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待会一个人在家中待着,无论谁来都不要开门,记住了吗?”
夏氏柔声应了句好,又问:“你是要出门吗?”
“我出去卖几张画。”齐子言说,“很快便回来。”
方才催促他们离开时说要给妻子画像,可这会儿到了夏氏面前又成了要出门卖画。
未待姜屿多想,符纸中又传出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姜屿同宁秋和池疏二人对视一眼,拉着谢知予,迅速走到街边的茶摊旁蹲下,借着桌子藏住了身形。
没过一会,宅院大门悄悄开了一条细缝。
齐子言神色警惕地从缝中探出脑袋,张望四周,确认没有异常后,出门往南边拐进了一条小巷,步履匆匆。
明明说是要去卖画,可他看上去却是鬼鬼祟祟,手里也空无一物。
显而易见,他在说谎。
不仅骗了他们,还骗了自己的妻子。
趁着他还未走远,四人立刻起身跟了上去。
一路出了城门,往东南方向走去,不过百米的地方有一间义庄。
远远望去,义庄本身就已破败不堪,荒草萋萋,显然是废弃已久。
齐子言停在门外谨慎地左右环顾了一圈,之后才推门入内。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从屋内出来,脸色比进去时憔悴了许多,关好大门,又匆匆离开。
确认他走远不会再回来之后,几人才现身来到这间义庄前,推开了那扇破烂得形同虚设的大门。
甫一入内,一股浓重的异香夹杂着霉味直冲入鼻腔,熏得人两眼一黑,头脑发昏。
宁秋连连皱眉,一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不停在眼前扑扇着风。
“咳咳...这是什么怪味啊!”
她实在受不了这个味道,只停在门边,不肯再往里走。
姜屿也被这怪味熏得有些呼吸不畅,只不过她实在好奇齐子言来这里的目的,还是坚持着往里走了几步,观察起了这间义庄。
说是义庄,但屋内其实并没有停放尸体。而且由于荒废太久,无人修缮,屋顶已经破了好几个大洞,连门窗也全都松动摇摇欲坠,四面漏风。
日光从破漏的屋顶穿进来,在地上照出了几块光斑,屋内正中间的地方摆放了一副楠木棺材,恰好避开了光线能照射到的地方。
棺身用了红丝线缠绕起来,其上还贴满了黄符,四个角分别挂了一只小巧的黄铜铃铛。
姜屿走上前仔细看了一眼棺身上的黄符,不出所料,果然与齐子言家门上贴的那些黄符一样,都是用作安煞驱鬼。
而在棺材正前方还摆了一个铜盆,盆中堆积着纸钱烧成的灰屑,灰屑之中又插着三根新香,还泛着燃烧的火星。显然是刚离开不久的齐子言点上的。
可他为何要大费周章,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给一副看着就很诡异的棺材上香?
许是看出了姜屿的疑惑,一旁的谢知予好心开口点拨了一句。
“师姐若是好奇,不妨将那棺材打开看看。”
姜屿转头,狐疑地看他一眼。
单从这棺材又是缠红线、又是贴黄符的架势来看,不用想也知道里面装的肯定是什么她惹不起的东西。
让她打开棺材,这种行为和恐怖片中那些不作死就不会死的主角又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有谢知予坑过她的经历在先,她实在很难不怀疑他的用意。
谢知予看出了她眼中的质疑,眉梢微抬。
“师姐为何这样看我?”
他坦然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听上去有些失落和伤心,只是面上却还挂着盈盈笑意。
“之前在秘境里不是还说非常信任我么,难道这话是骗我的?”
姜屿:“......”
