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是来寻你的!”
三人走进客栈,那小二见了,紧赶慢赶地去把茶水端上。一坐下,陈澍便好奇地开口,问:“除了我之外,这个点苍关还能有什么劳烦阿姐赶回来的人物?”
“我听闻武林盟主在平潮口真办起了比武招亲?他真捡了你的剑?”沈诘不答反问。
“是。”严骥笑眯眯道,“动静可大了,我都去凑了回热闹。”
“你也去了?”沈诘转而问陈澍。
一提到那回事,陈澍的目光便无意识地往那楼梯上移,被这么一点,懵懂地应了一声,才回过头,反应过来,有些慌忙地应道:“去、去了的!”
沈诘如是敏锐,怎么看不出其中异常,她也不直问,只把眼去瞧旁边的严骥。需知严骥虽行事放浪,却因前有“行贿”一事,后有“暗桩”一事,对沈诘有着天性一般的惧怕,被她这么一扫,当即一个激灵,把事情合盘托出了。
他和陈澍路上那么一聊,只得了只言片语,如何了解实情,张口便说是陈澍同云慎吵了一架,又说两人两厢情愿,不过是随口吵吵,当不得真。
听了此言,沈诘便又去瞧陈澍,陈澍既想驳严骥的说法,又是对着沈诘,提了这样的话,莫名地羞恼起来,瞪了严骥一眼,才有些笨拙地把话题叉开,道:
“那阿姐究竟是为什么来的?”
“哈哈!”沈诘爽朗一笑,道,“当然就是听闻这个比武招亲最后被你截胡了不说,还丢了一大堆各处酬来的宝物,便急忙赶来了——”
“你也听说那些东西失窃了?等等,”陈澍猛地反应过来,问,“为何听说失窃案后,你会径直往点苍关赶?”
沈诘知她抓到了最关键的线索,笑而不语地点点头,转而问:“那你们呢?是不是抓到了个有嫌疑的人,正在追查?”
“何止呢!”陈澍道,“我们二人刚才都已抓到了‘赃物’,就在武林盟驻地里,都已对上了,就是这人把东西都偷来了点苍关,他是符修——”
“——就是能腾云驾雾的那种道士。”严骥在一旁解释道。
“——也不全是!”陈澍说,顿了顿,还是跳过了这个异议,接着道,“但总之就是他有能力把那些宝物都偷来点苍关,又仗着我们未到,光明正大地同那些差役说是盟中要存放的物品!我也带着他们追了过来,现在只差抓到他本人了。东西都在此处,想必他费这么大的劲,也不会弃之不管。”她冲着严骥吐吐舌头,沿用了他的说法。
“哦?”沈诘道,“那你们曾去此人原先在点苍关的落脚处看过么?”
“看过。”严骥道,“屋中并无人,地上断壁残垣,地下摆设严整。”
“几人一齐去的?就你二人么?”
“不不,还有何誉、徐渊,以及云慎。云兄在这客栈中换衣服呢,另外两个则是去了弦城,原打算的是兵分两路追查。”
沈诘沉吟片刻,道:“……那,或许你们该再去瞧上一遍。”
“为何?”
“点苍关就这么一家客栈。他若不是住在这客栈里,分明没有其他方便的落脚处。而你们也说过了,既然是仗着你们一时半会赶不回来,他也没必要隐秘行踪,这落脚处,自然是越方便越好。”
“难道他就住在那院中,只是我们没瞧出来?”陈澍狐疑问道。
“至少,这地下‘摆设严整’……而若是被那大水冲过,如何还能严整呢?说明他自在洪水之后还回来过。或许是与你们错过了,或许他就宿在武林盟内。总之,欲查清此事,只要晚上再去探一回,就分明了。”沈诘犹豫了一下,道,“除了这盗窃案,我回点苍关,其实还为了另一桩事。”
“什么事?”陈澍与严骥异口同声道。
就在此时,那茶终于上来了。茶水清香,还冒着热气,沈诘笑着抿了抿,又往后一仰。
陈澍哪里耐得住性子,灵光一闪,又追问道:“难不成与那洪水有关?”
