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默片刻,不动声色地打量道:“是犬子,在御前犯了什么事儿吗?”
陈功笑着摇了摇头:“展大人当差认真,极少有出差错的时候,国公爷可以放心。”
安国公听了,却是更放心不下了。
他见陈功还在站着,便亲自请他坐好。
安国公略一思量,打量着说:“伴伴是为了犬子而来?”
陈功含笑点头:“是。老奴先得恭喜国公爷了,府上四爷,日后,许能光宗耀祖。”
光宗耀祖?安国公淡淡一笑。
想到展岳,他心里只没来由地有些气闷。
展岳是他最杰出的一个儿子,这没有错。他这一生的四子里头,展泰平庸无奇,展嵩早早离世,还有一个儿子展恒,乃是一混不吝。说得难听些,在文治武功方面,展岳用一根手指就能把展恒戳倒。
这几个孩子里,也只有展岳,如今在皇帝面前最有脸面。安国公甚至觉得,章和帝喜欢展岳,比喜欢自己还要多。
否则,今天凭何会为了展岳的事儿,专门派了陈功来?
可只要想到傅氏,想到儿媳掉了那个孩子以后,贾氏曾和自己说过“小四怕是没有一天忘记过傅家,或许心里还记恨着国公爷您呢”。
安国公就面色复杂,他已没有了当初的冷静。
陈功转目看向展少瑛,见展少瑛虽面有苍白,可剑眉星目的样子,也还算是个翩翩佳公子,他便主动道:“大公子果然一表人才,难怪年纪轻轻,声名却显。”
他这话带着点客套,但张氏和展泰的心里,却各自听得十分熨帖。展泰微笑道:“伴伴抬举他了。不过是有些微弱的才名,何来声名却显。”
“年轻人,经不得夸。”展泰说。
陈功一笑。
这一时,展岳也终于到了。
他穿着一袭金吾卫的官服,黑发束起,长眉斜飞入鬓,深刻的五官干净中带着英姿,几乎就在瞬间,把展泰几人都比了下去。饶是展少瑛占着几分年龄优势,但也如小树撞青松,高下立见。
陈功不由心道了句:“难怪大公主看不上展少瑛,却同意了嫁给他。”他露出一个笑容:“展大人,老奴有礼了。”
展岳道:“伴伴折煞我了。”
陈功神色安详地望向他:“请展大人听宣。”
展岳掀起衣袍,跪下。
安国公一愣,随后,在场诸人方一一跪好。
陈功面不改色地念完了展岳尚主的诏书后,又掏出一面圣旨,那上面写着令展岳暂代五军断事官一职。
张氏和展泰,两个人都满身震撼,就连安国公也久久未反应过来,更别提展少瑛的表情了。
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觉得陈功之前的话,是在活生生打他的脸。说他“声名却显”,可是大公主看不上他,就连陛下也只愿赐齐乐候的嫡次女给他。
反倒是四叔,闷声不响地,不仅抱得了佳人归,还被陛下安排进了五军都督府。究竟是谁,年纪轻轻,声名却显!
这话说的,真的是他吗!
展少瑛脸色微沉,他抿着嘴,眼底充斥了赤红的血丝,目光里更是写满讽刺。
只有展岳一个人镇定自若,他微微一笑,薄唇轻勾起:“劳烦伴伴为我的事儿,亲自跑这一趟了。”
“大人这话,才是真正地折煞奴婢。”陈功说,“请大人七日后,去五军都督府正式任职。”
展岳说:“是。”
安国公几人,听陈功对展岳自称“奴婢”,心里仿佛飘起了一阵雪花,霎时凉飕飕地。陈功虽然为人没架子,但毕竟是宦官里头第一人。他即便是在皇帝面前自称“臣”都可的,却对着展岳口称“奴婢”。
张氏看展岳和陈功的眼神,顷刻间就不一样了。
陈功显然没有功夫注意到她,他对安国公说:“国公爷也是两朝老臣,该知道尚主规矩多。”
“陛下将日子定在了来年二月初八,距今不到半年时间,一应事宜,请国公爷与老夫人都早早准备着。”
安国公整张脸都笑僵了,他点头称:“是。”
安国公府上下的反应和自己想象地都不太一样,陈功心里存了疑,他却是个人精,不好直接问什么,便打量着看看要不要回宫以后告诉陛下,或者转述给大公主听。
陈功又与安国公和展岳寒暄了几句,方才告辞离去。
他这一走,安国公府霎时和炸了锅一样。
先是安国公接过圣旨,仔细端详了几眼,见上头确实写着令展岳尚主,他的眼神,有如案上的一丝青烟,缥缈若无。
他看向展岳,皮笑肉不笑道:“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解释?”
