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接不上气,一喘一喘的,脸色亦涨得通红。
江雾生怕她背过气去,忙过去为她顺背,“你可见到那将袁姯拖进去的是什么人?”
“我没看到……”
江若锦打了个哭嗝儿,好容易才稳定下来,只剩下呜呜咽咽的抽泣。
“就这样,赵虎以为郭钟子知道了他的秘密,一错再错,本来没杀死袁姯的,后来却真的犯了杀罪……”
江雾为她顺背的动作凝住。
想起赵虎所说的,误入歧途皆是被逼,她有几分怅然。
只是这样一来,那个凶手的踪迹反而又变得捉摸不定了。
江若锦见她忽然沉默,以为这事儿棘手,急忙拉住她说:“雾姐姐,你一定要让大哥帮帮赵虎啊,他真是无辜的。”
江雾拍了拍她的手安抚,但是并没有给她什么保证。
江若锦身子柔弱,又哭个不停,没多会儿便将自己给哭晕了过去。
江雾给她掖好被角,望着她苍白无血的脸,想起从前,她的确在袁姯死后忽然大病不起,家中人都觉奇怪,春姨娘甚至当她是中邪,没想到竟是被吓病的。
自那以后,她的身子更为柔弱。
江雾暗自叹息,吩咐下人守着屋内的炭火不叫它熄了,这才离去。
江雾从西春园回房时,谢辞卿就执笔坐在书案边。
他换下了原来的衣裳,穿了他最喜欢的白袍。
不过他的白衣被他画得乌七八糟,上面有许多凌乱的线条,江雾看不出画的什么,只知和他的字一样,透出苍凌冷锐之感。
谢辞卿正在作画,见江雾进来,忙去为她整理床铺,他只要得空,这些事从来都要亲力亲为。
“娘子累了半日,风寒又还未痊愈,趁午后歇一歇吧。”
他伺候着江雾躺下,坐在榻边笑眯眯的守着她。
江雾近日来,实在是太累了,加之身子受凉,更是难受容易犯困,在冬阳的浅色光辉照耀下,渐渐入睡。
听见榻上人儿的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谢辞卿一直以来端着的笑容缓缓收敛。
他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眼底却看不到半点暖色。
白衣上粗劲的杂乱线条,此时竟有刀锋般的凌冽。
他藏在琵琶广袖下的五指微收,半晌后,他双手撑在江雾身子的两侧,微微俯身下去,极轻极轻地吻过她嘴角。
如蝴蝶的翅膀拂过唇畔,痒痒的,柔柔的,存在感并不强烈,可足够让这几日来精神一直紧绷的江雾醒来。
意识到谢辞卿在轻吻她,呼吸间都是他的气息,清如桂兰,冷似雪巅,要她不敢睁眼。
她心跳如雷。
这不是记忆中的他。
谢辞卿很容易害羞,与她只是奉命成婚,并无情感,他怎么会悄悄这样?
江雾想到大婚之夜他那个狠到疯狂的吻,还有上次逼她喝药时他的强势。
她被谢辞卿偶尔表现出来的‘第二面’吓到了,他原本那样的一个人,会有这般的狠吗?
两人挨得太近,耳畔皆是砰砰的心跳声,已经分不清是谁的。
唇上的触感终于消失,谢辞卿撑起身来的刹那,见江雾的眼睫颤了颤。
他微愣。
须臾,他伸出手指,温柔地描绘过她的眉形,从上至下,到她的唇畔,动作柔缓且极慢,几乎诡异。
他的手很冰凉,让江雾想到那些用血画的花,死者的仕女图,觉得他停在自己唇边的手是一把寒刃,随时能移下割开她的命脉。
江雾莫名紧张,开始忍不住了。
她尽力装得平静,慢慢睁开双眼。
入目是谢辞卿温和的笑容,如三月桃华,灼灼暖暖,端的是一派清润明朗之样。
全无半点凶手的狠样,或是悄悄偷亲她的窘尬。
“……?”