闻言,沈诘脸上笑意愈发明显,她冲着陈澍一扬下巴,问:“你可还记得在营丘城时,我与你说的话?”
“……哪句?”陈澍问,又有些心虚地补了一句,“不会是说那毁堰之人或许是最后一场就在台上,因此甚至可能与我有关什么什么的那句吧……”
严骥瞪大了眼睛看向陈澍。
沈诘听了,更是抚掌,大笑三声,末了,才摇着头道:“这倒也不错,不过是再后头些,是我们查到那自尽之人之后的推测。我同你说过,这行凶者前后矛盾,既大胆、鲁莽且短视,又小心、阴险且贪婪。
“前者想必你二人也能猜到了,就是那恶人谷谷主萧忠,因为自小便在谷中横行霸道,为祸一方,因此才养成这样的性子。无论是那恶人谷一战中的战术还是那些匪徒被俘后的供述,都可以印证此事——
“那,还有一人呢?”
“难不成就是我们追查的这个——”陈澍蓦地倒吸一口冷气,道,“不对!这人既然是符修,为何要故意选定大比之日,他随手便能保住那人无虞!更何况此人在大水之日明明使了符菉来救整座城,显然并非是那始作俑者!”
“不错。”沈诘道,又仰头,把那盏茶水尽数饮尽了,再抬眼来看,与桌上二人目含期待的眼神相对,吊足了胃口,她却一笑,问了个全然不相干的问题,“怎么,那个云慎也在是吧?你们出过一趟门,他这衣服早该换好了,不如把他叫下来,一同商议?”
“他……”陈澍干笑了两声,又与严骥对视,见严骥竟也鼓励似地朝她一颔首,顿时无法,皮站起来,硬着头道,“……那我去把他拽下来。”
说罢,生怕那两人问她似的,陈澍飞快地冲上了那楼梯,踩得楼上木板登登作响,直把二人都看呆了。
“……她真与那云慎……”少顷,沈诘转头回来,欲言又止。
显然,严骥正等着她这句问话呢,冲她好一番挤眉瞪眼,方道:“我瞧是有些眉头的,且不说之前那些瓜葛,单说这回,你猜何誉兄在那平潮口发现了什么?”
“什么?”沈诘皱眉问道。
好不容易能吊一回胃口,严骥几欲“扬眉吐气”了,又清了清嗓子,磨蹭了好一会,才开口。
却正是这一段磨蹭,只听得那登登的脚步声又从楼上传了下来,紧接着,陈澍又从那楼梯口探头,看向二人。
她身后,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
隔着好一段距离,又是在楼梯的阴影中,不大看得陈澍的神情,但见她的动作全然没了方才的利索,反倒有些束手束脚的,下了楼,也不走近,也不说话,像个亦步亦趋,却失了牵引的木偶,懵懵懂懂的。
“……人呢?”沈诘打破了这个尴尬的沉默。
“不在了。”陈澍有些茫然地挠挠头,“可能真的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吧……罢了,没他我们一样——”
“——等等,你说你同他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啊?”严骥大惊,“你就这么把他赶走了?”
“明明就是他自己就想走的嘛!”陈澍有些委屈,皱着鼻子驳道。
“恕贫道多嘴问一句……公子可是有难处?”
越过矮墙,云慎望向那崖上漫天的红绸,一时默然。树梢上一片片的红符被山风吹动,哪怕是冬季,也显出这树的茂密来,仿佛盛夏一般生机勃勃,教人不觉伫足。
他就这么望了好一阵,才回神来,答道:“也不尽然,不过确实是有事相求。大师既然在这赤崖观修行了多年,不知是否与那武林盟有过交际?”
“但看公子问的是怎样的交际了。”那道长一笑,也随着云慎的视线看向山崖,道,“每届论剑大比,那官府与武林盟都要与本观商议好行程,除此之外,再多的,恐怕就没有了。”
云慎侧头,问:“那道长是否曾结识过一个在盟中效力的老者,身材干瘦、脾气直爽,总是为武林盟做些文书工作的那位。”
“哦。”道长轻描淡写道,“你说这位,似乎是我祖祖祖祖祖师爷。”
饶是云慎,也不由地一噎,半晌,才笑着摇摇头,又问:“那不知这位祖祖祖祖祖师爷,现今究竟在何处呢?”
