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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马依旧在(枕月长终)


没过多久,慕箴写完了,交上去后又自觉地坐了回去,翻了本《熹平石经》开始抄写。
朱聆走下来,静静观摩了他的字,片刻后才开口:“你的字写的愈发好了。”
“是,谢先生夸赞。”
因这段时日篆刻的原因,他手上有力,连带着字也力透纸背,规整的字形边角藏着锋芒,整肃而平直。
他欣赏了一会儿,转了一圈,绕到明熙身后。
叶明熙察觉,紧张地直起了身,也不敢随意下笔,装模作样地盯着题目看。
朱聆顿了顿,轻叹了口气。
这气叹得,让她从耳后红到脸颊。
她有些泄气地看着自己还算整洁的书面,自己这字,也不算差吧?
等慕箴又抄了三四页的书,叶明熙才终于停了笔。
朱聆望过来:“写完了吗?”
“嗯。”明熙有些惴惴送了上去,抠着手指站在一旁。
朱聆抬眼,见她满脸紧张凑在自己身前,不免好笑:“你们去外面的池子把砚台洗了,再去把院中落叶扫扫,我批一会。”
叶明熙有点惊讶,她说怎么放假了院子就这么多叶子,合着平时这些事都是学生在做。
“不要找侍从做啊,”朱聆边看长卷边嘱咐,连头也没抬,“自己动一动,锻炼锻炼。”
叶明熙的砚台没怎么用,墨渍也干了,她拿着就跟着慕箴出了屋。
院中三人可逍遥了,闻冬靠在树下昏昏欲睡,怀生一脸兴奋地看着品秋练剑。
明熙跟在慕箴身后,学着他的样子将砚台泡在水中。
小小的一个池塘,经过几天放假,池面上水源干净了许多,但仔细去瞧还是能看见沉底的墨色污渍。
二人贴着蹲在一起,就像是烈阳下依偎生长的两朵小蘑菇。
见朱聆没出来,慕箴拿过明熙的砚台,骨节分明的手搅在清水之中,丝丝缕缕的墨色缠绕在他指间。
赏心悦目的很。
叶明熙两手捧着脸,专心地看他洗自己的砚台。
静谧之间,只剩下他手下的水声潺潺。
他低眸看着手中的砚台,好像要把它擦得锃光瓦亮:“你说,你之前对我有偏见。”
明熙打了个哈欠:“是啊。”
“那现在,是不是……”
慕箴没说完,只是连抬头看一眼她都没有,仍是低着头,耳尖微红。
“哗啦——”
一阵清凉湿意溅了他满脸。
水渍顺着鼻梁滑下,落在唇瓣上,显得唇色红润了些。
慕箴抬头去看,明熙笑咯咯地张着手,衣袖都潮出一片重色。
“傻子,”她将指尖的手尽数弹到慕箴脸上,“我若是还讨厌你,怎么会跟你一起吃饭啊。”
手上还在洗着她的砚台,娇纵的小姑娘还要将水泼到他脸上,尽是水珠,慕箴也不恼,在明熙面前,他脾气总是好得吓人。
他也笑了,抬肩用外衣蹭去水渍,不再说什么。
八月初的日头正盛,将他心底也烧的暖热。
叶明熙见他毫无芥蒂的模样,不免惊奇:“你都不好奇我之前是因为什么对你有偏见,讨厌你啊?”
其实慕箴根本不在意,但见她这样,便顺着她意问:“为什么呢?”
只一想到那件事,明熙便浑身排斥抗拒,她哼了一声:“慢慢想吧,我才不告诉你呢。”
不同于自己的随意清洗,慕箴将她的这块砚台搓了又搓,拿惯了刻刀的手清洗起砚台来,也是能将它洗得发光。
即便是方才自己那样娇纵说话,眼前人也没有丝毫生气的模样,噙着笑意忙活。
她一瞬又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慕箴正用帕子替砚台擦干水分,听见身旁姑娘低落的声音。
“对不起。”
他讶然抬眼,瞧见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姑娘低垂着眉眼,难过之色写满眼底,好似下一秒就要掉出泪来。
“对不起,慕哥哥。”她声音隐隐哽咽,不顾湿透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慕箴将砚台放下,擦干了手,隔着帕子将她的手拉开。
“怎么了,嗯?”