如果不是他手指冰凉的触感还停留在肌肤,江雾险些就要以为方才的那只是她的错觉。
“娘子这么快就醒了?”谢辞卿的声音里都是笑意,“再歇会儿吧,厨房还在熬你的药,醒来正好能喝。”
江雾端详着他的模样,真的看不出半点异常。
也许是最近事太多,她草木皆兵了。
江雾不明所以,怀着探究的最后看了他一眼,翻个身继续睡,却发自本能地往床榻深处挪了挪。
潜意识的避开他,离得远一些。
她背对着他,看不见在远离他后,他凤眼之下一掠而过的沉。
江雾再醒来时,已是申时。
她睡得大脑昏沉,睁眼不见谢辞卿,只有蕊香坐在炭盆边上打瞌睡。
江雾把她唤醒来更衣。
蕊香拿了衣裳过来,凑近江雾嗅到一股怪味儿,打趣地笑道:“您是不是该沐浴了?”
“……”
江雾有些尴尬。
自从回来的这几日,她还没沐浴过……
江雾:“你去准备些热水,给我洗一洗。”
蕊香应声,放下衣服出去了。
她走后,江雾抬起小臂自个儿嗅了嗅,秀眉立刻皱得很深。
这味儿……谢辞卿偷亲她时,挨她那么近,是怎么做到风平浪静的?
江雾的房内设有个汤池,蕊香很快将热水备好。
江雾进了池中,温热的水泡着身子,江雾紧绷的精神得了片刻放松。
蕊香在一旁为她放皂角和花瓣。
江雾单手撑在池子边缘,时不时碾碎花瓣来玩,脑子里沉思着接下来的路。
忽然,听见蕊香说:“诶,这是什么?”
江雾回过头:“怎么?”
感到蕊香的手在她腰窝处扒了扒,把覆盖在肌肤上的花瓣给扒开。
蕊香瞧着上面的东西,说:“是个字,可是奴婢不认识。像是被烙出来的。”
“怎么会?”
江雾惊讶地转头去看。
“这个角度,姑娘是看不见的,”蕊香提醒道:“奴婢写给你看吧。”
她用手在池子里沾了水,就写在地上给江雾看。
江雾脸色一白,把在池边的手指暗自收紧,指甲抠了进去,也不觉得疼。
‘罪’。
是这个字。
娼有娼印,罪有罪记。
盛元朝的律法森严,凡是重罪者,皆烙下‘罪’记,或逐出境,或斩首悬于菜市口,后辈三代内皆为奴籍。
江雾想不通,她怎么可能会有这个重罪印呢?
越是想不通,越是觉得心惊胆战。
蕊香虽然不识字,可是她见过猪跑,写完后也觉出了不对,“这不是罪犯烙记吗?姑娘怎么会有?”
江雾回答不上来。
但也不能让蕊香现在就起疑。
她撒谎道:“这是我与你姑爷的情/趣,随意用他的墨写来玩的,是他的表字。”
她说着,用手捧着水将蕊香写出来的字给冲掉,“快别看了,也不知羞。”
蕊香没怀疑,说:“姑爷的表字是什么,怎么与‘罪’这么像呢?”
江雾:“就是罪。谢罪。”
“……那还真特别。”
江雾没答,沉着眼在想。
她带了风寒的身子、这刻有重罪记的烙印,都断定了她今日早晨的猜想:她在用自己的身体,不断来到画中。
不是她的时光逆流,而是画中被人定好的时间,是逆流的。
她也断定了在尸房里的猜想,的确有人能够控制时间。不,准确的来说是控制画。
就像在谢辞卿书房里搜到的那些画,里面的内容就是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被人为的给既定好的。
她的记忆里,明明没到审判日,就来到了画中。
可是这个罪印又表明,她绝对是到过审判日的,并且被判的结局凄惨无比。
这个想法让江雾生出了另一番推论:也许……她来自于更早的时间。
‘早’,可以是未来,也可以代表过去。
而她究竟是来自未来,还是过去,她暂时无法给出绝对的定论。
因为,她根本没有任何这个‘罪’印的记忆。
从三娘的死开始,就发生了太多太多超乎她认知的事,现在江雾已经不再像最开始那么恐慌。
她变得比最初容易冷静,可是心里解不开的谜却越来越多。
也许解决案子,离开这些被人既定好的画,回到现实里,她会得到答案。
耳边传来蕊香的呼唤,江雾回神,从池里出来。
她身上清爽许多,因睡过一觉,思绪也变得更清明了。
几乎线索都指向五里胡同,她现在得去找那个瞎子了。
江雾找借口把蕊香留在府里,独自出了门。
瞎子得过铸剑大师圆寂的真传,名号响当当,路上随意问个人,都能知道住处。
江雾很快在五里胡同找到了他。
瞎子独居在一间茅草小院,院子里种着两棵高大的树木,这个季节光秃秃的,江雾无法辨认是什么树。
树下有一把椅子,瞎子坐在上面,明明是冬日,他还优哉游哉的摇着扇子,穿得也很单薄。
江雾走到他身边,“老人家?”