展岳坐在太师椅上,他低头喝了口茶,淡说:“旨意在您手上,这又是陛下做的决定,何必要我解释。”
“你放肆!”安国公险些直接把圣旨砸到展岳身上去。
听了这话,展岳轻描淡写地抬首。他神色如常,眉宇间却带了一抹肃杀的凌厉。
安国公不禁身形一滞,他抿着唇,说:“大公主是陛下原先准备许配给瑛哥儿的人,这算什么?”
展岳的目光似有若无地从展泰、张氏以及展少瑛几人身上略过,他笑笑,话语里有几分慵懒之意:“您这话说得对。”
“原先准备许配给瑛哥儿,”展岳的音咬得字正腔圆,他嗓音低哑,眼角眉梢上有着如月光般清冷的温度,他道,“不如,您去问问陛下,问他为何改变了主意。”
安国公敛眉看他。
展岳的眼眸清澈如泉水,也寒冷如冰潭。他道:“连我一个庶子都值得让陛下同意将公主下嫁,怎么您最得意的嫡长孙,陛下反倒看不上。”
展岳站起身,微微举眸,和安国公对视着,目光里没有丝毫的退缩之意,他唇角微勾说:“我也觉得奇怪。”
“逆子!”安国公被展岳这几句话气得脸色发红,还是展泰上前一步扶住他,轻声说:“父亲先坐下,小心为四弟伤了身子。”
“世子慎言。”展岳的眼角余光瞥向他,神色淡然道,“传出去,阖府的人恐怕真以为,国公爷身子不好,是为我的事所劳累。”
“这个罪名太大,我担当不起。”展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
展泰抿了抿唇。
第033章
展泰大了展岳十多岁, 他已被封为世子,平时一向自持身份,很少会与展岳争执什么。当然,展岳也极少会和他起冲突。
这整个国公府里的人, 除了老太君还能得展岳几分尊重以外, 展岳眼里几乎看不到别的多余的人。
是, 他对他们连记恨都没有,是直接看不到。
可今日,展岳忽然亮出了他的森森獠牙。展泰微一错愕, 那张老成持重的脸皮上蓦地泛起些尴尬的颜色。
展泰道:“我是担心爹。”
“世子是好儿子, ”展岳的表情波澜不惊,他从善如流地说, “我颇觉惭愧。”
“逆子!”安国公的气犹没有散尽,他将圣旨放到一边, 指着展岳一顿叫嚣。
安国公:“嫡庶不分, 尊卑不分!公主嫁进来了,你让你大嫂如何称呼她,如何与她见礼?是你嫂子尊贵, 还是公主尊贵!”
展岳笑一笑,肯定地答:“那自然是公主。”
安国公的怒气霎时涌上头, 对着展岳好一阵骂骂咧咧。
展岳低头抿了口茶, 他双目平静淡然,只当作耳边是有只鸭子在嘎嘎叫。直到安国公嘎嘎完了,展岳才轻抬了下巴,示意刘琦将两道圣旨收好。
刘琦上前一步, 没看展泰几人,他径直从安国公跟前抄走了圣旨。
展岳的瞳眸漆黑, 他挑着眉头说:“国公爷若是教训完了,可能容我告退?”
“我还要去向祖母报一声喜。”展岳站起身,一身金吾卫官服未换,加上他那八尺多高的个头,即便只是安静站着,也能给展泰和展少瑛带来不小的压迫。
安国公抿唇不答话,既然等不到他的回音,展岳干脆就不等了,他站直身子,干脆地抬脚离去。
他刚一走,却听得一声扑通,原是展少瑛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身斜,直接歪坐在了太师椅上。
见祖父、爹娘的目光都扫向了自己,展少瑛不禁揉了揉发红的双眼,他嘴角麻木地牵起,干笑说:“我没事。”
张氏见到儿子这样,心里真是千百般的复杂,只觉得比展岳直接拿刀来剜她的心还不好受!
打蛇打七寸,他展砚清不愧深谙此道。
张氏的嘴唇发颤,狠狠地激灵了一下。
等张氏和展泰一起回到了院子里时,张氏的所有情绪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她单手捂着脸,精致的妆容有些花了。
张氏的身子紧绷着,她推拒了迎春奉上来的茶,抬眼望向展泰道:“老爷,这、这可怎么办!”
