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沉默让南衣抓狂,她怕话头要断了,怕谢却山不跟自己吵。说她胡搅蛮缠、无理取闹也好,好像这样,她就能把抓住谢却山,不让他越走越远。她像是一个拼了命要摘镜中花,捞水中月的痴人,毫无章法、一意孤行。
她又凶巴巴地补充道:“我告诉你,你不杀我,你就别想死——也别动脑筋想赶走我,逼急了我就跳江。”
“随便你。”
谢却山放下烧炭的钳子,起身要走,不冷不淡地留了一句话:“隔壁还有厢房,你自己找地方睡。”
谢却山刚盖上被子躺下,一个敏捷的人影便闯了进来,十分熟练地迈过他跨到床里侧,钻进了被子里。
冰凉的身子带来一身寒气。紧接着她的手就大喇喇地环了上来,大言不惭地道:“一起睡。”
谢却山下意识想推开她,她耍无赖道:“我冷,隔壁又没生炭火。这江上的便宜风跟不要钱似的,能吹死个人。”
谢却山哑然,想说什么,又不想纠缠,索性闭着眼装睡。
他虽然总扮一副冷脸,可身上却很烫。人的温度是诚实的。
南衣的心一下子就安了下来。她就是要牢牢地拽着这句躯壳,要他永远滚烫着。
她知道他没睡,开始絮叨道,“你要杀我,也不能把我冻死吧?”
他不理她,是克制着不想给她希望,也不能给自己希望。她骂他薄情骂他寡义他也都受着,可她一直说死不死的事,谢却山忍不住辩驳了一句:“我什么时候要杀你了?”
他的接话就像是拉开了一个让南衣有机可乘的闸门,即便在黑暗中他都能感觉到南衣一下子精神起来了,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不想杀我了?在虎跪山的时候,你给我写的五个字都是死,还让我选出个生来!你是不是铁了心要我死?”
“我偷个城防图你就要打死我!”
“我想离开沥都府你还掐我脖子!真掐死了怎么办!”
谢却山:……
好好好,让她骂个高兴。
她一句句地骂,却让他的心一点充实了起来。幸好这是黑夜里,没人看到他的眼眶湿润。
她横冲直撞地闯入他的生命,生动又泼辣,挥舞着小小的拳头,却能精准找到他最脆弱的地方,一击即中,将他的壳子通通打碎。他一潭死水般的生命因为她的到来而有了春色。
他太幸运了,能遇到这样一个人。可她似乎很不幸,因为他是个糟糕的恋人。他甚至有一点点怨恨自己,将她扯进这个乱局,这场情爱中,现在看来,却什么都给不了她。
“你给我留避子药是什么意思?”她忽然问。
谢却山一愣:“还能有什么意思?”
“负心汉!”她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你看,你这不就谋杀了我们未来的孩子吗!你真冷血!”
谢却山:“……这倒也不会一下就中。”
她的眼珠子狡黠地转了一圈,趁人没防备忽然俯下身,鼻尖擦着他的鼻尖,气息喷在人脸上:“那要来几下?”
发丝蹭在脸颊上,微微地泛起痒。
谢却山深呼吸一口气,把人的肩膀推过去转了一圈,被子一裹,让她对着里头面壁。
“睡觉——”感觉到南衣还在动弹,他又威胁了一句,“再动把你扔下去。”
过了好久,两人的呼吸声都渐渐平和下来。南衣像是做贼似的,小心翼翼地转过来,挨近他,看他没有动作,手臂才攀上了他的身体,紧紧地抱住他。
“好人才需要赎罪,坏人不需要。你就是个王八蛋,所以你就一条路走到黑,永远也别回头,”她枕在他肩窝上,很小声,却又很清晰地说道,“然后,你可以逃到我这里来。”
谢却山听到了,可他不敢回答,连呼吸都屏住了。
“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所以在我这里,你不用愧疚,不用罪恶,你想开心就开心,想难过就难过,我会守口如瓶的。”
第112章 金陵夜
谢却山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眼泪划过脸颊,堆在耳侧,渗进枕头里,因为不能伸手去擦,湿润的感觉愈发明显了。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想点别的。
宋牧川对金陵的警告,多少会起一些作用。
倘若完颜蒲若在金陵什么都没有查到,他是不是便能安全了?
