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善顾不得男女之防,她的眼底升腾起寒意。她踮起脚尖,拾起展岳那白月光般的下巴尖,不允许展岳逃避般地,仔细瞧了瞧。
嘉善的声音冷凝成一线:“有人打你,是不是安国公?”
展岳挨了打!
这个人选,嘉善几乎不做他想。以展岳今时今日的地位,连父皇都不会这样下他的脸,也只有来自父亲的责罚,是他不能避免,只能忍下的。
展岳的下巴被嘉善横空捏着,他只好用一种别扭的姿态望向嘉善。他轻轻道:“不是。”
展岳的声音低醇:“是祖母。”
嘉善惊讶地挑起柳眉,她收回手,微微按住了展岳的肩膀,示意他先坐下。而后便唤来素玉,要了一支消肿的药膏来。
嘉善的手指清凉,她小心地侧过展岳的脸,埋下头认真地看。
“老夫人为何打你?”见展岳的面颊上,颜色有淡淡的红肿。嘉善便知道,闻老夫人这一巴掌,肯定不会太轻。
展岳的面上波澜不惊,只是在嘉善越离越近时,呼吸有逐渐变低沉。
他长睫微眨,以眼角的余光瞥她,沉默了半晌,才将那夜发生的事情缓缓道来。
展岳的鼻息里带着热气,连口吻似乎都略滚烫,他说:“不止打我,祖母也打了张氏一巴掌。”
“与她争锋相对倒没什么,祖母气的是,我对瑛哥儿——”展岳的话音忽然停顿。
嘉善已经用指腹,涂抹上了药膏,开始轻轻地揉起展岳的脸。
听他好端端地,却说了一半又不说了。嘉善以为是自己弄疼了他,她不禁停了手,看向他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揉的力道太重了吗?”
嘉善才吃了牛奶茯苓霜,两人离得很近,她小小的红唇里好像有一股十分诱人的奶香味儿。
又纯,又甘甜。
展岳僵硬地舔了下自己干涩的唇瓣,他耳尖微红:“没有。”
嘉善这才放心,继续轻柔地帮他上着药。
她温和地问:“老太君下手也狠了一些。你是要当差的人,给属下看到,岂不是颜面扫地。”
嘉善一头青丝散在背后,撩人的发尾偶尔还会搔到展岳的指尖,那一股股幽香更是直接往展岳的鼻尖里窜。
展岳的胸口一下子跳得厉害,他一动不动,像是个刚生下来,手脚动不利索,连话都说不清的孩子一样。
嘉善的指腹柔柔软软,轻轻按压在展岳脸上时,他那冰冷盔甲下的心口,顿时灌进了一阵又一阵的暖风。
默了片霎,展岳才意识到,嘉善正在问自己话。
他的舌尖又干又烫,他说:“祖母最忌讳家宅不宁,别的事情无所谓,唯独对这样的事儿,容不得沙子。你放心,我找二嫂要了水粉,白日当值的时候拿来擦了,没旁的人发现。”
嘉善点头,她慢慢叹了口气:“老夫人也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她打了张氏,若不打你,只怕展泰不会轻易罢休,安国公也有了话头。都是要成婚的人了,这事儿,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展岳垂下眼睑:“我知道。”
展岳的语气低沉,“如果我娘见到我这样威胁别人,可能也会觉得我手段不甚光彩。但一想到,张氏明里暗里,不知侮辱过多少次我娘,我实在克制不住。”
他说“克制不住”几个字时,嗓音开始轻微地发颤。
因为嘉善已经涂完药,细细在他被老太君打的地方吹了吹。随着这轻柔动作喷出的,还有一股醇香的奶味儿。
嘉善端详着那一处淡淡的红肿,轻轻地问:“疼不疼还?”
展岳的脸颊紧绷着,他哑声回:“只是看着疼,祖母没用什么力。”
“嗯。”嘉善一顿,她收了在展岳脸上的手,却忽然轻轻地在展大人那金贵的脑袋上,不甚文雅地拍了一下。
展岳一路长大,至如今个头都有八尺高了,几乎没有人这样“拍”过他。
他愣了愣,抬眸和嘉善对视上。
嘉善的杏眼明亮清澈,秀气的五官中隐隐还投着一股英姿飒爽。
她压低声音开口:“我来告诉你,如果我是你娘。你威胁张氏,我不会说你,更不会觉得不光彩。”
“要是有人敢这样侮辱我母后,我活吃了她的心都有。”嘉善道,“难道让我忍气吞声,任由我母亲挨骂吗?”