一想到陈功对展岳的态度,张氏就忍不住说:“要是他真尚了主,这府里日后,哪还有瑛哥儿的一席半地!”
虽然展岳是庶出,但是他的孩子一旦拥有了大公主的血脉,展少瑛必然是比不得那孩子的!皇帝又岂会任由一个有皇室根骨的孩子,无功无爵。
这国公府的爵位,真还能落到展少瑛头上去吗?
皇帝赐婚,可这赐得又是什么好婚事?根本就成心地让安国公府的后辈们兄弟阋墙!
张氏心里不仅泡了苦水,还藏了气焰,只是碍于皇室天威,不敢直说罢了。
展泰与她成亲二十年,对于张氏,这点了解还是有的。
展泰眉头紧皱,他面上虽亦有哀愁,可毕竟是为官多年,与章和帝也曾君臣相宜过。他半叹不叹地说:“陛下不是昏庸之人,想必不会做出这等嫡庶不分的事情。”
“朝廷早就许了我世子之位。我猜,陛下之所以让他去五军都督府任职,便是有不准备让他袭爵的打算。”展泰道,“瑛哥儿现下在小辈里,也算受重视的,你别自乱了阵脚。”
如果不是今天收到了展岳尚主的旨意,张氏或许会当真觉得展少瑛受重视。可现如今,到底是谁受重视?
张氏忍不住拿展少瑛与展岳作比,她苦笑说:“他已经是正三品都指挥使了,再来一个五军断事官,哪怕是国公爷,也比不得他君恩深重。”
展泰听她这样讲,不由地就有几分不悦。又有几个男人喜欢听妻子夸别的人?虽然张氏没有夸展岳的意思,但是这份说辞,却比正面夸更甚。
展泰面色微冷,那双酷似安国公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鼻息里多了股不耐的堵塞感,他道:“且走着瞧。”
察觉出展泰的情绪不似刚才和善,张氏抿了抿唇,她揪紧手帕,没再多说话了。
这头的展岳,在出了正堂以后,并没有径直地往闻老太君的院子里去。而是先回自己院子,他脱下官服,换了身常服后,方才去找了闻老太君。
他可以不在乎安国公怎么想,可以随意地打击展泰和张氏,甚至可以摒弃国公府上的所有人,但唯独不能不亲口和老太君交代一声。
那是在他母亲去了以后,细心抚养了他二十年的祖母。
展岳的脚步微沉,他整张脸上喜怒不形于色,只是低下了头,看向自己墨金的云靴。
盛妈妈正守在闻老太君屋子门口,仿佛是在等谁,见到展岳到了,她笑一声,轻说:“四爷来了。”
“老太君还未歇息。”盛妈妈道。
展岳眉眼微抬,他说:“是在等我吗?”
盛妈妈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点了头。
展岳嘴角牵起一点微末的笑意,不知是在苦还是真的开心,他若无其事地颔一下首。
盛妈妈于是抄起帘子,请他进去,盛妈妈自己却留在了门外。刘琦见此,也眼观鼻、鼻观口地守在了屋外,像一尊雕像般尽忠尽职地一动不动。
闻老太君的屋子里没有多余伺候的人,她单独坐在上首,手上佛珠转个不停,房里仍旧燃着熟悉的袅袅檀香味儿。
听到有脚步声,闻老太君微抬起眼皮,她看向展岳,沉声道:“来了?”
“是。”展岳说。
屋子里灯线黯淡,他的半张脸隐在光火下,只露出一点昏暗的侧影,依然显得面如冠玉。
展岳的声线清冷,他道:“孙儿曾允诺祖母,等到了合适的时机,会亲口告诉您我为何不愿娶冯氏。如今,孙儿来了。”
闻老太君半眯起眼,她身子骨虽然还算硬朗,可是眼目早不如以前清楚了,一时眯细了眼才看清展岳的身影。
她道:“我已听说了。”
“要尚主了,”闻老太君看向他,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可高兴?”
展岳回:“高兴。”
闻老太君不意外他的回答,她接着问:“因为什么高兴?”