他惯常不爱往好处想,凡事都要做最坏的打算,但此刻他还是抑制不住地想象着最好的那种可能性。
可金陵的那个叛徒在暗处,他到底能挖出什么,他的眼睛到底能看到何处,一切都是未知的。
他以为自己会痛苦地清醒一整夜,却也在静谧的呼吸之中安然睡去。
一夜无梦,大约因为他已经在梦里。
而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金陵,仍是歌舞升平夜夜不休。
宴请完颜蒲若的席就放在金陵最大的飞仙楼中,今日正好是月半,集市入夜不散,人潮涌动,一派繁华之景。
在酒席开始之前,沈执忠和几个臣子们私底下已经就如何应对完颜蒲若,讨论地快要炸了锅,自己人急眼得差点动上手。
情形依然焦灼。
完颜蒲若虽然被扣上了使臣的身份,出入都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行事极度受限。但这根本维持不了几天,完颜蒲若想走,找一个理由掀了桌子,随时都能走,她再秘密潜回来,谁也不知道。
更何况自己人里面还有个一直藏在暗中的叛徒。
众人争得面红耳赤,各自出主意,再被否定,谁也没能想到一个把完颜蒲若留下来的办法。
——总不能把人杀了吧。
——怎么就不能杀了!
有脾气冲的还真就在琢磨怎么让完颜蒲若暴毙。你一句我一句,场面一时间不可开交。
而沈执忠坐在八仙椅上,始终不发一言。
“沈大人,现下该怎么办才好,你倒是说句话啊!”终于有人注意到了中书令的沉默,着急地把他拉入战场。
沈执忠年逾半百,垂眸的时候眼角皱纹密集略显老态,忽然抬起眼,一双眸子精亮有神,透出一股自成的风骨来。
“谈判。”他吐出两个字。
众人面面相觑,都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此刻完颜蒲若已经坐着宝马雕车前往酒楼了,一路穿过街坊,看到街头熙熙攘攘,回忆起前几日还没这么多人,想来正好赶上集市了,心中愈发感慨,还是汉人会赚钱会过日子,前线打得焦灼,这金陵还依然花天锦地、纸醉金迷。
但金陵并非久留之地,那帮臣子千方百计拖着她的时间,今日总算到了摊开来聊聊“出使任务”的时候了。她心里早就盘算好,不管那群老不死的说什么,她全都不买账,发个火走人,得尽快离开金陵。
昱朝早就式微,这群人除了玩玩这种激起民愤的小把戏,她也想不出他们还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众人都已经到齐,完颜蒲若姗姗来迟,态度可以称得上是盛气凌人。
“既然要和我谈,我就只有一个条件,昱朝全面投降,向我们大岐称臣,允许你们从旁支宗室里选一个人,立为封地王侯。”
完颜蒲若停顿了一下,场面一时间鸦雀无声,有人愤怒有人惊愕,但没有人出声。
完颜蒲若见状笑了笑,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若诸位今日还有别的心思,那就恕我不能奉陪。”
说完,她便准备离开。
沈执忠举起酒杯,缓缓道:“那商贸共通呢?”