“所以,别想着你娘会不赞同你的做法,”嘉善说,“她会很欣慰。”
“她有这样好的一个儿子。一表人物,前程万里,还有情有义。”嘉善收起药膏,示意展岳接下来自己拿回去涂,她的唇边溢出笑意,“她若是能平安看着你长大,不定要怎么高兴呢。”
嘉善的声音轻慢,她粉嫩的唇瓣一张一合地,像个小蚌壳。那脸颊上的肤色也莹白如玉,宛若刚熬煮出来的牛乳。
展岳望着她,他问:“真的吗?”
嘉善说:“是啊。”
她半歪着头,整个人好像披上一层柔和的霞光。
展岳看着,不自觉地喉结微紧,他五指猛地收力,抿了下唇说:“我想——”
“嗯?”见展岳又说一半停了嘴儿,嘉善蹙紧了眉,看向他精致漂亮的眉眼,轻声道,“想什么?”
展岳偏过头去,他不再看着嘉善,没有说话。
嘉善忍不住道:“到底想什么?这样欲说还休,岂不是成心勾着人问你。”
她将药膏塞到展岳手上,哼了哼:“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不说,我可就真的不问了。”
展岳动了动嘴唇,他慢慢闭上眼睛,一手微使劲,紧紧抓住了嘉善未来得及收回去的手。他轻揉捏了一下嘉善的手心,嗓音沙哑道:“想……亲你。”
嘉善不禁顿住。
须臾,嘉善的两腮上飘起美艳的红晕,她长长的睫毛不住地战栗。可整个人,好像都陷在了柔软的云团中。
她想要将手从展岳手掌里抽出来,她闷声道:“别胡说!”
展岳好像没有听见,他用食指在嘉善掌心轻轻地划了一道。他眼珠乌黑清澈:“谢谢你今天帮我上药。”
“应该的。”嘉善道。
说着说着,她又怒嗔了他一眼:“但是你这样,算不算恩将仇报?”
展岳一笑,嘉善的脸颊在他的轻笑下愈来愈殷红,他说:“不算。”
“算——”
“投桃报李。”
展岳慢慢站起来。他松开了嘉善的手指,却在电光火石间,半俯下|身,在嘉善的额上轻柔地印了一记。
展岳的嘴唇微凉,他上下唇瓣的形状温润而美好,一下子透过皮肤,猛然刻在了嘉善的心上。嘉善心里,悄无声息地发出了一只嫩芽。
她因这清淡一吻而怔住,不自禁退了几步。若不是展岳虚虚地扶着她的腰,她很快就要撞到墙角的那个琉璃花瓶。
展岳的手在嘉善腰间一触,便收了回来。公主的小蛮腰细软,软地直往他心尖上戳。
他的瞳孔里映着她小小的影子,他道:“当心些。”
嘉善堪堪站稳,忙轻推开了他,她道:“你胡闹!”
“早知如此,我决计不会管你。”嘉善握紧了拢在袖中的手指,她一张脸,涨红得如鲜艳的花枝。
嘉善说:“任你疼死算了。”
展岳含笑望着嘉善,他道:“别这样说。”
“其实刚才骗你的。”展岳把那半张受伤的脸给她看,他转瞬变得气若游丝起来,闷哼了声,“可疼了。”
嘉善看也不看他,还径直地把他推走,她面上火辣辣地:“疼就回去自己上药。”
展岳的瞳眸幽深,他居然听话地点了头:“哦。”
“那我走了。”展岳小声地说。
嘉善又拧眉。
见展岳的背影孤单落寞,她有点恍惚地开口道:“等等。”
展岳的脚步立刻顿住,他回头,露出半截纤细的后颈:“什么?”