慕箴从没觉得自己耐心这么差过,篆刻玉石时,有的玉料坚硬,他刻下数百笔可能也不过浅浅一道印记。
但他从来都是日以继夜地一刀刀篆刻,百刀,千刀,一句短短的词句,数万刀都是基础。
他的耐性与坚韧的性情都是这般磨炼出来的。
然而每每看到明熙哭,他总是觉得衍悟说得不对。
衍悟教他刻玉,是说篆刻能让他在面对任何事时都能保持心如止水的平静与坚韧,不慌乱迷茫,也不轻易妥协。
但是不对。
如果真是那样,那为什么明熙只要一哭,他便如何都忍受不了,总会轻易地妥协呢。
监院说,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如果能将此换算为时间的话,那他慕箴愿以自身世世代代供奉起誓,叶明熙的每一生灭,都可以欢喜快乐,永不难过。
他叹气,将面前令他揪心的小脸抬起:“为什么又哭?”
为什么?因为对不起他。
她也想问慕箴为什么,她叶明熙何德何能,能让她对自己这般掏心掏肺的好。
愿意救她于火海,为她身死,重生一世,万事万物都在变,有许多事情的变化是她叶明熙看不懂,掌不住的。
但唯有一事亘古不变,便是慕箴对自己永恒的真心。
时隔多年,他仍清晰记得自己睡醒会口渴这些微末的小事,但直到方才他问出口叶明熙才明白,他一直以为自己仍是对他心怀芥蒂,不喜欢他的。
那他这段时日,到底是在以什么样的心态对她好呢?
再反观自己,除了他爱吃柿果,又能记住他什么事呢?
她竟是在为慕箴感到不值得。
慕箴是个多么聪明的人,只稍微联想前后便能将叶明熙别扭的情绪猜得差不多。
“明熙,只要你在我身……他唇齿一顿,“不对,只要你过得好,我怎样都可以的。”
叶明熙最忌讳这个,她闻言立刻凶狠抬眼:“收回!”
眼眶红红,语气极重:“慕箴,我要你收回那句话!”
“我要你向我保证,未来要好好保护自己,决不能再为了任何人伤害自己,你保证!”
即便是她也不可以。
慕箴的头颅滚落在自己脚边的触感让她崩溃,只一想到那双熄灭的双眼,叶明熙就觉得要喘不过气。
叶明熙早便对自己暗暗发誓,她要守护好身边的每一个人,如若这辈子慕箴再出什么事,她不可能还有勇气活下去。
见她认真,慕箴点头:“好,明熙,我向你保证,在做任何事,都以健康为前提。”
叶明熙这才放下心来,她双目潋滟,可怜巴巴地瞧他:“慕哥哥,你要将今日这句誓言牢牢记在心底,若是让我发现你骗了我,我也不……”
慕箴眼疾手快捂住她唇,以防她又说出什么不吉利的话,他郑重点头:“你不必再说,我记住便是了。”
他垂眸,在心中默默补充着。
做任何事,都以明熙的健康为前提。
他说得笼统,主语没加这种幌子,大概也就能哄哄明熙这种小姑娘。
将明熙的名字加在其中,他这回在心底珍之又重地来回念了几遍,像要将这句话用自己最顺的那把刀,篆刻在脑中。
一旁的三人面上是在玩耍,实际都偷摸着朝这边看。
品秋不高兴道:“你们公子又惹我们姑娘哭。”
怀生喝完一整壶的蔗汁,不在意地翘着腿打着嗝:“闹着玩呢,你懂什么,马上我们公子便哄得她开怀。”
果真,还不到一刻钟时间,叶明熙跟在打扫落叶的慕箴身后,踩着落叶蹦蹦跳跳。
闻冬感慨:“你家公子怎么说也是娇养长大的贵少,为了哄我们姑娘又是洗砚台又是扫地的。”
“这算什么,”怀生嗤笑一声,“叶姑娘若有心,连慕家家产都能骗光。”
“好哇,你说我坏话。”
怀生一惊,仰靠的身子一滚,狼狈跌在地上。
叶明熙叉腰,明媚叫嚷:“慕箴,他说我坏话!”