“不知。”
那道长有些恼怒地应了这两个字后,似乎也发觉自己这应对有些失态,又不好意思地一笑,叹了口气,把原委道来,“这位‘师祖’究竟是不是观中长辈,其实贫道也是不知的。只是师父去前曾这么嘱托过,说若有事可照拂一二,我瞧他确实也是多年不改容颜,确实比我等道行深多了,但要说交际,实是不曾有的。不仅不曾有,逢年过节,甚至还会上门来,仗着那辈分,管观里的小辈哄骗些蝇头小利……公子若是想找他求些符水,恐怕找错了地方。”
“道长误会了。”云慎忙道,“我只为寻此人,问清一件事,可否劳烦道长传达?若不方便告知其去处,请他来此观见上一面即可。”
听了此话,那道长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眼,带着些疑虑地应了,道:“区区小事,并不劳烦,自是可以的。不过贫道确实也并不确定这位如今在何方,只得命小辈们往那常见的地方留个口信,或许是寻不见人的。”
“那也多谢了。”云慎道。
道长似乎还有话说,只是犹豫了一下,不曾说出口,便转身进殿,寻那小辈去了。后院中顿时只剩云慎一人,但见他又把眼,朝那古树上望去,不过片刻,克制不住一般地又朝那崖边走了两步,缓步穿过垂花门,走到树下。
说来真是巧了,他伸手一揽,便果真有条红符,被风吹进了他的手心,又紧紧贴着,似乎要缠住他那细长手指一般,清晰地把符上写的几个字展露出来:
陈澍、含光。
其下那些祝语,明明月余之前看,还觉得可笑无稽,什么“百年好合”,什么“白首不离”,可此时,落在云慎的眼里,却好似这冬日的山风一样,虽不猛烈,却足足教人感到一阵寒意,直窜心头。
他仍是默然,好一会,才兀自笑了一声,仍是不忍心一般地松开手,放那红符飞进一片片的赤红枝蔓之中,只是瞧了片刻,又想起什么似的,伸手往怀中探去,摸出来一个小玩意。
这玩意不是旁的,正是陈澍片刻前还给他的那根剑穗。
那根原本承载着陈澍殷殷期盼的剑穗。
如今不仅缺了个口,还同他一样,□□脆利落地丢了回来,但云慎瞧着那剑穗,神情却并不悲切,而是怀着一种怅然。
仿佛还有着一线希望一般,他抬起头来,视线在那一片片飞舞的红符中翻找,大抵是还想再找到那张属于他和陈澍的,再把这剑穗也一并挂上,正在此时——
他身后,突然响起一声难以察觉的落叶碎裂的声音。
云慎猛地警觉,回过头来,却正巧看见了那来袭的一拳,还有一张他分明一眼便能认出的面孔!
可他如何能躲开?早在他望着那红符出神时,便早已宣告了这一刻当头而下的袭击,他必然不能躲开。
不过一眨眼,他被击晕倒在地,手中那剑穗也滚落,滚了两圈,躲进了另一片不曾被吹下山崖的落叶里。
一切发生得如此快,只有那山风如常,古树如常。
等那道长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静悄悄,没了人影的一幕。
第一百二十六章
“我们当真能在这一堆……”陈澍环顾四周,犹豫了一下,道,“一堆废墟之中,等到那符修么?”
“不试试怎么知道?”沈诘反问,又瞧了她一眼,有些狐疑地问,“你现今怎么这样优柔了,我可记得你原先性子果决多了。”
“谁不果决了!”陈澍立时应道,气鼓鼓地小声嘟囔,“我这是统筹大局——要不是你明知那凶手是谁,却又故意不说,我们又何须在这里瞻前顾后?”