瞎子:“谁啊?”
嗓音苍老而嘶哑,江雾又看他两鬓的霜白,像个经历了百年风霜的老者。
他对面有个小凳子,凳子腿儿陷进泥土的尺寸很深,看来是已经摆放在这儿很久了。
而且上头并没有灰尘,可见常常都有人会来这儿。
江雾坐了上去。
“如果不冒昧的话,我想请教您一些问题。”
瞎子摇扇笑了,“问吧,常有人来此寻我,都说有铸剑的技法请教。我瞎了,又没个后代,倒希望这技艺能得传承,知道的定不隐瞒。”
江雾了然,看来这凳子常年在这儿的用处是这个。
不过他愿意说,这也省了她很多事。
江雾:“我想知道,以百炼钢制匕首、富锡细晶铸纹镶匕鞘,纹像飞蛇走地的,是哪个世家的代表?”
瞎子摇扇的动作骤然凝滞,原本上翘的嘴角也渐渐下压。
江雾随之变得紧张。
瞎子:“前朝谢氏。”
江雾的脑子一嗡。
前朝谢族,乃是皇室。
如今的皇室之姓为萧。
可谢氏早已被当今帝王屠杀殆尽,并无残余。
谢氏重文轻武,如今萧氏重武轻文,便是故意对之。
瞎子:“新帝狠辣,前朝皇族并无活口。”
顿了顿,他又说:“可我听姑娘声音灵动,却透出颓沉感,想必经过久年风霜,约摸不是本朝之人。你能问这个问题,我倒是不怪了。”
说着他又笑了起来,继续摇动折扇。
江雾没承认,但是想到那个‘罪’,她也没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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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子是个很健谈的老者,和蔼又爱笑。
江雾不与他多谈,也不接他方才的话,直奔主题:“可有人来找你学过这种花纹的制法?”
“每日都有。”
“他们对你提过身份吗?”
“没有。不过我对谁都传技,但有一要求,那便是学成之人,无论优秀与否,都得来还师。”
瞎子笑道:“问的百人之中,唯有一人学会。此人还师,说他叫杨兆博。”
江雾还没回答,他又说:“这可是你要找的人?”
他虽眼瞎,可心思竟然这样通透,猜到了她所问的目的。
他起身回屋,“回吧回吧,天晚了。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些了。”
江雾看他走得顺畅无比,对这儿每一颗石头在哪儿都很清楚。
江雾把匕首收了起来,走出五里胡同。
杨兆博分别学成了瞎子和陈慎的技巧,那把斧头也许是他新做的,,而不是郭钟子去买来的,还有三娘房间里的锁是他更换的。
这些与她面前的调查逻辑能匹配上,而且除去了杨兆博等人,现在嫌疑最大就是赵虎。
可她不知赵虎有什么动机去杀三娘。
如果同样是被那位马车雇主,给的一幅画指使……
江雾也想过去找京城中能有这样高调马车之人,不过高门望族、富门商贾何其多,能有这样马车的人很多。
她一个个找,很容易打草惊蛇。
她已经推断出对方城府心思极深,且深谋远虑、手段非常。
一旦被惊动,为防备她,让京中出现许多镶金的马车干扰她调查,反而得不偿失。
而谢氏早就不存在了,那个镶金马车里,拥有谢氏匕首的人又会是谁?
线索几乎等于断掉,江雾现在只能等。
等谢辞卿交画的时间,冬月廿七。
若说之前种种让她怀疑谢辞卿,这会儿却不了。
因为陛下亲自给二人赐婚,他若是前朝余孽,陛下绝不会留他活口。
江雾回到府中时,天色将晚。
她走过小径,听见不远处传来江瀛的笑声。
江瀛把倒在地上的谢辞卿用雪埋起来,一边埋一边嘻嘻哈哈。
谢辞卿的在雪里鼓起了个人形雪包,脸色都冻得白了,还跟着江瀛一起傻笑。
江瀛抓出一个雪球,啪一下正中谢辞卿脑门,后拍手捧腹大笑:“二姐夫,你好傻呀!都不躲!”