完颜蒲若一愣,起身的动作顿住了,她忽然明白为何沈执忠要选在今日,选在这里,就是为了向她展现昱朝的商贸繁荣。
而这实实在在是大岐的软肋。
大岐靠着打仗起家,战争烧钱,壮丁都去了前线,别说商贸,连田耕都极其落后,单靠掠夺已经填不上亏空,但昱朝经济繁荣,这也是为什么即便他们被打得节节败退,却依然能够守住一线生机的原因。
说到底,财富才是强国之本。你去抢人家的,那就是强盗,哪怕建立新王朝,捂住百姓的嘴,也依然会有声音来指摘。
大岐朝廷都沉浸在战场上无往不胜的虚假繁荣中洋洋得意,但完颜蒲若看得明白,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对汉人绝不能赶尽杀绝,得合理统治,两族融合,各取所长,才是治国的长久之计。
原本一鼓作气,打过长江,迅速统一中原,也就没那么多事了。百废待兴,从头开始也就行了,但如今沥都府僵持不下,三个月了岐军还没抓到陵安王,看似谁都没赢,可昱朝上下抵抗的姿态愈演愈烈,天平已经开始微妙地倾斜了。
倘若昱朝始终是抵死反抗的姿态,对双方百害而无一利。
但假如昱朝愿意开放商贸,对大岐称臣,两族和平融合,让大岐迅速富强起来,这是一笔划算的生意。
不得不说,沈执忠是一个极其老练的政客,几句话点明利弊,就让完颜蒲若心甘情愿地在谈判桌前坐了下来。
沈执忠武将出身,声音亮如洪钟:“想让我昱朝上下称臣绝不可能,但若长公主看重商贸,愿意共同繁荣,老臣倒是有些折中的法子。”
完颜蒲若的要求狠狠地被驳了回来。但她也不恼怒,依然是笑语盈盈,收放自如。
“前线在热火朝天地打着,我却坐在后头舒舒服服地谈折中,这有点对不起我们岐人的热血男儿吧?”
“长公主殿下是想让我昱朝耗尽国库里最后一两银,打完最后一个兵吗?那您除了用人头换人头,可什么都捞不到。”
“中书令大人一点诚意都不给,怎么谈?”
“只要殿下答应,下令撤走沥都府的兵力,送陵安王入金陵,让昱朝建立南都,划江而治,我朝愿意交岁贡、免过税,与大岐深度通商。掠夺之财,终有挥霍尽的一日,唯有大岐自己国库充盈,藏富于民,才是长久之道。我们汉人有句话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完颜蒲若不着急回答,不紧不慢地吃了杯酒,垂眸掩住了深思。
“那中书令大人愿意开出什么样的价格?”
沈执忠看完颜蒲若已经软化,喝了一口酒,笑道:“老臣现如今不过是代为理政,今日已算僭越之举。这具体条件自然要等一国之主登基以后,再做决断。”
话又绕了回来,逼着完颜蒲若放陵安王。
但完颜蒲若心里门清,不能被沈执忠绕进去。陵安王是筹码,现在之所以能谈判,是因为它还没被抓到,局势未定,双方其实都承担不了对方赢的结果,所以各退一步,寻个折中的方案,各捞一些好处。
沈执忠见完颜蒲若沉默,又道:“要不这样,长公主殿下可以将您的条件摆出来,臣让户部先去测算,日后决策起来,也好有个依据。”
沈执忠将这球踢给了完颜蒲若。
她想知道国库里到底还有多少钱,她就能掂量开价到什么程度,如今大岐的胜利还是显而易见的,昱朝能用钱买平安,何乐而不为。
但正是因为摸不清对方心里是个什么价位,她贸然开口,价格报高了谈不拢,报低了吃亏,谈判看似僵持住了。
完颜蒲若招了招手,示意女使来她斟酒。女使不知怎的有点手忙脚乱,不慎将她的衣裙打湿。完颜蒲若破天荒地没发火,借机起身去换衣。
再回来时,她便已经胸有成竹。
“三十万岁贡,如何?”
沈执忠猛地将酒樽往桌上一掼,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纷纷附和,有人面露怒意,有人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还有冲动地直接出头骂完颜蒲若狮子大开口。
“长公主看来今日并不是诚心要与我等谈判,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此作别。”
沈执忠一锤定音,断然地拂袖而去,连带着将一众臣子都带走了。
完颜蒲若愕然,怎么沈执忠还甩袖走人了?他不该是那个拼命想把谈判进行下去的人吗?
这下她有点不上不下了,也不能轻易离开,她直觉这桩谈判不是亏本生意,但也不能表现得太冒进,显得她必然会应下这交易一样。她清楚自己是入了沈执忠的套,只能继续在金陵等着。
可除此之外,她还是觉得有几分蹊跷。
夜黑风高,一个抱着鼓囊囊包袱的男子匆匆忙忙从家宅后院离开,他十分谨慎地左顾右盼,确定没有人后看到他后,才贴着巷子的墙根慌张地往前跑。
可刚拐出巷弄,两个人忽得挡在了他面前,那两人人高马大,面目笼罩在夜色里看不清楚,只瞧见各自手里拿着把大刀。
男子正是吏部尚书丁旭,心里正虚着,见到这场景,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自己绊了自己的脚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丁大人,长公主殿下邀您一叙。”
两个侍卫架着丁旭来到一条暗巷,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车厢外挂着一盏灯笼,映出车中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心急如焚的丁旭根本不敢冒犯车中贵族女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殿下,您得保我啊!我为您窃取情报,谁想今晚是沈执忠做的一个局,他给每个人都报了不同的价格!我如今已是自身难保,不得不逃啊!”
