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低声应着,“我将东西都带回了慕府,虽不再去寺中,却也会在家中篆刻。”
叶明熙有些出神,她小声问:“……后你若是没来书院,我又急着找你,可以去你家吗?”
她还记得曾经慕箴的嘱托。
慕箴动作一顿,实在是这句话说的太过可怜,又带着些期盼,让他的心都跟着一缩。
他抬眼,望见她圆顿的双眼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生怕自己拒绝的模样。
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汴京的应天书院,她缩在假山后微微发抖的模样。
明熙总以为那段时光只有她自己,她渴盼着能有人从天而降陪在她身边。
而她不知道的是,确实有那么一人,总是追随着她,在她不知道的记忆角落,呵护着她。
“可以的,明熙。”
他放下墨条,认真地盯着她闪烁的双眼道:“先前是我不对,如若要保护你也不该傲慢地违背你的意愿,以后我不会了。”
慕箴字字虔诚,垂下的眼睫在他的面上落下阴影,又好像落在明熙心里。
少年的声音带着变声时期的低沉,沙哑得像踏在落叶之上的声响:“若是你喜欢,我便日日都来书院陪着你,放假你想找我,也可以直接去慕府,不要再害怕,更不要再哭。”
他伸手摸了摸明熙的发顶,眉间轻皱,好似她爱哭的问题比任何麻烦还要令他棘手。
“至少在渔阳,在我的身边,你可以随性而来,至于其他任何问题,都统统交给我来处理。”
慕箴的眼神坚定又明亮,较之日月烛火还要耀眼,他用着这样炙热的目光盯着自己,就好像能够直直透进自己心底。
透进那些无光的年少岁月,驱散了她周遭身边的所有黑暗彷徨。
朱聆进来的时候,只觉得安静的很。
叶家的这个小姑娘最是聒噪,总是趁自己不注意时像只小鸟雀般说个不停,今日竟是十分乖巧地在面前摊了本书看。
他纳闷地走上前,定睛一瞧,瞬间没好气道:“装乖你也装的像些,你这书都是倒的。”
说完瞧见她的脸色,皱眉:“脸怎么红成这样,中暑了吗?慕箴,去抬点冰来。”
“不用,”叶明熙赶忙抬头摆手,一脸慌乱,“我,学生不热,不热……”
虽是这么说,但慕箴想着这几日暑热,还是搬了盆冰来。
明熙用手扇着风,丝丝凉气扑在脸侧,滚烫的温度消下去了些。
她偷偷看了眼慕箴,见他面色不改,好似不知道自己方才说的话有……人动乱一般。
只一想到方才那段话,叶明熙就觉得自己像吃了轮明日般,心内暖洋洋的,不自觉地傻笑。
“还笑呢。”
台上的朱聆见她这般,看着手中的课业恨铁不成钢:“你这字怎么写得越发的歪斜了,你家中长辈都是一手的好字,轮到你便这样了呢。”
叶明熙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他,又见朱聆叹了口气:“你还是接着抄策论吧,我给你找找《名姬帖》,你照着字形练练。”
朱聆去了书房寻字帖,叶明熙无所事事地翻着桌上的杂书。
她瞥到慕箴笔下的字,运笔轻盈,笔画灵动流畅,整体整齐均匀,撇捺边角又有些飘逸。
工整漂亮。
叶明熙抽了两张他抄的字:“慕哥哥的字好看,我想练你的字,可不可以呀?”
慕箴一顿:“女眷大都练《名姬帖》……”
“我不喜欢,”许是他方才纵容的话给了自己底气,如今在慕箴面前表达喜恶也越发理直气壮,“姐姐也练得一手簪花小楷,可我不喜欢,一点也不大气,还是你的字好看。”
都这样说了,慕箴自然不会拒绝,他笑笑:“那你练吧,回头我给你正规写几本字帖出来。”
得了他的应允,明熙这才高高兴兴地将面前的书都收起,留出一大片空地,一边放策论优秀选篇,一边放着慕箴的字,对照着抄写。
朱聆回来的时候,见她已经开始认真抄写,上前看了一眼,咦了一声:“你练的是慕箴的字?他是练得行楷吧。”
大政女子多写簪花小楷,显得秀气雅致,草行楷瘦多为男子写,见她写得一脸认真,没有昨日那般心不在焉,朱聆也自当没什么意见。
左右是要练字,他不像京中酸儒,规定女子非要如何如何。
朱聆点点头:“慕箴的字也不错,你能练出六分便可以了。”
说罢又嘱咐了慕箴,让他闲暇时也多教教明熙持笔姿势与运笔技巧,便安静看书,想着这两日再出一套题目给他们二人。
练慕箴的字让也叶明熙意外地专注,等朱聆再开口,又到了该用午膳的时候了。
她搁下笔,无意识地揉了揉腕子,慕箴见状,问:“手疼吗?”
