,路边的枯枝不时支出来,花儿怕脸被刮破,时左时右躲着。这样的路商队的车是进不来的,若想在这条路上藏匿东西,怕是要很多人手。在霍言山拴马时,花儿看到残雪之上有隐约独轮车的车辙。但她不动声色。
“还要走两天。”霍言山说道:“这两天路不好走,辛苦你了。”
“要么你把我放下自己去?”花儿叹息道:“太累了,眼下哪怕这霍灵山里长金子我也不想玩啦。又冷又饿又累人,我的腿脚都不好用啦!还有我的脸,本就狼狈,如今被山风吹得又长了一层硬皮一般。不信你捏捏。”她把脸往前凑,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宁愿要霍言山捏一下。
霍言山真的捏了。
他儿时纨绔,捏过府里丫头的脸。江南的丫头、日子再苦,那面皮亦是白嫩的。眼前这位女子的脸皮,竟是硬的。他捏完花儿就憋起嘴:“一定难看死了。我不想吃这个苦了,你送我回去罢!或者你把我扔在这自己赶路、我知晓你不是带我来玩的,你有事,你要去找你的东西。你别带着我,你的事都是大事。”
“我不想与你分开。”霍言山看着花儿:“顶多三日,我就要离开这里去滇西。”
“你还想带我去滇西不成?”
“霍家人有恩必报,我想带你去享福。”
“我上次就与你说过了,我不能有,我有阿婆、有柳条巷的伙伴,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我可以派人一起接走,像…”霍言山紧急住口,不肯再说。
“像飞奴一样是吗?”花儿问他:“飞奴如今到底在哪?”
“他一定有他的好去处。霍家人不恩将仇报。”
花儿不再讲话,而是帮他一起捧雪。她知晓他又要化雪给她净手,她已然如此狼狈,他还要担忧她的身体,怕受寒往后遭罪。
“你的脸还疼吗?”花儿问他。
“不疼了。”他也学她将脸凑到她面前:“你摸摸看。”
“摸什么?”
“那道疤上结痂了,比你的脸皮还要硬些。”
花儿被他逗笑了:“这也要比!”但还是伸出手去触了下,斑驳的伤疤,破痂的地方刮的人指尖疼,果然比她的脸皮硬。
“还疼么?”
“不疼了。”
“好好的一张脸。”
“没事。”
花儿收回手,躺倒在草垛上,将双手塞到脑后,翘起二郎腿,这样歇脚很解乏。霍言山看她着实讨厌不起来,甚至喜欢她的讨喜模样,就夸她:“你可知道,你真像一个女侠。”
“女侠什么样?”
“就你现在这样。”
“可我连功夫都不会,怎么做女侠?”
“你救了我,比女侠还要厉害。”
花儿咯咯笑了:“巧合罢了!不足挂齿!休要再提!”
“请女侠与小生一起去打只山鸡罢!该吃些肉了!”
“成。”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月光森林之中,霍言山玩性大起,不时跺脚惊起飞鸟,吓得花儿抱头鼠窜。而他笑得不能自已。他像是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了似的,此时此刻只想快活。他们在林子里穿梭,碰到山鸡,霍言山故意失手,而后再撒腿去追。不知跑了闹了多久,二人肚子咕咕叫了,霍言山方打了一只鸡。
拎着鸡向回走,直接架在火上烤。他说起儿时进京随皇上去狩猎,太子皇子们都不如他有准头,他拔了头筹后被父亲破口大骂。再后来就一直失准头,太子皇子高兴,他就不会挨骂。
“拔头筹还要挨骂?”
“要的。要让他们开心,哪怕我们是姑苏霍家,到了京城亦不过尔尔。要看人脸色,要夹着尾巴做人。”霍言山的脸上覆了一层说不清是愤怒还是什么的情绪:“那太子阴晴不定,在围场里一个小宫人不小心打个喷嚏,他将人鼻子割掉了。还有,他打小体弱,皇后不知哪里听来的,说童年童女的骨头入汤壮骨启智,于是他们就把刚进宫的十一岁的宫女胳膊剁掉,我亲眼见的。”
花儿打了个冷颤。
霍言山把衣裳脱下来给她披上:“你是不是吓到了?或是你们在燕琢城也有所耳闻?皇上近年来恶疾缠身,太子暴戾,这天下不是那个太平的天下了!”
