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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马依旧在(枕月长终)


他看向不明就里的叶鸿文:“明晚,带你女儿来陪朕用些。”
…………
叶鸿文吓得跪坐在地,汗水止不住地滑下:“陛下,小女,小女她……”
“都说她有福气,朕也想看看究竟是怎么个妙人儿。”
天子抬眸望向叶鸿文,胸中烦躁不止,将手中酒盏砸向他额头:“带不来,你这官帽也别带了!”
上好的酒液倾洒,醇香蔓延,清澈一片的酒水中,倒映出捂着额头,一脸惊惶的叶鸿文。
“您说什么?!”
叶明芷也顾不得尊卑,拍案而起:“陛下要见明熙?”
“明熙才多大!不可以!这分明就是鸿门宴,有命去没命回了!”
他本就心烦意乱:“陛下要见,我能有办法!要我说你们好好待在家,非要去上什么香!”
他狠狠剜了叶明芷一眼:“净给我惹麻烦!”
“好了!”
老夫人怒喝道:“既然陛下执意要见,见便是了!”
一家人争吵,叶明熙始终安静地坐在原地,垂眸不语。
老夫人拿主意说:“这金鸪楼,去是一定要去的……”
她道:“这样,明日我去赵家寻梅夫人来。”
梅氏是叶明熙亲姨母,不会坐视不管,有她这个顺平将军府的夫人陪同,即便明熙真的惹怒了陛下,他也要给将军几分薄面。
叶明芷也思索着:“此事的源头还是因为衍无大师对明熙的不同,不如我明日再带明熙去一趟普觉寺,若是明熙能说服大师为陛下占卜国事,说不定这事反而因祸得福。”
叶鸿文冷笑:“她不过一黄发小儿,衍无大师连陛下的情面都不给,能听她的?”
众人都一致忽略了他的冷嘲热讽,老夫人对叶明芷点点头:“好,那便这样办,如若真请不来,有梅氏坐镇,也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商定之后,叶明熙反而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怎么好端端的,就得天子召见了?
她疑惑地开始回忆,自己上辈子直到天子驾崩,李怀序上位,拢共也没见过几次这位残暴的天子。
自己前世这时候,在干什么来着?
因在寿平湖遥遥相望,对季飞绍一见倾心。风寒伤好后,便偷摸地打听这位风光无两的探花郎的行踪。
叶明熙有些困惑了,怎么她就比上辈子哭的多了些,就会有这么大的变动啊?

今日只有叶明芷与她二人相伴,连贴身女使都未曾带上。
她们乔装了一番,清晨路上还没什么人的时候,用租来的马车一路飞奔至普觉寺。
因前一晚上思绪过多,没能睡好的叶明熙精神不振,叶明芷看在眼中,显然又误会了。
她牵起明熙的手,安抚道:“不必担心,即便是有天大的事,都有家人们替你撑腰。”
她叹口气,喃喃:“当今天子脾气不好,今晚这局,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
叶明熙自然是怕的。
陛下在位已有二十三年,先帝多子嗣,陛下当年还只是一个不得宠的皇子。
连同太子在内的五位皇子,皆命丧陛下之手,先帝七子当中,只有最小的七殿下因对陛下早年有过善意,被放过一马,封为琰王,逐出汴京,远离朝政。
踩着兄弟们血肉踏上宝座之人,又怎能不冷血彻骨呢。
在位二十余年,因举行了多次变法,大政在这代皇帝的带领下愈发兴盛,即便陛下阴晴不定,动不动便暴戾抄家,在百官民众心中,也担得“铁血手腕”的贤帝美名。
就连渔阳这个曾经落败的城镇,也在陛下早年间开放海路对外贸易中逐渐富庶起来。
百姓兜里有钱了,即便爱杀伐王侯世家,也与他们没有关系,因此李阕在民间的声望更显热烈,李阕也行事愈发狠辣,独断专行。
衍无敢让这样一位帝王吃了闭门羹,还能转头偏袒一个女童,就算是盛怒之下砍了叶明熙的头,也是正常之事。
叶明芷只盼望着能见衍无一面,只为了他能救救自己的妹妹。
然而事与愿违,僧人对着姐妹二人说道:“师祖昨日见过檀越后,便离开了普觉寺,云游天下,不知去向了。”
“什么?!”叶明芷脸色刷地惨白,“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说去哪里了吗?”