如果再给姜屿一次机会,她当时一定不会说出这个回答。
没办法,自己挖的坑,哭着也要跳进去。
姜屿面向着棺材先鞠了一躬,心里默默说了一声“得罪了”,之后才上手小心将黄符揭开。
霎时间,义庄外忽地起了一阵阴冷的风,吹得门窗发出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挂在棺材角的铜铃也跟着叮当响个不停。
姜屿捏着黄符的手顿时有些迟疑,但转念一想,揭都揭了,再后悔也晚了。
于是她干脆顺手将那红丝线解开,与池疏合力推开了棺材板。
低头往里一瞧,棺材里躺的居然是夜里坐在喜轿中的新娘。她面上化着精致的妆容,身着红嫁衣,红绣鞋,朱唇点绛,两手交叠平放于腹部,安然阖目。
除了脸色有些过于苍白之外,看着并不像死人,更像单纯地睡着了。
据客栈掌柜所说,邪祟出现已有月余,所以这位“新娘”应该至少也死了有一月时间。
可她不仅尸身没腐,身上还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香气,像是被劣质的脂粉香腌入了味,味道甜得发腻。
宁秋被这个味道熏得胃里翻涌,扶着门框差点吐出来。
池疏见她不适,立即停下手上动作,快步过去扶着她出门呼吸新鲜空气。
不怪宁秋娇贵,实在是这味道难闻,姜屿也是掐诀屏息才堪堪忍受得住。
可谢知予却似乎完全没受到这股香味的影响,他环臂而立,神色自若地站在一旁,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师姐想知道她与齐子言之间的关系吗?”他突然开口问道。
姜屿自然是想知道的。
更何况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驱除邪祟,对这女鬼了解得越多,处理起来也就更方便轻松。
她点了点头,诚实道:“想。”
谢知予上前一步,右手一翻,掌心多了一只黑色的小虫。
他将这小虫放入棺内,待它爬入尸体耳道之后,屈指在棺身敲了两下。
姜屿忍不住戳了戳他的手臂,好奇问他:“你刚才放进去的是什么?”
“蛊虫。”谢知予回答得很快。
他垂下眸子,耐心等了一会,又轻轻敲了两下棺材。
“起来。”
话音甫落,棺中的尸体猛然睁开了眼,蹭地一下站起身,竟自己从棺材中爬了出来。
她安静乖巧地站在谢知予面前,和活人并无区别,只是双眼看起来有些无神。
谢知予十分满意地欣赏了一会自己的“作品”,转眸看向姜屿。
“走吧,师姐。”
不知为何,姜屿看着那具被操控的女尸,顿时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眉心一跳,下意识往旁边退开两步,说话都不自觉结巴:“去、去哪?”
谢知予朝她露出一个笑容,若水柔和,看起来无害极了。
只是开口却是:
“不是想知道她与齐子言之间的关系么?这种事情,当然还是得当面问清楚才更好些。”
话说到这个份上,姜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心道不好,看了一眼门外丝毫没有发现屋内异常的宁秋二人,转身欲跑。
然而脚下步子还没迈出去,便被人用锁链拽住了脚踝,身体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接着一双冰冷的、毫无温度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她听见身旁的谢知予对那女尸说:“带我去见你。”
下一秒,一股森冷寒意涌入体内,身体忽然一轻,好似完全脱离引力,飘到了半空之中。
姜屿低头看了眼地上并排躺着的两个人和一具尸体,发出了一声字正腔圆的——
长街一眼望不到尽头。
街道两侧挂满了各式彩灯,高低错落,暖融融的光亮连成一片,灯火辉煌,恍如白昼。
灯火之下,摆摊售货的小贩正卖力吆喝着,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只有一点奇怪。
这些行人不是缺胳膊少腿,便是少了只眼睛,或是面色惨白,眼下乌青。
唯一一个看起来正常一点的是个年轻男子。
他从姜屿身边路过,还没走出几步远,却听得咔嚓一声脆响,脑袋突然毫无征兆地掉落在地,当场表演了一个身首分离。
然而周围的行人对此却没什么反应,甚至都没人多看他一眼,好似对这种情况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
男子感觉到不对,停在原地,抬起手,在原本有脑袋的地方虚虚拍了几下。
姜屿:“......”