他说这些花儿不懂,只觉得可怕,那可怜的宫人的鼻子和那宫女的胳膊,好像那些人都不是人,是他们养的木偶一般。她极能体谅,她打小会看眼色就是因着去老爷们家里当差,一不当心就挨打。她后来已十分机灵了,还被白栖岭捆过几次。她对这些老爷们又怕又厌,可若不在他们手下讨生活,就要活活饿死。
“那你还要帮他们找兵器?还为了他们差点死掉?毁了自己半张脸?还要冒险把这些东西运到滇西去?你傻呀!你…”
“不一样!”
“哪不一样?”
“立场不一样。”霍言山抓住花儿衣袖,郑重看着她:“花儿,今日是我这一年来最开心的一天了。适才在林间跑的时候让我想起我也不过二十又一岁,常人有的那些我也该有。我真的感激你。”
“这话说的。只要你想,你就能有。”花儿拍胸脯:“别的咱不会,给官老爷逗闷子咱最会了!”
霍言山笑了,将山鸡翻了个面,而后说道:“花儿,你随我去江南吧?我给你寻一个临水的院子,你推开窗就能看到船听到渔歌,那河面上雾气腾腾,不比这条江差。一年到头有吃不完的鱼,还有你没吃过的虾。我让你有穿不完的丝绸,带不完的首饰…”
“霍公子,我问你一句啊…”花儿打断霍言山:“你这是要养通房啊还是怎么着,我听着怎么不太对呢?”
霍言山想了想:“霍家媳妇不好当…”
“你可真是扯远了,你要我做你的通房、妾,或是你的夫人,只消你自己决定就是了?你不需要问我吗?问我愿不愿?”
“对不住花儿,我只想报恩,是想让你衣食无忧。”
“你要这么报恩,快别报了。养鸟呢?你来逗我,我给你叫一声,你赏我条虫吃…”花儿努起嘴学霍言山:“还穿不完的绫罗绸缎戴不完的金银珠宝..给谁看?推开窗给你们姑苏河里的鱼看吗?”
花儿这嘴皮子真的厉害,把霍言山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想反驳又不知从何开口。他竟觉得花儿说得对,如此那般,的确是对人不敬不爱。报恩的手段不止那一种。更遑论他迄今为止拉着她,都不是为报恩。
花儿见他沉默不语,就捅捅他:“糊了。”
霍言山忙把鸡拿下,最后撒了一点盐巴,最先扯下鸡腿给她。花儿鲜少吃这样的大肉,咬一大口,好香。霍言山不饿着她不冷着她,也算好人了。
夜里不敢入睡,霍言山爬上树放哨。花儿在火堆边睡得香,她是一点心事没有了,反正该来的总会来。
同一轮明月之下,白栖岭则无法入睡。獬鹰递他的那封信简直要了他命。他们借故叶华裳有事丢下花儿,给霍言山下手的机会,却不料叶华裳真的出了事。
白栖岭眉头紧锁,坐在那毫无动静。獬鹰不敢吵他,一直站在窗外。哼将来过一回,獬鹰问他:“没有。”
哼将摇头:“没有。”
“可看仔细了?”
“看仔细了。”
“二爷怕是赌输了。明日咱们自己进山找吧。”獬鹰叹了口气,觉得此事无解了。
“二爷,你说花儿会给咱们留记号吗?”獬鹰道:“两日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
“会的。”白栖岭道。
“为何?”
“因为阿虺在这里,她自会取舍。”
白栖岭相信花儿不是傻子,她会想清楚,为何白府要阿虺做他的车夫。白栖岭并非君子,他知晓霍言山一定会来找花儿,企图从花儿口中探得什么。他在码头上、在燕琢城如此大张旗鼓地宣称花儿是他的人,就是宣称给霍言山看。
这如一场博弈,双方共执一颗棋子。
霍言山从京城起几次三番诱他进圈套,意图结果他,这一次他怕是要来个瓮中捉鳖。但霍言山对花儿到底如何想,白栖岭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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