僧人摇头:“师祖行事,我们向来不会多问。”
拜别了僧人后,叶明芷强打精神安慰她:“没事儿,没有衍无大师,将军夫人也会陪你去的。”
叶明熙一边牵着姐姐的手,一边思绪不宁地往外走。
走到一半,她突然想起什么:“姐姐,你能不能先去马车那等我?”
“……个地方,想一个人去。”
叶明芷看她,沉默许久后:“一刻钟,你若是一刻钟还没有回来,我就来寻你。”
“好。”
直到看着叶明芷离开了,她才慢吞吞往小院的方向走。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想见一面慕箴。
慕箴那么聪明,他一定会想到办法的吧?
就这样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再次走进那条僻静小路时,发现这次门口多了一人。
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也简单,守在院落门口。
没等明熙走近,那人远远看来,竟是认出了她,一脸欣喜:“二姑娘,许久未见了。”
叶明熙仔细辨认才想出来:“怀生,你也来渔阳啦?”
正是慕箴身边从小伺候的小厮。
怀生笑笑:“公子来渔阳养病,我怎么可能留在汴京呢。”
“你怎么在这站着,慕箴不在吗?我特地来找他的。”
“他在,不过我不能进。”怀生让开,“姑娘,你自个进去吧。”
叶明熙:?
“……就可以进吗?”
“自然。”
怀生笑得开怀:“无论何时何地,公子在做什么要紧的,姑娘都能进。”
叶明熙歪头纳闷,却没有多说,心里记着要事,推门进去了。
穿过破败的庭院,刚靠近屋门,便听得一阵细碎声响。
紧密轻微,持续不停。
明熙叩了几下门,却都没有回应,她刚准备接着敲,门没关严,自己打开了。
她心里愈发奇怪,推开门,照旧是满屋晃眼的烛光,和满地的青白-粉屑。
直到看清桌前人的身影,叶明熙才明白这间屋子的奇异之处是为什么。
慕箴坐在桌前,对着一盏明亮的烛灯,专心致志地刻玉。
那满地的碎屑也不是别的什么,正是他一刀刀刻下来的玉石粉屑。
“慕箴。”
明熙站在门口喊他,声音清脆,却无人回应。
慕箴手持一块温润通透的白玉薄片,在烛火照射下微微透着青光,长袖半卷,露出薄肌一片的小臂和手腕,左手拿玉,右手持一柄金属光泽的狭长小刀,对着玉石表面一点一点地剐蹭。
玉片小巧,慕箴手掌宽大,用了巧劲嵌在手中,隐隐能看到指腹的茧伤和硌起的青筋。
一刀,两刀,三刀……
玉石坚硬,但这么一刀刀下去,总会有碎屑脱落,久而久之,划痕变成了凹槽,凹槽变成笔画,这么一块小小的玉石上面,便能誊下一句诗词。
慕箴神情专注,眉头微皱,五感好似只剩下盯着手中动作的那一双眼睛。
一旦沉浸在刻玉之中,外界的动静他什么都听不见。
见他迟迟不回应,叶明熙有些着急,姐姐只给她留了一刻钟的时间。
她喉间哽咽:“慕哥哥……”
细碎的声音停下了,慕箴眨眨眼,动作迟钝地抬起头来。
越过满桌莹莹如日的灯火,他一眼便瞧见了门口的人。
在满室的阑珊光亮下,身影虚幻。
幻觉?梦境?
他猜测,又很快推翻,仅用了一息时间便确认了,那是叶明熙本人。
慕箴微怔,低头去瞧手中的玉片,那是他方才一笔笔亲手篆刻下的: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
其实还是个半完成品,珊字也还差最后一横,衍悟让他誊这句酸诗,说外面那些姑娘家喜欢,卖得好。
他本不在意刻什么字,篆刻只是他平心静气的一种方式,是能够让他更加专注地思索的途径。
然而见到叶明熙烛光下的这一眼,他没来由地心想。
稼轩先生这句诗,写的真好。
他很快回神:“今日又来上香?”