慕箴停下动作转身望着挠脸的怀生,扬眉:“去将马喂了。”
一众幸灾乐祸的视线中,怀生认栽:“是是是……”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快,朱聆依次将二人的问题说了下,他拿着明熙的长卷,教诲着:“看得出来你在汴京的功底学得很好,便是来我们这跟进度也绰绰有余,就是你这个策论和字还得加强。”
虽说女子不考科举,在诗书礼算几门上深攻便可,但朱聆负责对待每一个学子。
“你策论的基础太薄弱了,先抄几日的优秀论文学学结构,顺带练一下你那狗爬一样的字。”
叶明熙暗暗嘀咕,自己的字虽说不上磅礴大气,但也绝对工整,怎么就狗爬了。
散学时天色还亮,怀生牵着马来的时候,她不经意撇了一眼,“咦” 了一声。
“怎么了?”慕箴问。
叶明熙这才明白为何今天一整天她都感觉哪里怪怪的:“怀生驾车吗?”
“是啊,”怀生应道,“一直都是我驾车啊。”
“怀生忙得过来吗?”叶明熙顿顿,“你那个殷寻呢?怎么不带他?”
慕箴脚步一顿,偏头凝视着她:“你与殷……熟?”
熟,当然熟,而且是你不知道的熟。
叶明熙歪头,反问:“怎么这么说,之前不还是你让他与我交流的嘛,多亏他及时将你情况转述给我,我才能更好地调整药方,你今日看着状态好多啦。”
“没有,”慕箴抿唇一笑,没说话了。
怀生一脸困倦:“殷寻嘛,是公子自己培养的暗卫,只负责处理一些隐秘的事,平日不怎么露面的。”
“这样啊……”
叶明熙解了疑惑,笑着对慕箴摆手:“明天见啦~”
慕箴从未觉得这般简单的几个字如此明亮温暖过,于是他也抬起手,左右摇晃:“嗯,明天见,明熙。”
回到叶府时,不过刚到酉时,晚膳还没开始准备。
她去祖母房中问安,将今日朱先生的教授都说了。
祖母笑道:“这青鹿书院老早之前便是学生自己打扫,这习惯竟是传到如今。”
她点点明熙的头:“叫你再偷懒,今日可扫地了吧?”
话虽这样说,还是一脸在意地掰开她细嫩的小手仔细看了。
“没有,”她如实道,“朱先生还叫了那个慕家的公子一起来了,扫地洗砚台都是他帮我做的。”
“他中午还请我在金鸪楼吃了饭。”
祖母惊讶:“那个富商慕家?他家的公子不是……”
说到这孔嬷嬷悄默地推了老太太两下,这才反应过来:“……二公子。”
明熙大大咧咧,也没在意这句语焉不详的话,只是挑了桌上的葡萄吃。
“祖母,听闻渔阳的柿果是要预定送来府上的,回头上市了您帮我要一些吧。”
“好啊,”祖母捏着她的手笑眯眯地吓唬她,“不过可要少吃点哦。”
“这柿果你若是吃多了,脸可就要变黄啦。”
明熙翻了个白眼:“我都十一啦,祖母你就别拿这些哄小孩的话来骗我。”
祖母“哎哟”笑了:“看来是大了,不好骗了。”
满屋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喜乐融融间,叶明熙吃葡萄的手突然一顿。
【有次我弄脏了衣袖,你看到,一整天都皱着眉头看我。】
霎那间,叶明熙突然想到了自己年幼的时候为何会一直盯着慕箴瞧了。
很小的时候,自己嗜甜,吃坏了几颗牙,夏天渔阳送来的柿果又特别好吃,她那时被明令戒糖,便偷偷往嘴里塞柿子吃。
那时姐姐瞧见了,一本正经地吓唬自己:“明熙,柿果可不能多吃,吃过了脸也会变黄的,到时候人家都是白溜溜的,就你黄不拉几,长大也白不回来啦。”
她那时不懂事,被吓得眼泪汪汪,一口也不敢再吃。
后来听闻隔壁的慕哥哥也喜欢吃柿果,她亲眼瞧着一整筐的柿子被送进了慕府的大门。
可后来她等啊等,再见慕箴时,别说变黄,白皙的脸还透着红润,一点也没有姐姐说的吓人模样。
她怀疑自己被骗了,一整天皱着眉头,严肃地盯着他的脸瞧,想知道是不是他在家偷偷学大人敷粉,才好让自己心里因为那些错过的甜柿子感到好受些。
结果当然是显而易见的,根本就是姐姐说来骗她,不让她吃那么多再坏了牙齿的。
哪是什么因为他衣袖弄脏而嫌弃。
想明白前因后果的叶明熙噗嗤一笑,瞳孔里满是笑意,明媚娇俏。
祖母见状,问她:“怎么了这是,又乐什么呢?”