“药膏都没有拿。”嘉善把他落在桌上的药膏递给他,展岳接了过来。
嘉善顿了顿,她用洁白的贝齿咬着唇,从硬邦邦的语气里挤出了一丝柔软:“我算过了,除夕的时候正好你当值。如果不忙,一起守岁吧。”
展岳无声地弯起唇,他低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红唇翕动,他的胸膛不经意地上下起伏着。他声音里浮着笑:“好。”
除夕是家家户户到了每年年尾都要经历的一个大日子, 宫里也不例外。
从除夕开始,官员们通常会有三天的休沐。而皇帝一年到头,可能也就只有这时候,能享受几天难得的清闲。
这天的夜间, 宫里照旧要有歌舞酒宴。年轻的嫔妃们和皇子公主齐聚一堂, 即便是面和心不和, 大家伙儿也要一同走个过场,高高兴兴地庆祝这一年得以平安度过。
嘉善早早便向章和帝求了恩典。宴席到一大半的时候,尚未入子时, 她便悄悄带着赵佑泽, 向父皇告罪而退。
章和帝望向先行退下的姐弟俩,眸色微深,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独自酌了口酒,险些将一旁兴致勃勃说着祝酒词的赵佑成都忘了。
还是庄妃在他耳边连唤了几声“陛下”, 章和帝方回过神。
他脸上重新拾起淡漠而威仪的笑容, 轻声道:“佑成在这个年纪,很有出息。”
能得到他这声称赞,庄妃和赵佑成等人的面上, 各自挂起不一而同的灿烂微笑。庄妃道:“不过是些寻常诗词,陛下谬赞了。”
章和帝笑笑, 没再接着说。
庄妃却唇角略弯, 她下巴微抬,那眼角似有若无的鱼尾纹更为她添了几分张扬自得。
过了年后,赵佑成就十五了。寻常皇子到了这个年龄,亲事便可以提上议程。嘉善的婚事虽让皇帝百般苦恼, 可她到底是个女孩儿,再得宠也是要嫁给别人家去。
她生下的孩子可不能姓赵!
赵佑成却不一样了。他是皇长子, 在如今的皇子里头顶有出息。如果陛下真的有立他为储之心,那么他的妻室,必然不可能是随便的一个京城贵女。
而赵佑成的妻室得力,那无异于又为自己添上一大助力。到时候夫妻二人珠联璧合,想要越过展岳和嘉善,又有什么不可能?
庄妃努力地想要掩下面上的喜色,她半低下头,沉敛一笑。
嘉善牵着赵佑泽回了凤阳阁里,展岳果然已在宫门口久候。只是这回,跟在嘉善身后的还多了一个陈功。
守岁是喜事儿,嘉善不想和展岳一起过个年还要遮遮掩掩,于是便和父皇直说了。章和帝几经思索,才勉强同意下来,另外点了陈功跟着他们。也是怕在成婚前,传了什么不检点的闲话出去。
展岳和陈功互相见了礼。
这一时,却忽地飞起了纷纷的小雪。
赵佑泽是最先发现的,因为有一块小雪花飘到了他的鼻尖上。赵佑泽拿手蹭了蹭,感觉触感极其冰凉,便顺手接了好几片雪花在掌心里玩。
他咧了嘴问:“阿姐,是不是下雪了?瑞雪兆丰年,这雪这样应景。来年的所有事情,一定都能顺顺利利地。”
嘉善身上披着一件连风帽的织锦斗篷,从宴席上一路走回凤阳阁来时,她怕冷,于是率先兜上了帽子,雪花倒没落到她身上。
此时听赵佑泽说,她方才发现展岳穿着的那件玄色大氅,确实染上了点点白色。
嘉善笑言:“是下雪了。我们几个两眼睁睁,竟还不如元康机灵呢。”
她微低下头去,见赵佑泽小小的虎皮帽下,那双耳朵被冻得有些发红,忙问:“冷吗?内室烧了炉子,元康进去坐吧。”
赵佑泽摇摇头:“不冷的。”
“我跟着阿姐。”他说。
嘉善的神色明显一软,她轻轻将虎皮帽帮赵佑泽重新戴好,又吩咐丹翠去拿几个手炉出来。
几人没回烧了地炉的内室,而是在正堂附近另寻了个有顶遮盖的亭子坐着。素玉吩咐奴婢们上了菜肴、点心和温过的酒。
当然,赵佑泽和嘉善的那一份是果酒,不会如何醉人。
小亭子里万籁静寂,先时都没人说话,只有从远远的宴席上传来的歌舞助兴声,犹在耳前。
赵佑泽正托着腮,抬头望天,天上偶尔会有五彩斑斓的焰火升空,将整个京城,都照得明亮如白昼。
嘉善裹着一袭朱红的缎面斗篷,灿若红梅映雪。她拿着杯盏,左右晃荡了一下,望向展岳,问说:“每年的除夕,大人都是如何过得?”
