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案是正事,又不是什么消遣的把戏,我就算想知道,也不急于这一时。”陈澍认真应道,“何况你怎么会知晓……”
“不过占你片刻时间,不碍事的。”严骥松开手来,回头,笑道,“至于我为何会知晓……当然是何誉那个一杯就醉的大块头昨夜嘴漏了。”
“何大哥也知晓?”陈澍越发想不通了。
见她果真上了心,严骥轻哼一声,又转头去,迈了两步。
“你是要站在云慎房前同我讨论他的秘事,还是要同我去到房间里头聊?”
“——你何时又开了一间房的?等等,这房怎么在另一头?”
如此,陈澍由严骥引着,一头雾水地从走廊这头走到另一头,足足转了好几个弯,才站在那间严骥新开的房门外。
客栈本是个回字型的小院,只是从中断开,好似一张纸折成了四面墙,却不曾接上。因此,二人走了如此长的路,其实是绕了一圈,回到云慎那房的隔壁,两间房并不相通,只是对着那院中的窗户紧挨着,一个朝北,一个朝西,若是不关上窗,房间中交谈的声音便可以清晰传至隔壁,而住客却不能察觉。
这样的房间,更不像是严骥特意挑来密谈的了,陈澍一看,便开口想问,却被严骥一个噤声的动作堵了回去。
他定然知晓这样的房间并不适合密谈——
不,不止,他就是刻意定下的这间房!
门被打开,露出满室的日晒后的木香味,严骥第一个走进屋内,他放轻了脚步,却不曾停顿,一路走到窗边,然后才放下心一般舒了口气,一哂,回头冲陈澍招手。
陈澍又不能问,又不知情,满腔疑惑几乎快化作恼怒了,气呼呼地也跟着严骥一样走到窗前,但她转眼一看,那些将要出口的抱怨便又落回了肚子里。
——从这扇窗的最外侧,恰好能瞧见云慎坐在床边换衣服的半个背影。
她一怔,旋即觉得羞恼起来,无声地转身,冲着一旁正洋洋得意的严骥,咬牙道:“……这就是你知晓的事?”
“别急嘛,早便说了别急。”严骥冲她一歪头,一努嘴,示意她接着看下去。
快进严冬,又遭过大洪,那院中一片萧索,唯有些许爬墙的绿意,哪怕是这样新建的客栈,也在一夜间便零星从那外墙一道道缝隙间冒了出来。陈澍轻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转头,打算仁慈地再给严骥一次机会,就看这最后一回。
许是那寒风灌进了隔壁房间,云慎换衣到一半,只披着严骥给他的那件衣衫便从床上站起。他在视野里短暂消失了一段,走到窗边,才又能看清了,不仅能看清人,还能看清布料下精瘦的身体,胸膛赤/裸,迎着光,泛起石雕一般的光泽,甚至有些好看。
需知两扇窗本就离得近,云慎又走到了窗前,陈、严二人一惊,不约而同地蹲下身来,陈澍忍无可忍地伸手,准备给严骥一个教训,而严骥也似有察觉地又躬身去躲时,那雷霆一般的掌风止住了。
云慎全然不察,只把支着窗户的木杆收起便转身回去,而陈澍却愣在了原处。
那窗户落得很快,不过眨眼的时间,却足以教陈澍看清云慎转身后那半截衣衫挡不住的脊背。
上面清楚地刻了一个字。
陈澍的澍。
耳边严骥的声音带着些许得意:“早便同你说了,我当真是知晓的,这会总算瞧——等等,你这狝猴,又要去哪儿?!”
只听严骥一声乍然低呼,在这空空荡荡的房中响起。
在方才的片刻寂静后,这声低呼清晰极了,再低,也因焦急而字字分明。
好险云慎那窗早已关了,不然以他这样的声量,早通过两扇几乎相对的窗户传到了另一间房中。
但,哪怕是这样,陈澍也似充耳未闻一般。她走得如此快,脚下生风,若不是严骥眼看事发,伸手去拦,转眼,她便要飞奔出房门了。
“我问你呢,你要去哪——”严骥终于把她拦住,按着她的肩膀把她拽回来,开口道,“不过是一个字罢了,看了就看了,心知肚明便可。我辛辛苦苦找出这间房,引你绕了那么远的路,可不是为了让你再绕那么远回去,把这层纸给捅……你在听我说么?”