叶明熙点头,他的字迹深重,自己下笔也不自觉地用力,像要模仿出他浓墨重彩的字形。
二人又坐到金鸪楼的二楼,这几日快要将他家的菜尝了个遍,将脸枕在自己臂弯中,喟叹道:“我这胃算是给你养金贵了,这几日晚上回府用膳都觉得不香了。”
就连祖母都看得出来,调笑她被金鸪楼养刁了舌头。
慕箴给她倒了被热茶,轻声:“金鸪楼厨子很多,我调两个给你带回叶府。”
叶明熙被吓得直起身:“千万别,我这真要给你养刁了,回了汴京我还吃不吃饭了。”
慕箴身子一僵,垂眸望向没心没肺,没在意方才说了什么的小姑娘,敛眸在心中叹了口气。
“对了。”
叶明熙想起了什么,举着筷子问他:“朱先生同我家有什么渊源吗?怎么知道我家中人写字好看?”
“安阳侯与太傅在京中也称得上名门,你父母想来字也不算差,况且……”
慕箴思忖着回答:“朱先生中举后,听闻在太傅手中学习了一段时日,按年纪来看,许是与梅夫人相识吧。”
叶明熙一愣,她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她也曾听姐姐说过,她娘亲梅息苒体弱,并未去过学堂,一直都是在家中由太傅梅大人亲自启蒙教导,梅大人又惯常喜欢往家中捡些苦寒上进的学生回去,再加上朱聆与她父亲年岁相仿。
这么一想,确实很有可能相识。
怪不得,她暗想,怪不得祖母一报她的名讳,朱聆便连夜从家乡赶回渔阳替她上课,她祖母估摸着也是这个意思。
自己不到两岁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明熙对她的所有记忆,都是姐姐跟她说的。
梅息苒在她的心中,一直都是模糊朦胧的形象。
“多跟我说些我娘的事吧。”
慕箴见明熙停下吃饭的动作,神情落寞,声音也没有往日的活泼。
“我想多知道一些。”
他放下筷子,擦了擦手,将手掌放在毛茸茸的发顶,顺着发丝来回抚弄。
见明熙疑惑地抬头,他狡黠地笑,存心逗她:“这也是梅夫人教我的戏法哦。”
慕箴年幼之时, 便懂得审时度势。
初来汴京的时候,许多人瞧不上他们家,即便是街巷中家境苦寒的书生, 路过他家也是要啐一口的。
在还认不得太多字的年纪,他便首先记住了什么叫贱商。
母亲缠绵病榻,父亲又总是心疼他,久而久之,他也学会了藏住心事,不将那些受过的委屈说与家人听。
隔壁府的夫人, 是慕箴年幼最喜欢的人。
她温柔的像是家中院落盛放的西府海棠, 明媚又柔和。
在觉察到慕箴总是被街上的孩童欺负, 梅息苒便欢迎他到侯府做客。
本就是左右邻居,加上当时叶鸿文与自己父亲都忙, 于是都没发现他总往侯府跑的事。
那时明熙刚出生不久, 明芷也刚来侯府, 终日畏首畏尾的。
于是梅息苒抱着明熙, 一哄便是三个孩子。
明熙也算是在他眼中长大的孩子,慕箴知道许多她的秘密。
年幼的明熙因未足月便出生, 身体弱的很,经常难受地哭闹, 梅夫人便是在那时候教的他。
“我们明熙虽爱哭, 但娘亲摸摸头就安心了是不是?”