慕箴吹了吹玉片的碎屑,将它和刀都收起,一连吹灭了几盏烛火,那明亮如昼的房间才恢复了正常的明亮。
他上前拉开座椅,从柜子中拿了件旧衣垫上:“这里简陋,你先坐。”
叶明熙垂眸看了眼在椅子上叠的整齐的衣物,没说话,坐下了。
如今见着了人,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咬唇:“你身体可好些了?”
慕箴只笑笑:“你别担心我,我虽说是来养病,却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坐在对面,倒了杯茶,一摸茶水已经凉了,觉得不能给她喝,就又拿到自己面前。
这两次见他虽说清瘦许多,但精神都蛮好的样子,不像后来传说的那样吓人。明熙不懂他年幼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要来这修养了。
暂时压下心中担忧,她又问:“那你为何会在普觉寺?”
“慕家在渔阳发家的时候,父亲大行善事,当时普觉寺也受了慕家一笔香油钱。”
他喝了一口冷茶,淡淡说道:“那时,普觉寺监院衍能大师听闻我因修养回到渔阳,便分了这院子给我,还让衍悟先生教我篆刻,磨炼心性。”
“我如今住在慕家老宅,白日没事的时候我便会来这里。”
慕家伯父向来乐善好施,扩祠宇,置义田,敬宗睦族,收贫乏。渔阳百姓各个都赞叹慕家心善,远在汴京的叶明熙也知道此事,于情于理,普觉寺会替慕家照料他也属正常。
“那,”叶明熙又问,“昨日衍无大师与我的事,你可听闻了?”
慕箴点头:“衍无大师闭关多年,得他解签实属有幸。”
“有幸什么呀!”
叶明熙忽然委屈,小声埋怨着,害怕不安的情绪终于在这个僻静的小院子得到了释放:“如今陛下因为这事要为难我,要我今晚去金鸪楼吃鸿门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了。”
情难自抑,说到最后甚至哭出两滴泪来。
眼泪一出来,便再也止不住闸了。
在叶家,她要惦记着老夫人的身体,也不能让姐姐为自己过于忧心。
但在慕箴这里,她是与他相伴长大,如今不过十一岁的孩童。
她无需顾虑。
泪眼滂沱间,恍若听闻一声极轻的叹息。
叶明熙透过眼泪去看,看见慕箴已来到自己身前,半跪着与自己的视线齐平,平静地望着自己。
二人对视,慕箴放下卷起的衣袖,又轻轻擦起她的眼泪:“数月不见,你倒是爱哭了许多。”
叶明熙抿紧唇,嘴硬道:“我尚年幼,本就爱哭。”
慕箴仔细擦干净了,也没有起身,仍旧半跪着看她:“此事不值得你如此伤神。”
“为什么?”
慕箴偏头看向别处,神情淡淡:“虽未见过衍无大师,但我来此处静心听闻也是他的意思。在普觉寺待了数月,多多少少能了解些,他虽避世不见,却不减对外界的关心。”
“他既为你解签,便一定不会让你因此遭难。”
他站起身,摸了摸叶明熙的头顶。
明熙在他宽大的手掌下抬头望他,感受到手底细微的动作,慕箴的眼神沾染几分温暖笑意:“我猜,今晚你家人一定会找你姨母陪你一同前去,有他们为你托底,没必要太害怕,若实在应付不来,便像现在这样哭。”
叶明熙困惑:“哭?”
“你不过十一岁,要让陛下打消戒心,尽性便可,越像幼童反而越安全。”
她在心中记下了:“这样便没事了吗?”
见她眼泪愈掉不掉的可怜模样,慕箴浅笑:“对,会没事的。”
听他这样说,叶明熙终于放心了。
慕箴当初在京听学时,虽平日不张不扬,但才学向来数一数二。
当初在学堂的夫子各个都对他赞不绝口,他说没事,便一定没事。
叶明熙安慰好自己,很快又开朗起来,她从椅子上蹦下,细细打量起这间小屋。
上次有衍悟在,她不敢多瞧,如今便肆无忌惮了起来。
走近了才看到慕箴坐的椅子旁有一矮凳,上面摆了一排的刀具,各个泛着金属的冷光,看着就锋利的很。
“我先前没听说你会刻玉呢。”
慕箴将刀具收在木盒当中,像是担心伤着她:“也是来了渔阳才开始的,衍悟说篆刻能让人凝神静心,便让我学。”
“从刻硬木开始,熟练了之后便开始刻玉石。”
叶明熙惊奇:“我还以为玉石雕刻都是用冲砣打钻那种法子呢,没想到刀也可以。”
“寻常的玉石硬度大,一般都是用古法切割打磨。”慕箴拿了方才誊到一半的玉,递给她玩,“但这种青田玉软些,我用的刀也不似寻常刀刃,磨锋利些,刻些字是可以的。”
她摸了手中的小玉片,质地有些厚重,泛着温和的青绿色,也不知是慕箴刻得久了还是本就这般,拿在手里有些发暖。
叶明熙握着玉,仰头看他:“既不愿意,为何要来渔阳呢?”