“在。”陈澍随口应了一句,但她一回头,那眼神便直勾勾地越过严骥肩头,往窗外飘去了,怎可能在听严骥的话?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分出一分一毫的心神来敷衍他罢了。
严骥见了,又怎不知,再度伸出手来,想拦住陈澍往回走的势头,拉着她停在原处,只是这次却不似方才那样轻松一拦便拦住了——陈澍若是下定决心,那雷霆万钧的势头,谁又能拦得住。适才明明是陈澍改了主意,自己停下转身,严骥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似的,止住了手上徒劳的动作,开口劝道:“你真听进去了我说的话么?”
“明白的!”陈澍终于顿住脚步,也不回头,只不厌其烦地解释道,“我这不就是听进去了,才折返回来,走最近的这条道么!”
“什——”
严骥的这句话不曾说完。
事实上,他连那个字也不曾说完,话音就这么猝然断掉,取而代之的是那窗户被陈澍往上一撑,发出的吃痛一般的脆响!
这窗户根本承受不住陈澍不加克制的力道,哪怕是如此崭新,瞧起来如此结实,若不是陈澍的一只手还扶着,恐怕早已没了支撑,掉落下来。
而陈澍的动作还未停,但见她往外一攀,紧接着又是一声脆响,不消看,便能知道是隔壁窗户也惨遭她的“毒手”,被硬生生掰开,直到能勉强容人进入的地步。
隐约有云慎受惊转身,或是整理衣物的声音从那开了的窗户传来,伴着越发凌冽的寒风。
然后,就在这二人都满是诧异地望向窗外的那一刻,陈澍灵巧地跳上窗,一个纵身,在连动作也瞧不清的一瞬间,越过两扇窗和窗间那空荡荡的一截距离,如此轻易地钻进另一间房中。
严骥张着的嘴还没来得及合上。
院里骤然起的那阵风倒灌进屋内,好在那窗户没了支撑,又飞快地落了下来,砸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哼一样的响动,一前一后,堪堪把那严冬的寒意阻在窗外。
当然,不止是寒意,另一件客房中的声响也被尽数挡住了。适才那一连串,快得教人目不暇接的画面过去,明晃晃的天光也被隔绝,房中才仿佛染上了鲜活平静的色彩一般,严骥眨了眨眼睛,只能听见自己慢慢平息下来的呼吸声。
陈澍连一句话,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他回过神来,又不禁猛地吸了口气,仿佛大梦初醒,本能地接着方才的话,朝着那已经关上的窗户喊了一句:
“那我……那我先去城中探查了!”
没有回音,但饶是严骥,平素那样从容,此刻也手足无措了,又在房中来回踱步片刻,好似他就笃定了对面能听见似的。明明这两扇窗户关了,这一声不算响亮的喊声自然也不一定能传至隔壁,偏他大抵是又回味了一下方才陈澍那反应,还觉不够,少顷,对着那墙壁添了一句:
“你们二人好生聊,切莫动手!可万万不能欺凌弱小啊,小陈姑娘!”
这几句话,哪怕再,隔壁果真是听不真切的。
陈澍从那窗户中钻进来,云慎自然是察觉了。他从床上迅速起身,捞起衣袍,加上他那已经换好的下裤,这一身的行装,几乎可以出门见人了,也不曾露出什么胴/体。
但陈澍盯着他,头一回这么怀疑地盯着他,便能从他那脸上找出些许不同寻常的紧张来。
当然,她这样大张旗鼓,这样兴师问罪地闯进来,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大抵是东窗事发,被她察觉了什么。
云慎更不傻。
但他脸上那镇定很快便恢复了,至少再也瞧不出什么异样来,甚至还主动上前,扫了一眼那窗户,又把目光落在陈澍身上,温声问:“怎么这么急?”