梅息苒的笑容和煦温柔, 抱着孩子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光辉, 明熙在她的抚弄下,哭声渐停, 这招十分有效,百试百灵。
每次他看就像是在看变戏法, 十分神奇,久而久之,他便也记住了。
后来梅息苒病重,垂危至极她嘱托慕箴,哭着求他将来稍微照看些明熙,她还那般年幼,自己死后除了明芷只怕无人爱护。
慕箴看着被窝中的奶娃娃,又想到自己的过去,于是他承诺:“我会照顾她的。”
至少不会让她沦落到,像自己曾经那样任人欺负的下场。
普觉寺的重逢,在明熙看来是巧合,但其实是他一早便算好了的。
他当时清瘦了不少,如若明熙没认出他,那他便还如同往常那般默默守护她身后。
慕箴其实自己也清楚,明熙不喜欢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是躲着他。
但他还是带着微末渺小的希冀,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而他事后也万分的庆幸,自己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叶明熙扒在自己胸前恸哭时,就像天塌了般,痛苦得情难自抑,他莫名地想起梅息苒生前的动作。
于是他郑重地,小心翼翼地将手掌放到小姑娘脑后。
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都还似从前。
不论是他,还是不知为何性情大变的,他的小青梅叶明熙。
听他说了这么一段往事,叶明熙安静了许久。
曾经记忆里那个模糊的身影,在慕箴的故事下又添上了几分柔和的光。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心情,有些沉闷,又有些委屈。
她身边任何一个人,对自己娘亲的了解都要比她多,她身为梅昔苒的女儿,却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了解。
到了下午,叶明熙也一直情绪不高,闷着头练字。
慕箴从袖中抽出一个窄小的锦盒,推到她面前。
叶明熙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在他示意的目光中打开。
是一支紫狼毫笔。
与他手中用惯了的那支相似,只不过上手轻很多,用久了估计也不会累手。
“以后用这支吧,”慕箴轻声,“我初练字时,便是用的这款笔。”
是为了让自己能更好的临摹他的字,还是因为上午揉手腕的动作被他记在了心里?
叶明熙不知,只抿唇笑了一下:“谢谢慕哥哥。”
慕箴眉间一跳。
许是这段时间少女娇俏跳脱的模样瞧多了,眼下这般沉默安静的样子,又让他想起了曾经在汴京的时候,明熙惯常颦蹙的眉眼。
既然来了汴京,既然她来到自己身边,既然已经决心决意甘愿挡在她身前,护她一生平安喜乐。
慕箴再不愿看到她这般神情。
“散学后,一起去逛一逛吧?”
叶明熙:“啊?”
渔阳的街市比起汴京热闹喧嚣许多。
汴京不大,还处处都是达官显贵,按赵姝意调侃的话来说,在二楼扔一块砖,能砸死一片文官侯爵。
地位高贵,家中规矩自然也森严,汴京的街市还有衙差巡街,再加上天没黑便宵禁,很少有商家在傍晚时分还开着门。
就连叶明熙也习惯地以为渔阳也是如此。
然而她不知道,这个时候的渔阳才最是热闹。
各大酒楼瓦舍人声鼎沸,街边的小商小贩也忙的热火朝天。
几家连着的铺子清闲了,还会凑到一块闲聊八卦,你喝我家的茶,我就你家的瓜果,一派和谐。
寻一辆板车,架一个木台,随意固定一下便能拖到繁荣的路边贩卖。
汴京哪里见过这些,那儿的衙差死板又严厉,要整顿汴京的风气,街上一个小贩也不许留。
叶明熙觉得新奇,四处摸摸看看。
见一处简陋的木车上还有胭脂水粉,她好奇地盯着瞧,摊主是个三十来岁的美艳妇人,自来熟地拉过明熙,抹了一道艳丽颜色在她手背上。
“漂亮吧?这可都是用姐姐自己家产的蜂蜡混着牡丹花瓣研磨出来的,你闻闻香不香。”
叶明熙听她的闻了闻,果真是甜腻又醉人的香。
她像个刚进城的乡下人一样,只觉得哪哪都新奇。
汴京的胭脂颜色纯度低,讲究低调不显张扬,而抹在手上的这一道,颜色浓重地就像是晚霞耀眼的裙边。
凌厉肆意。
她年纪还小,往常重要场合闻冬给她上妆也只是浅浅铺一层,还要用最清淡的颜色。
眼下见了这,就像眼馋家中长辈盘发的大金长簪般,满脸孩子气地皱眉跟慕箴撒娇:“我想要这个。”
慕箴自然也看见了她手上昳丽的颜色,了解她心思,没说什么,只是凑上前仔细看了台面上的各种颜色。
指了其中一个道:“选这个吧。”
指尖所指的,是水润清透一些的湘妃色。
妇人瞧了眼连连点头:“姑娘还小呢,我这个颜色重了些,这色也好看的,许多小姑娘买呢。”
说着就要在她脸上试。
叶明熙眨了眨眼,将脸凑了上去,妇人用手指蘸了些,轻轻抹在她唇瓣上。
她唇色因体弱十分浅淡,平日里便常觉得没气色。
明丽的颜色上了以后,整张脸都变得愈发俏丽明媚。
“哎哟,”妇人笑着,“乖乖真是漂亮呢,不枉费你有个这么听话的小情郎。”
叶明熙正一脸兴奋地看着铜镜中有些陌生的自己,闻言也没生气,只是没在意地接了句:“是我哥哥。”
慕箴从始至终都是淡笑地看着她,也没什么反应。
只有妇人瞧着二人一点也不相似的外貌,露出一副年纪轻轻玩这么复杂的揶揄表情:“我懂~”
慕箴买了那盒胭脂,二人离开后明熙也迟迟舍不得抹掉,总是偷摸着抿一抿,又眉眼弯弯地笑。
“热不热?”