“什么?”
她先前不知,只当他是寻常来修养,但听他今日所说,却又好像不是那样。
“你说篆刻让你平心静气,来了渔阳后,你很不开心吗?”
慕箴沉默,又浅浅笑了。
他无声地盯着叶明熙看了半晌,眼中情绪晦暗难懂。
“回去吧。”他平静开口,“别让家人等急了。”
叶明熙将玉片塞回他手里:“若你烦闷,我以后经常来找你玩。”
他没答话,只是将人送到门口,慕箴站在房门阴暗处,低声唤她:“明熙。”
她回头。
“今夜过后,别再来了。”
叶明熙忽地红了眼:“我吵到你了吗?”
她急忙道:“我知道,我们在京中关系算不得亲近,我今日又拿这些事烦你,我不会了。”
慕箴摇头,只温和道:“不关你的事,明熙,你很好。”
他的面容被阴影遮掩,忽显落寞:“是我的问题。”
“别再来了。”

怀生送走明熙,心里也是有些不满的。
二姑娘娇生惯养,又生得精致,见她难受,他也是不忍的。
他回到院子,正欲好好说一番自家公子,推开门却惊了。
“公子!”
慕箴坐在椅上,指腹被刀刃所伤,手中一片赤红,染得玉片也带上血色。
他却毫无反应,只沉默着望着烛火。
怀生赶忙烧了壶热水,替他处理伤口。
篆刻一事向来要求静心,公子初来渔阳刻硬木时,因不习惯也伤过几次。但换了玉石,习惯了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怀生自然知道,是二姑娘的事让他心乱,拿不稳刀了。
见他垂着眼睛的样子,怀生不免埋怨:“公子既舍不得二姑娘,说什么伤人的话,二姑娘走的时候眼眶都红了。”
慕箴闻言抬头:“又哭了?”
“没有,可能我在旁边,强忍着呢。”
“落湖之后,她倒是性情变了许多,”慕箴低声,“你去查查,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
刚说完又沉默片刻,苦笑:“罢了,还是别去。”
怀生见他明明关心,却又硬憋着的样子难受,来渔阳本来就让他郁结在心,前几日见着二姑娘,好不容易眼见着心情明朗了些,又这般苦大仇深。
忍不住发怒道:“我见二姑娘对公子态度变了许多,不像汴京那般了。公子若是喜欢,何苦这样苛责自己。”
“禁言。”
慕箴难得呵声,有些严厉地看着他:“什么喜欢不喜欢,再让旁人听到,姑娘家的清誉都叫你毁了。”
“我不过是看不得公子这样委屈自己!”
慕箴缄默不言,良久才隐晦道:“今夜过后,无论明熙表现如何都一定会得到陛下的注目。”
他望向手中被污血染就的玉片,猩红溅落在“阑珊”二字上,触目惊心。
神色晦暗,声音喑哑。
“我不能赌,更不能拿她赌。”
怀生听不懂,只是看着公子的侧颜,觉得他此刻心中也定是难受的很。
心中叹息,明明在他看来就是两情相悦的一对人儿,非要这么蹉跎彼此的情意。
回府路上,叶明芷没有问她方才做什么去了,见了什么人。
只是看她情绪更加失落,以为她在担心今晚的宴席,安慰道:“别再多想,坦然面对,即便是陛下,也没什么可怕的。”
明熙没说话,只自顾自摇头,半晌才笑道:“姐姐放心吧,我没事的。”
她只是在为慕箴的疏离感到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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