这还真是令人摸不着头脑。
掉下来的脑袋一路咕噜噜滚到街道中央,又被过路的行人东一脚、西一脚地给踹开,在撞上小贩的推车之后,继续滚了一段距离,最后恰好停在姜屿跟前。
姜屿在装作没看见和一脚踢开两种选项中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弯腰将这颗脑袋捡了起来,交到了循着感应找来的男子手中。
“你的头,拿好。”
那名男子道了声谢,将自己的脑袋捧在手里拍了拍地上沾到的灰。
“抱歉啊小姑娘,没吓着你吧?”
他动作熟练地接回脑袋,这时才注意到她身边还站着一位白衣少年,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突然“咦”了一声。
“你们怎么看起来有点眼生?”
男子皱起眉头,仔细观察起这二人,又拱起鼻子嗅了嗅,像是在确认什么,口中喃喃道:
“好浓的活人味道......”
姜屿登时心里一紧,下意识往谢知予身边靠近了几步。
生魂脱离躯体之后,他们便被那女尸送到了“极乐世界”,通俗来说,就是阴间地府。
虽然只要是魂魄状态便能在这极乐世界中畅通无阻,可毕竟他们不是真的死人,身上还带着独属于活人的“生气”。
阴间本就不是活人该来的地方,倘若被人发现,引起骚乱,他们再想安全活着离开怕是很难。
不过好在这名男子并没有往这方面想。
他盯着两人看了半天,忽然一拍脑门,恍然道:“难不成你们两个是刚死的?”
姜屿赶紧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几分钟前刚死的。”
“原来如此,那便难怪了。”
男子丝毫没有怀疑姜屿,知晓他们才刚死不久后,更是摆出了一副老前辈的架势。
“姑娘,看在你方才帮我捡了头的份上我便好心提醒你一句。这里的人全都很讨厌这种味道,其他人也不都像我这么友好的,你们最好找个地方散散味。”
他边说着,又伸出食指,虚虚点了他们几下,故作高深道:
“不过话又说话来,你们两个挺会挑时间,死得还真是时候。”
听他的意思,像是他们恰好赶上了什么千载难逢的好事。
谢知予来了兴趣,他略一挑眉,露出了好奇的表情,相当识趣地接过了男子的话。
“前辈为何这么说?”
见他态度不错,又懂得在称呼上尊敬自己,男子也乐意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一分享给他们。
“大约是五年前这里新来了一位姑娘,人年轻又生得好看,只是性格有点孤僻。
总不爱和别人说话,就整日守在那奈何桥前,手里攥着枚青花玉佩,像是在等什么人。”
说到这里,男子适时摇头叹了一声,语带惋惜。
“那姑娘与我们不同,她有全尸,生前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原本很快就能轮到她去投胎。可她为了等人,生生将这机会给错过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她原是在等自己的情郎,只不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始终都没能等到。”
“她自己没有求得圆满,倒是乐意给别人做媒,半年前开始,她每隔三日就要替一对爱侣操办婚事。”
男子转过身,指着这满大街的人,“今日恰好就是第三日,这些人基本都是赶着去凑热闹,沾沾喜气的。”
他继续解释道:“我们这里成亲的习俗和人间的可不太一样,不发喜糖,只撒纸钱。”
地府的流通货币就是纸钱,而对一些死了没人祭奠的孤魂野鬼来说,有人成亲就相当于是在做善事,白送钱。
男子死得并不光彩,生前在世也没什么亲人,更别提会有人给他烧纸钱。
他急着去占个现场靠前的好位置,见街上行人越来越多,连忙止住话头,和二人匆匆告别后,扭头挤进了人群中。
姜屿看着他的背影,将他方才所说的话又细细咀嚼了一番。
当前已知:
渝州邪祟是在半年前出现,喜欢乱做媒和抓人成亲。
而男子口中这位姑娘也恰是从半年前开始,每三日便为人办一场婚事。
时间和两者的行为爱好皆对应吻合。
如果姜屿没猜错的话,这位姑娘大概率就是棺材里的女尸了。
既然是为人操办婚事,作为媒人,她也一定会在现场。
谢知予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抬步欲追上那名男子,却忽觉手腕一紧。
“你要去哪儿?”