粉饰太平,拐弯抹角。
以云慎的心智,当然不会猜不出来陈澍的来意,然而,他依旧选择了这样避开锋芒的问题,挂起关切的笑意,作出一副猜不出的样子。
他并不傻,但他选择装傻,不过是心存侥幸地试图把陈澍眼睛闭上。
陈澍向来不讨厌他这一套,她甚至还曾拙劣地学过,觉得这样能行走于人世间,用三寸不烂之舌便能引得众人或喜或悲,两句话便能达成目的,这样的本领,其实很教她向往。
这一回,却是她真正生出厌恶的一回。
没来由的反感一旦冒尖,便扎根在她心底一样迅速生长起来。
或许是因为此前云慎再怎么对她隐瞒,也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不足挂齿的小事,又或许是因为此前云慎在她眼中不过是个好人,不算陌路,却也说不上亲密,所以这样的隐瞒也是人之常情,是她懵懂之中被迫接受的,更是可以容忍的。
直到今日。直到她明白云慎一直隐瞒着她的事情与她息息相关,直到她与云慎相知,昨夜还欢喜地谈着情情爱爱,直
到她撞破了她本不该撞破的这一幕,又选择了这样不顾后果,这样石破天惊的方式。
营丘堰山中那把小火算得上什么?她才是那个最旺盛,最炽烈的火,足够小心翼翼才不会吞没整个人间。
俗世间有俗世间的规矩,下山的是陈澍,需要融入的也是陈澍,但剑修也有剑修的秉性。她甚至可以学习那些圆滑世故的处事手段,只是她从来都是那个莽撞、天真的女娃,喜怒形于色,绝不姑息,也绝不委屈。
“你方才说,等我找到了剑之后,便对我开诚布公,把想说的话都细细说了。”她说。
只需看她这样清明固执的眼神,便能知晓她的决心。
云慎看着她,有一瞬的出神,然后很快稳住神情。“你已经知道了?”也不说是知道剑还是知道这想说的话,但看他那抓着窗沿的手指,已不自觉地用力,几乎压出了白印子,“其实——”
“——不。”陈澍打断他,道,“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些我已经知晓的事情的。既然已经猜到了,那又何必再听一遍呢?”
“……说得也是。”云慎道,他终于露出了些许真切的笑意,却是带着冷冽的讽意,随后又咬紧牙,一面压抑着面上神情,一面不自然地往后退去,坐回床边,双手抚着床沿,仿佛才有了些许支撑一般,再仰起头,看向陈澍,用一种笃定的语气,缓缓道,“那你是来斥问我的?”
“我是来遂你的愿的。”陈澍朗声应道,也微微低头,看向云慎,“原是我不懂,才一直口口声声说想要寻回我的剑。如今事情既已明了,这‘寻剑’之事自然也不必了。我还记得你原先说的那些话,有关什么血契,什么逍遥自在,如今再一想,却是明白了。”
云慎愕然抬头。
那件陈澍为他买的衣服就被他随手一叠,放在床侧,此刻又往下滑了一截,像是再一眨眼便要滑落在地,但是这房内没有人在意它了,甚至没有人注意到它。
也许直到上一刻,云慎还有精力去分心捞起那衣服,但陈澍此话一出,顿时,他面上血色尽褪,方才好不容易压制住的神情也一下子失了控。
这样明显到夹带恐惧的惊讶,还是头一回在云慎脸上看见。
“我彼时并非……”
“不必把我再当稚童一样哄了。”陈澍短暂地笑了笑,迳自答道,“丈林村相助,是同情,点苍关回头,是恻隐,恶人谷设计,是仁义,那这回呢?”
“……我是诓骗过你不假,”云慎道,语气变急了许多,“但那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权宜?什么是权宜?”
陈澍扬起眉来,问,
“从天虞山,到丈林村,再到点苍关、密阳坡、恶人谷,当然还有平潮口那两夜——我是真心待你,连阿姐说你来历不明,我也不当回事,只觉得朋友相交,知己同游,要长长久久,看的不是什么来历什么身份!难不成,在你看来,这些竟都是权宜么?”