马车里的人久久不说话。
丁旭心慌地看了一眼,豁出去了,又道:“殿下,我还得到了一个绝密的消息——朝廷中代号为雁的秉烛司间谍,就是几年前叛国的谢却山!我还知道很多事情,您只要让我平安,我全都告诉您!”
“是吗?”马车中却传出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一只手掀开了车帘,“丁尚书如此忠心,我竟全不知晓,或者,我应该叫你,大满?”
丁旭惊讶地看着马车中的人。
几个暗卫悄无声息地涌过来,一剑刺穿了丁旭的胸膛。
谢铸眉目凝重地从马车上走下来,注视着倒在地上的丁旭。沈执忠今晚一套连环局,不仅让完颜蒲若主动留了下来,还借机揪出了细作。他让谢铸在半路拦截丁旭,并从他嘴里套出他所知悉的情报。
可他方才说出的这番话……竟提到了他的侄子,谢却山。
她在房中焦灼地来回踱步,总觉得背后情形有些扑朔迷离。
今夜的宴上,她出去换衣服的间隙,正是丁旭传给她消息,告诉她沈执忠心中的条件,她才敢大胆报出那个数字。
但不仅没有达到她预料中的结果,转头丁旭还死了……
这两件事前后脚发生,绝对有所关联。完颜蒲若仔细复盘着宴上众人的一举一动,忽然反应过来——也许谈判意图是真,可谈判的内容却是一场局。
沈执忠身边带来的臣子中,有他高度怀疑的对象,他知道谈判最关键的地方便在于引完颜蒲若来报出岁贡的数额,而完颜蒲若并不知道如今的金陵有多少财力,她需要内奸去探底。沈执忠给每个人都报了不同的数字,完颜蒲若离席后又回来,她报出的那个数字,就是在验证谁是内奸!
这个老奸巨猾的人!
想通这其中曲折,完颜蒲若便明白自己被狠狠将了一军,但她并不气急败坏,反而觉得有意思了起来。她并不是意气用事的人,输一些小筹码不足为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要赢的,是更大的局面。
而每一次跟对手的过招,都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学习。
沈执忠正在秉烛司据点中,听暗卫汇报了现场的情况,听到丁旭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惊出一身冷汗。
这是他守口如瓶的秘密,甚至连宋牧川都不曾告知,可以说整个金陵,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他一人。他与谢却山不曾通信往来,没留下任何书面上的证据,丁旭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但又转念一想,只要存在过的事情,必然有痕迹,他一时也摸不准,到底哪里出了错……
正思索间,谢铸已经气冲冲地来了,他又悲又愤,人还没踏进门槛,话便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沈大人,我侄儿竟然就是秉烛司藏得最深的那个卧底,你为何从来未告知我!我错怪他这么多年,你要我以后如何面对他!”
谢铸很少如此失态过,跑得官帽都歪了,这会才着急地扶了扶,竟是连礼都顾不上了。
被这么一问,饶是能言善辩如沈执忠,这会也有些哑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谢铸见他就这么坐着一言不发,急得双手拍了拍桌子:“我的天老爷啊,沈执忠你怎么还坐得住!你说说,现在怎么办?丁旭知道了,完颜蒲若说不定也已经知道了,你必须要想办法营救我家朝恩——不然,你这个做老师的,第一个对不起他!”
“谢大人,你冷静一下,”沈执忠心里也急,谢铸这番话讲得他是又愧又悔,他此刻如同一团乱麻,却也不能自乱阵脚,只能先劝下谢铸,“贸然救他,会在沥都府掀起更大的波澜,还可能打草惊蛇,把局面搞得一团糟,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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