“因为——”展岳顿了顿。
他长眉轻扬,一张脸轮廓分明。他望向闻老太君,一字字说:“我喜欢大公主。”
“嗯。”闻老太君缓慢地颔首说,“为了这个高兴,没错。”
展岳嘴唇一动,他双目貌似漫不经心,可那对瞳孔里,仿佛还有着几分和干净外表不符的幽沉。
闻老太君说:“尚主是大事儿。若是有一个不妥,陛下也会对国公府有微词。我已让你盛妈妈传了话给大房的人,你的婚事我会亲自操持,不让你大嫂插手。”
展岳的鼻梁高挺,眼若明星。听到闻老太君的话后,展岳不禁长睫轻眨,他的脸庞白皙而光洁。
“多谢祖母。”展岳低声道。
闻老太君静静地看向他,目光时而复杂,时而又慈爱怜悯。她转了转手中佛珠,微闭上眼说:“展家对不起你母亲。”
展岳的牙关死死绷紧了,他脸色半僵,片刻后,才慢慢恢复正常。
闻老太君威严而沉静的声音已再次响起来,她声调迟缓:“祖母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展岳直直地跪了下来,他眼皮一颤:“您说。”
“只要我活着一天,只要你爹活着一天。”闻老太君睁开了眼,她的视线不像一个古稀老人般迷惘,而是充满了锐利。
她凝视着展岳,轻道:“我不允许这国公府,家宅不宁。”
展岳面无表情地跪在地上,他双膝冰凉,狭长的眸子里没有颜色。过得短暂的时候,展岳以额头轻轻碰上了自己分明的指节。
他道:“听祖母的。”
闻老太君说:“起来吧。”
她伸出一手扶他:“快入冬了,地上凉。”
展岳被闻老太君扶起,他反过来,慢慢搀着祖母的手。只觉那双手上的皮肉已经老态尽显,十分松弛了。
可那灼人的温度,还厚实温暖地如当年一样。
展岳双眼微涩。
出了老太君的正院以后,展岳又格外弯了一脚去看展阿鲤。
只一个下午,展岳要尚主的消息便传遍了国公府,展阿鲤也已经知道了。见到展岳,他面上的喜色不是假的,手舞足蹈地说:“四叔,我要有一个公主婶婶了吗?”
“是。”展岳被他的高兴所传染,脸上也终于出现了早该有的喜色。
展阿鲤沾沾自喜道:“太好了,恭喜四叔!”
这是展岳今天听到的第一句恭喜。可能阖府上,也只有展阿鲤的恭喜,是实心实意,掺不得半点杂质。
展岳弯唇道:“还得谢阿鲤才对。”
展阿鲤不明所以,却也乐意听四叔这样说,他抓着展岳的手道:“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多个小弟弟呢?”
展阿鲤是现在国公府上最小的小辈,常常被当作萝卜头对待,所以很期待有个比他更小的家伙出生。
听到四叔可能要成婚了,展阿鲤首先关心的就是这件事,他双目晶晶地望向展岳。
展岳的目光却有些飘远,想到嘉善说“短时间无法为他生一时半女”,他的面色如平静的湖面。至于那湖面下,是波涛汹涌,还是冰寒炸裂,却无法探知了。
他捏了捏展阿鲤的脸,语调又低又轻:“我努力。”
展阿鲤伸出一只手去,笑嘻嘻地和他拉了拉勾。
转眼就到万寿节。
章和帝的生辰是十月十九, 这日已经入冬,天气有些微凉了。万寿节的宴席因是在晚上开,温度比白日要更寒一些。所以嘉善特地在杏色的交领衫裙外头,罩了一件绯红的织金长褙。
她乌发杏眼, 面庞雪白, 绯红色自然是无比地衬她。月色袅娜下, 那张瓜子脸,被映照地笑靥生春。
宫闱内宫规严谨,也只有在少数的与民同乐的日子里, 外臣才准许入宫, 和皇帝普天同庆。
除了任官的男子外,还有各个有品级的命妇、以及有头有脸的世家亲眷, 也会在这种时候进宫来,与后宫女眷们相聚一堂。
本朝对男女之防还不像后世那般严如铁栅栏。章和帝又为人宽和, 待女眷们也没什么架子。他并没有让人在宫里单独开两席, 而是直接令亲贵大臣、女眷命妇各分坐在下座的左右手边。
相似小说推荐
-
痴情替身,全书首富(东家宁) [穿越重生] 《痴情替身,全书首富》全集 作者:东家宁【完结】晋江VIP2024-04-08完结总书评数:6669当前被收藏数:2...
-
经年不弃(莫流云) [穿越重生] 《经年不弃》全集 作者:莫流云【完结+番外】番茄2023-11-14完结 文案 【双男+重生+甜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