一段话掷地有声,那清越的嗓音在这房间中荡开,几乎直击人心,把二人间那金玉其外的平静伪装一片片地敲碎,散落一地。
冬日到了,再丰实的树,哪怕曾经遮去参天烈日,也曾庇佑一方,落下层层树荫,可那黄叶终将会尽数落下,露出其中被鸟啄空,被风刮断,还有被累累果实压塌的枯干。
谁不知,只要熬过了这个冬,等到春雨滋润,那如云如瀑的枝叶将会重新长出,花团锦簇——可谁又知,它究竟能否熬过这个冬日?
寒风刮动窗槛,发出阵阵声响,隐约间,好似远方传来的,不知谁人的呜咽声。
“难不成,在你看来,这些竟都是权宜么?”
“是,却也不是。你且听我说——”云慎攥紧了床沿,深吸一口气,道,“丈林村确是,我是乍然苏醒,一者要下山拜祭故人,二者也并不打算就此认主,不告而别确是权宜。
“可我见了你,又见你来寻我,一时割舍不下,又发觉你如此执着,想着如实相告不如委婉相劝。这一拖,便拖到了点苍关大水。此行这么多时日,一齐历经万难千险,当然并非是同情恻隐,更是我贪恋这一时半刻的情谊,不愿打破,也不愿使你与我之间生了嫌隙……”
“你既然想离开,些许嫌隙又何妨?说到底,你想跑,我要寻,本就有嫌隙,捂着眼睛假装瞧不见,便是好了么?”陈澍歪了头,很是不解的样子,“不过也无妨了,既然如今都已说开了,这些事也就无足挂齿了。”
“非也,这本就是我要说与你听,本就是我难以割舍的缘由。自来便不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是么?”陈澍似乎在认真地回想,“那还能有什么紧要的?”
“……是我不愿欺你,更不愿教你对我生厌,因此,才不止纵着你寻去点苍关,还赶至密阳坡,处心积虑地设局,引你来恶人谷,再制成假剑,妄图假死脱身。”云慎又吐出一口气,道,“但我本就跑不了,不是因为有你在寻,而是因为我始终不肯坦诚面对自己。抱着几百年,几千年前的‘上辈子’,不知变通的是我,自命不凡的也是我。故而时至今日,站在这里,妄图要你原谅的,也是我——”
“哦……”陈澍这才突然想起来似的,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应道,“也是!你早便说过你已经爱上我了,这便说得通了。”
云慎骤然一停,偏过头去,方才还急着解释的话就这么断掉了后半截,突兀地横在二人中间。可他的呼吸还急促着,在乍然安静的房间里显得那么赤/裸。
一如陈澍的这句话。
而陈澍甚至不似片刻之前,二人在门外道别时那般温情。
这话说得又快又敷衍。只简单一句,就把他多日遮掩,羞于示人的那点隐秘情绪剖开来,大白于二人之间。
“……是。”
不多时,他终于冒出一个字来,然后接着,边措辞边说了下去。
“……我是为你顽固坚韧的性子所感,又见过你舍身救人,不,舍身救我的样子,为之触动,故而生出原本不该有的心思……确实,纵然不曾承认,不愿承认,但我早便从心底认你为主,早便倾慕于你,早便……”
起先,云慎还有些犹疑,但那话语自他口中这样娓娓说出,便好似也不是那么艰难了。他越说越快,越说却坦然,直到又不自觉地仰起头,与陈澍的视线相对。
那终于顺起来的话又不知不觉地没了声。
陈澍看着他,那双圆得有灵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明明什么情绪也没有,却竟似审视,直看得云慎屏住了呼吸。
“你说得有理。”陈澍的眼里慢慢盛满了感怀,她一笑,恳切而缓慢地说,
“可我不敢信你了。”
她早已不是那个会偷偷躲进深山,抱着顽石,背着亲人哭泣的稚子。
事实上,哪怕不算这下山的数月历练,单说在天虞山日复一日的苦练,也早把她练得坚韧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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