“我可不知那始作俑者是谁。”沈诘看了眼也饶有兴致望来的严骥,道,“我不过是有个猜测罢了。”
“此处不过我们三人,猜测也完全可以说嘛。”严骥趁热打铁。
二人都巴巴地看向她,而此处,除了他们三个早早赶来蹲点的人,确实连个影子也没有,甚至,仿佛是为了腾出这样安静说话的空当一般,连隔壁院里的脚步声都歇息了,空旷又杂乱的一院残垣中,三人交谈的声音低低回响。
沈诘与二人对视片刻,低下头来,随手寻了个树枝,在地上画了四个圆,顿了顿,又添上半个。
“罢了,我就细细同你们再重新理一遍,也好烦劳你们帮忙看看我这猜测究竟有没有道理。”她拍拍手,道,“查案头一件事,便是要先查清你所查的究竟是谁。这么解释起来或许有些拗口,但,实际上,片刻之前,我们已经这样捋过一回了。”
“萧忠与那幕后黑手。”陈澍很快反应过来。
“不错。派人毁去堤堰是萧忠所为,使人从点苍关送信,那便是这位幕后黑手的手笔。”沈诘又晃了晃手里的木棍,道,“若是分不清这两者的异同,错把它全当作是同一人,或是同一个势力做的事,便会如我原先一样,被这样的误解引向旁的方向——也就是刘茂。”
她倒是并不讳言此前一时的错想,如寻常般提过,就转而用那正晃荡着的木棍,往前一指。
“以本案来说,背后这位仁兄可做了不止一回‘好事’,因此,若是把那桩是他做的分辨清楚了,自然便能得到结论。问题只在这个‘分辨’,我暂且用这几个圆圈代指。”
严骥恍然,也伸出手来,一个个指过去:“是论剑大比、巨洪、奇袭恶人谷,还有比武招亲?”
沈诘笑着摇摇头,又看向陈澍。
“既然是事,那应当是……”陈澍也看着那圆,一个个地掰着手指头,道,“头一桩,不是点苍关……而是马匪案!”
“对。”
“马匪一案,虽事了,刘茂也上报了那囚犯的线索,查实是恶人谷在贵府所埋下的暗桩,为的就是插手军马生意,倒买倒卖、大赚银钱的同时,也是恶人谷营中马匹的来源。但,此案中,有一人,事先便知晓我们抓了马匪,还送信过去,借‘贿赂败露’的由头让你师父勒令你回去,以图给那暗桩送信,保护他。此后淯水两岸诸事频发,唯独此人,始终不曾冒头,或者说,始终不曾露出马脚。
“这才是头一桩事。并且,因了那被拔出的暗桩,恶人谷要杀人灭口,也直接导致了点苍关的巨洪……第二桩事,便是这营丘堰被毁,点苍关遭洪!”
说着,陈澍也越发兴起,伸出手来,一边指着地上的头两个圆,一边继续道:“此两桩事,归根结底,均是为了掩盖马匪案背后的势力——哪怕还有他目的,至少有部分是为此——因此,必是同一人,或是同一势力做下的事。”
沈诘面上笑意越深,看着陈澍望向她,带着征询的视线,点了点头,又让开身子,方便陈澍继续指着那剩下的几个圆圈。
“第三件事……”陈澍此时却有些犹疑了,又看了沈诘一眼,方道,“此事我毕竟不算亲身经历,不一定说得准,但这也是我觉得有疑虑之处,因此我觉得是算的——奇袭恶人谷时,必定有人从中告密!”
若说陈澍不算亲身经历,那严骥更是只听闻了只言片语。听了此言,他眼睛一亮,兴致越发浓厚,恨不得贴耳附来。
沈诘也扬扬下巴,鼓励她继续说。
“一者自然是那灵犀阁齐班,萧忠被困后送信,乃是往山上送,而齐班当时并未在山上,更是与其余灵犀阁弟子呆在一处,如何瞒天过海,教他知晓要打头攻入小阁楼,护送萧忠出逃,这其中恐怕还有另一位幕后黑手。
“二者,或许是我多想了,但我比众人早入昉城,也早几日入恶人谷,能看出这谷中匪徒,并非是直到大难临头时才惊觉,而是早有所预料,只是不知具体的攻城之日,也不知刘茂竟是声东击西,派人来昉城查看,最终却是打的恶人谷。因此,我总觉得这里头似乎也有人在传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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