叫他问了,明熙才感到额角濡热汗意,她正准备抬手去擦,被慕箴按住,仔细拿帕子擦了。
叶明熙想起之前好几次,调侃他:“是不是碰着我以后,帕子都费了许多张。”
“只要明熙干干净净开开心心,再多帕子也是费得的。”
被这么一句闹了个大红脸,叶明熙猛地噤声,嗫嚅:“我还是很爱干净的……”
“当然,”慕箴收回手,轻笑,“若是能不爱哭就更好了。”
叫她皱眉,又使起了小性子,慕箴勾唇:“走吧,带你去吃冰酪酥山。”
明熙没听过,但一听就知道好吃,她眼睛明亮亮的:“什么是冰酪酥山?”
“拿水果和牛奶浇在碎冰上,很解热的。”
她从没吃过,在汴京也只吃过拿羊乳做的乳酪,闻言立刻焦急:“快走快走。”
店面在一处深巷之中,没什么客人,只有两三个扎辫子的孩子。
寻了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后,一个老婆婆走了过来,望见慕箴后惊喜道:“小箴来啦,这是?”
慕箴像是回应刚刚她的话,此刻说道:“我妹妹。”
“哦哦,”老婆婆头发花白了,却仍旧动作灵活地抽了个木牌递给明熙,和声,“那妹妹看看要吃什么?”
她照着慕箴的推荐要了荔枝味的,等婆婆送上来后,她惊叹:“这也太好看了。”
碎冰泡在牛乳中,满满堆成一座小山的形状,荔枝的碎肉伴着花瓣淋下,就像是一座自顶落花而下的雪山。
最顶上亮晶晶的一圈,是甜腻腻的蜂蜜。
叶明熙迫不及待舀了一勺送进嘴里,眼睛一下子亮了:“真好吃,下次带闻冬她们来一起吃。”
她吃的极快,满嘴都是荔枝清香,等她看到木勺上沾了些红色,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连胭脂一起吃进了嘴里。
她舔了舔唇,生怕没了,喊慕箴来看:“胭脂还在不在了?”
一碗碎冰下去,明熙的唇瓣水润润的,颜色早被吃个干净,却依然昳丽。
慕箴不自觉将口中的冰咽了下去,解了一些不知名的燥热。
他径直摇头。
明熙哀怨:“好不容易涂了这么好看的颜色出来玩,这么快就吃没了。”
慕箴:“明日接着涂便是了。”
明熙也想,但她还是皱眉:“不过节不登门的,这么花枝招展的不好吧?”
慕箴笑笑:“无事,渔阳人率性,也有许多姑娘家上书院搽香,先生不管的。”
听他这么说了,明熙才重展笑颜:“那好呀。”
穿堂的风通过窗口带起明熙的头发,她伸手整理,见对面慕箴垂眸,动作矜持,小口吃着。
最是端庄优雅。
她不免起了些坏心眼:“原来慕哥哥总是盯着旁人瞧呀。”
慕箴一愣,抬头看她。
“连姑娘家搽了水粉都知道。”她一脸坏笑,为难他道,“难怪为我选颜色眼光这么好,原是看多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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