“不记得了。”展岳凝视她道,“大抵也差不多。”
他低声补充了一句:“热热闹闹,冷冷清清。”
这是两个反义词,可是听在嘉善耳朵里,好像一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旁人热热闹闹,独他冷冷清清。
除夕是举家团圆的日子,而他,大概没有家吧。
嘉善笑道:“那今年可要记住了。”
“敬你一杯。”嘉善的声音放得很轻,她微笑道。
展岳平静地看着她,他双指摩挲着杯角,缓缓满饮了此杯。
赵佑泽却随着嘉善的动作举起了杯子,他面向展岳说:“我也敬大人一杯吧。”
展岳微讶地挑起眉,他略偏头。
赵佑泽的面孔平静而温和,他笑说:“过了年后,大人就和我阿姐是一家人了。我只有一个姐姐,愿大人不负我望。”
展岳的一双黑眸幽深,他轻声道:“我也只有一个妻子。”
赵佑泽微笑,如约将杯中的果酒一饮而尽。
嘉善不禁道:“少喝一些。刚才在宴上,我看你已经喝了四杯,这是最后一杯。”
赵佑泽乖觉地点了头:“好。”
他又解释一句::“我是高兴呢。”
陈功在一旁看着,不自觉地微摇了摇头。
早听说大公主和四殿下感情甚笃,不想真的甚笃到了这个地步。照这样下去,大公主成婚以后,四殿下在宫里要如何自处?
陈功被冷风吹得咳嗽了几声,他拢紧衣裳,丹翠便赶忙拿了个汤婆子递给他。
酒过三巡,雪下得渐大了些,似乎是真的应了那句“瑞雪兆丰年”。寒风吹倒了残败的枝丫,积在枝头上的已有些重量的雪,顿时“扑簌扑簌”地摔落在砖地上。
花树摇曳,冒雪凭栏。
嘉善观雪观得兴起,揉了揉赵佑泽的虎皮帽问:“雪下大了,我带元康出去堆雪人好不好?”
赵佑泽毕竟还有些孩子心气,几口酒下腹后,他的脸蛋也有了激动的红色,他兴高采烈地点着头:“好啊,我和阿姐一起。”
嘉善又回头问展岳,口吻温和:“大人也一起吗?”
展岳眉眼虽有笑意,可是面部平静,他平淡道:“不了。那是小孩子玩的。”
嘉善努了努嘴,仿佛是在埋怨展岳“假正经”。但碍于陈功在场,她没有当面怼回去,只是说:“哦。”
于是裹得圆滚滚的嘉善,带着个头小小的赵佑泽,两个人很快在雪地里忙活起来。
展岳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像是从来没见过这般热闹的情景。他转身吩咐丹翠:“帮我拿套笔墨纸砚,劳驾。”
丹翠福了福身,应声而去。
展岳很快令人清了桌子,他解开大氅的带子,埋下头仔细作画。
纷纷扬扬的雪地里,慢吞吞地堆起了四个雪人。
嘉善道:“这是父皇,这是母后,这是元康,这是我。”
赵佑泽的手指已经冻得僵直了,眼里仍闪着光彩,他很高兴地问:“阿姐,元康是不是最小?”
“是。”嘉善捏着他的手,打趣儿说,“不仅最小,还最胖呢。”
赵佑泽闷闷地哼了声。
嘉善扭头,见展岳头也不抬。她便咬了咬唇,又在那个被叫做“嘉善”的雪人跟前,堆起一个高高胖胖的白娃娃。
赵佑泽伶俐得很,特地跑小厨房里抹了一手煤灰来,擦在那个雪人的脸上。
他嘴里露出几颗小瓷牙:“这是指挥使!”
嘉善实在忍俊不禁,点头说:“是。”
“你可就坏吧。”展岳终于落下笔,他抬首,见嘉善把自己堆成个最胖的“雪人”,他示意嘉善过来,“看我画得可像你?”
嘉善凑过脑袋去看。
展岳的画技不如他的字,至少不如正经的宫廷画师技艺来得精妙。
他的笔下,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世间万物银装素裹。独有一个女孩儿,一身火焰的红衣,好似不小心才遗留在人间。
女孩儿手上,牵了一个模样看着比她小很多的幼童。幼童面目清晰,五官明亮,尤其是那双眼睛,灵动地仿佛会说话。
嘉善道:“这……”
展岳笑了笑,对她心照不宣地一眨眼,他的睫毛长硬卷翘,像是蝴蝶扑动着翅膀。
他凑近嘉善耳边,低声道:“这是我的新年愿望,愿能成真。”
嘉善的双手紧紧蜷握着,她的声音很轻:“能的。”
赵佑泽此时也被素玉带去净完手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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