姜屿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拉到了人少的地方,小声提醒道:“我们身上有活人的味道,万一被发现就完了,还是不要随意乱走动了吧?”
谢知予抽回自己的手,倚在墙边站定身子,眼里带着分明的笑意,直直注视着她。
“师姐不是不怕鬼吗?”
姜屿偏头看了一眼满大街奇形怪状的人,少见地沉默住了,欲言又止半天。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不怕鬼,但是我怕死呢?”
方才那男子还好心提醒他们不要去人多的地方,天知道若是被其他人闻到他们身上的味道,到时候又会发生什么事。
只是谢知予似乎没有这么多顾虑,他弯唇轻笑一声,正要回话,却听得远处响起了一阵欢呼声。
按照极乐世界的习俗,成亲当日是要点长明灯的。
现下吉时已到,数千盏明灯接连升起,点亮了夜空,汇成一片暖融融的星海。
所有人都在振臂欢呼,被这欢快热闹的气氛感染,就连谢知予也不禁跟着抬起头。
火光绚烂落在他漆黑的眼中,又化成了细碎闪烁的光点。
谢知予安静地望着那些灯看了许久,敛了笑意,神色极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半晌,他才收回视线,接上了姜屿的话。
“放心吧师姐,生魂离体越久,生气会消耗得更快,他们发现不了的。”
......这样听起来更可怕了啊喂!
生魂离体越久,他们身上的味道会越淡是不错,可这也意味着生气即将耗尽,无法再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即使没被这里的人发现异常,他们也同样会死。
姜屿内心有些崩溃,面上却不显,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但命只有一条,我认为我们还是应该好好珍惜,不要总是以身涉险。”
她放轻声音,好声好气地试着和他商量。
“不如我们先回去从长计议,等做好了准备再回来,这样才能万无一失。你觉得呢?”
“师姐说得不错。”谢知予轻轻点了下头表示赞同。
忽而又朝她吟吟一笑:“但你觉得,我像是那种会贪生怕死的人吗?”
姜屿:“......”
怎么感觉这话像是在故意点她?
姜屿觉得自己应该在这个时候反驳他几句,可最后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因为谢知予看起来确实不像是会怕死的人。
姜屿:可恶,她败了。
劝说失败又不知道该如何离开极乐世界的姜屿只好选择跟着谢知予往前走,混入人群,加入了凑热闹的队伍。
好在耽误了这么一会时间,身上的味道似乎淡了不少,周围的人并没有发现异常。
姜屿紧紧跟在谢知予身后,悄悄松了口气。
一路走到一处挂满了红绸的府邸前,府门大开,大约有七八个阴童子迈着整齐的步伐从府中出来,手里还提着花篮。
几个阴童子在府门口呈一字排开,像天女散花一般撒着花篮里的纸钱。
人群顿时喧闹起来,为了抢这些纸钱争破了头,互相推搡,言语辱骂者不在少数。
为了避免误伤,姜屿拉着谢知予悄悄退到一旁,踮起脚,观察了一圈。
“奇怪,怎么没看见有和那女尸长相相似的姑娘?”
她又仔细确认了一遍,然后凑到谢知予跟前,眨了眨眼睛,一脸希冀地望着他。
“师弟你看,她好像都不在这里。不如我们就先回去,下次再来找她吧?”
说这话时,姜屿微微仰着头,抬起眼睛向上看着谢知予。
一双水灵灵的杏眼清纯又灵动,再加上本就偏可爱的长相,看起来就像是个天真无害的软妹。
被她这样看着,实在叫人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
但谢知予能。
他无情地拒绝了姜屿,并抓着她的肩膀将她转了个向,又在她身后轻笑出声,如同恶魔低语。
“师姐,看那儿。”
府邸的正西方向,正有四个阴童子抬着一顶喜轿慢慢走来。
方才还哄闹争抢的人群霎时静了下来,自觉分散开,为喜轿让出一条路。
姜屿一眼便认出抬轿的四个阴童子中有一个正是被她捅穿了的倒霉蛋,胸口破开的大洞只随意用了一张白纸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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