“躲了就不好玩了。”
谢辞卿摸了摸自己被砸红的肌肤,“你雾姐姐说我这是单纯。”
江瀛笑得更大声了。
江瀛今年已经十五,别家公子早已诵读四书五经,规矩儒雅,开始与姑娘们相看了。只有他成天爬树下河,调皮捣蛋。
江雾哪里看不出他在故意欺负谢辞卿,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揪起江瀛的耳朵,“你平日殴打武学夫子,痛骂文史先生,现在竟连你姐夫都敢欺负了?”
“疼疼疼,”江瀛捂住被揪住的耳朵,“雾姐姐,好痛!”
江雾:“你还知道疼?”
江瀛知道她喜欢被夸,嗷嗷乱叫着赞美她:“二姐最美了!您人美心善,放过我这一回吧,我再也不敢了!”
知道他是故意的,江雾不罢休地追问:“我哪儿美?”
江瀛想都不想:“姐姐哪都好看!”
江雾:“太敷衍,我不依。”
江瀛绞尽脑汁,“你戴金簪的时候最好看!”
江雾一愣,“什么金簪?”
此时江雾别着一支碧绿色的簪子。
绿色沉稳,不适合她这般年岁的女子。江瀛觉着还是她戴金雀簪更好看。
谢辞卿已从雪堆里爬出来,他站到江雾的身旁,笑道:“那定然是我送给娘子的那一支了。”
江雾与谢辞卿结为夫妻乃是天子之命,此前并无过多交往,她并不喜欢他。所以她收下金雀簪后,就放在妆奁里蒙了灰。
记忆里,她从没佩戴过这支簪子。
听见江瀛这么说,她觉得古怪,“你何时见我戴过?”
江瀛欲哭无泪:“太久远了,我早就忘了……”
江雾如今已能在这些古怪中保持镇定,她不露声色,领着谢辞卿回了房。
今夜二人并不打算回谢府。
一回房间,谢辞卿便打了个喷嚏。
江雾替他拍掉身上的碎雪,又吩咐蕊香去熬姜汤来。
二人在暖炕上坐下,江雾才说:“平日里上值时,同僚欺负你也罢了。江瀛一个小辈,你也任由他胡作非为?这下若也染了风寒,休想我管你。”
谢辞卿拉过江雾的手,讨好般地握在手心里,“娘子还是管管我吧。”
“何况,同僚们都是俗人,我不屑与他们计较。江瀛是小孩儿,我更不在乎。”
江雾:“那你与谁计较?”
谢辞卿认真想了想,“谁敢欺负娘子,我就与谁计较。”
江雾被他逗笑,“你还是先学会自护吧。”
谢辞卿转了话茬,“嫂嫂今日午后寻我,说邀我入她的诗社。”
那诗社本来是袁姯主办,她死了半个多月,便自然而然被才华领先的盛姝所主领。
“嫂嫂从小才华出众,在整个京城,也就只有你二人可以匹敌。”
江雾说:“你既喜欢书墨水画,她亦才情了得,不如就将她当做知己,与她同入诗社也无妨。”
江雾一直很佩服盛姝的才情。
从小一起长大,杨氏动不动就提她的女工、诗词、书画如何出众,而自己只会看手札、论尸体、断凶器。
盛姝与谢辞卿一旦聚在一块儿,是无休止的高谈阔论。
江雾还没嫁给谢辞卿的时候,甚至认为盛姝与他更配一些,他们的才华实力相当,还有共同喜好和语言。
她曾经还悄悄想过这两人结为‘墨侣’,肯定比‘仙侣’要让人艳羡。
谁知转头自己就成了他的妻子,那些自娱自乐的想法也就没了。
谢辞卿说:“我跟娘子想的一样,只不过她给了我一个任务,说完成得漂亮,才让我进社。”
“什么任务?”
“让我为莫三娘写一句诗,”谢辞卿摸摸脑袋:“我已写了,不过想让娘子也看看如何?”
江雾不喜欢舞文弄墨。
但看着他期待的星星眼,想着敷衍敷衍他也行,反正他那么傻,肯定看不出来。
她道:“拿来吧。”
谢辞卿喜滋滋从他那小布包里翻出一张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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