“无事,”明熙揉了揉脸,止不住笑,“想到甜柿子了。”
嬷嬷祖母闻言便笑她孩子气,净想着吃了。
只有明熙知道,自己是想到那充满谎言与甜腻的柿果,和被一句玩笑话而戒了最是喜爱之物的傻瓜,笑得她牙都痛了,痛得她眼泪汪汪。

也许是今日总是聊到以前的事, 这天晚上,她又梦到了自己年幼时的场景。
叶明熙自幼丧母,父亲不慈, 她跟在姐姐跟嬷嬷身边长大,难免性子胆小。
应天书院七岁入学启蒙,当时父亲要将她送进去,还要她多攀附权贵,与大人物们的儿女交朋友。
书院之中秩序森严,排班竟是按照家室嫡庶区分, 身为太傅府与恩阳侯之后, 她理应进最高贵的天枢班, 与姐姐隔了两个长廊。
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叶鸿文才执意将她送进去。
她那时还没过七岁的生辰, 身量娇小瘦弱, 不愿意离开家, 更不愿意自己独自一人上课。
叶明熙哭了许久, 也没能改变叶鸿文的决定。
后来还是梅息芸听闻后,暗骂叶鸿文不是个东西, 又赶忙将赵姝意也塞了进去。
赵姝意也同样讨厌书院,加上母亲向来偏袒, 她根本不听梅息芸要她好好照顾妹妹的嘱托, 根本不想管她。
叶明熙本就胆小, 加之身边人各个都清楚知道她爹不疼娘早亡, 变着法地欺负她。
姐姐年长她几岁,课业繁忙, 散学也比他们晚。
那时她总是躲在书院的假山后面,看着日落, 抹着眼泪等姐姐下课。
四下静谧一片,春夏还好些,总会有些鸟叫蝉鸣,但秋冬天不但安静,还要忍受着阵阵寒风。
那时风吹进假山后,感觉天地就只剩她自己的荒败。
加上同僚总是笑话她,说姐姐不是她亲姐姐,对她再好也都是装的,她迟早会霸占家中财产,再一脚把她踹了。
寒冷,孤寂,没有安全感,这些元素组成了叶明熙的童年,她就这么瑟缩着长大。
季飞绍总是笑话她,说她畏首畏尾,怯懦的要命,一点也不像名门闺秀,反倒还不如城中普通人家的姑娘。
他不懂明熙始终担忧自己会被丢弃的害怕,也不曾去了解她那段无光的童年,那时她听着自己夫郎随口而出的嘲笑,面上无奈地笑,心里却满是颓唐。
闻冬叫醒她的时候,她还没能从那阵久违的孤寂中抽离。
叶明熙怔怔抱着被子出神,脸色有些惨白。
见她这样,品秋上前试探了她额头温度,见一切正常,欲言又止:“姑娘可别装病不去书院啊。”
听见声音,闻冬“啊”了一声:“姑娘别耍赖,快起来了,老夫人今日天不亮就起来煨汤,嘱咐我用汤头煮了小馄饨,再不起来就要凉了。”
她端着瓦罐进门,一阵浓郁的鲜香。
叶明熙这才反应过来,她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满心惶恐的小女孩了。
她重生一遭,看得分明,想到姐姐同慕箴,如今身边尽是宠她爱她之人,她再也没有必要害怕。
于是她为了伸了个懒腰,驱散了梦中的晦暗,懒洋洋笑着:“我要吃一大碗!”
到书院的时候,慕箴已经到了。
她一脸埋怨地将书箱放下:“闻冬跟品秋真是越来越过分了,说什么朱先生不许她们服侍,她们便不要待在书院,一起上街玩了。”
掏出书卷时,她重重叹了口气:“我也好想去玩。”
慕箴正襟危坐,身形笔直,闻言温声安慰:“再过一周便是中秋了,你的课应该就上到中秋。”
叶明熙趴下叹息:“还要一周啊。”
朱聆还没来,二人之间唯有慕箴抬手磨墨的细碎声响。
叶明熙偏头去看,只觉得这画面实在是养眼。
墨条在他手中显得瘦小,也不像明熙握在掌心,只是用指腹夹着,小指靠在墨条后固定,像持笔一般拿着墨条,小幅度地来回画圈。
咯吱、咯吱、
叶明熙一直盯着他的动作,这声音让她想到那座小小的院子,这才想起来问他:“衍悟大师说你不再去普觉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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