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却山托着腮,也有了几分醉意,整个人温和得不像话:“我也没去过。”
南衣豪气万丈地一拍桌子:“那就必须去金陵!我们辛辛苦苦把陵安王送进城,总该分点庆功宴的肉汤喝吧?”
她一挥手,不切实际地畅想着:“到了金陵,我们天天住酒楼好不好?我听说金陵的席面跟北边的可不一样了——这么大的盘里头,只放这么一点点拳头大的菜肴,只够一人吃一口的,但这一口就好吃得不得了!那我不得连吃个十天八天?”
“这怎么够?那得吃他三两个月才行。”
“对对对,还是你谢大人格局大——到时候,必须让新官家给你封个大官——把你的功绩……都给刻在碑上……我得蹭你的风光呀——别说酒楼了,那皇宫的御席,你也得带我去吃!以后你走在路上,别人见了你,都得说一句——这就是那位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立下汗马功劳的谢大人!”
谢却山笑着抿了一口酒:“哪学的这么多成语?”
南衣拍拍胸脯:“现学现卖!”
说着说着,她感觉身子有点重,晃了一下,以为自己是喝多了,撑着桌子坐下来,不服气地看了一眼谢却山的杯盏,他的杯子也是喝空了,可人还是不动如山地坐着。
她揉了揉额头:“怎么我酒量比你差这么多呢?”
谢却山温和地扶了扶她的手臂:“困的话,就先去睡吧。”
眼前的重影越来越晃,她几乎要看不清谢却山的脸了。她浑身感觉轻飘飘的,使不上一点劲。
最后一点意识支撑着她……谢却山怎么会这么平静?
这不对劲。
“你……”
南衣抓紧了谢却山的袖袍,撑着最后一份力,死死地看着他。
她这才看清,他的眼里好落寞。
他陪她喝了一场离别的酒,她竟然还高兴地不得了。
她心里一下子就开始慌了,他要做什么?他们不是说好了吗?
“你……你骗我?”
谢却山扶起南衣,柔声道:“你该睡了。”
“骗子……”每说一句话,都会耗去她为数不多的力气。可她还在与自己即将昏沉的意识做对抗,她不能让他得逞。
她要一直说,只要一直说话,就不会昏迷过去。
“为什么?我们就算逃跑了……被岐人追杀……也只是我们的事情……又不会影响沥都府秉烛司……为什么?”
她的手臂用力地往上攀,捧着他的脸。她想看清楚,看得再清楚一点,哪怕视线不断被涌上来的泪模糊,她依然想要看清他。
谢却山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可他的面容依然平和。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南衣,你得平平安安的。”
倘若他逃了,岐人的追杀将是铺天盖地的,他不想拖累她。
事情本来就没那么复杂,只要他一个人牺牲,就可以换全局的稳定。
“我不要平安,谢却山……”她快要没力气了。
她就像在悬崖边抓着一根藤蔓直至力竭的人,她明知道结局只能是脱力松手,坠入深渊,可她还是不甘心。
原来她做的一切都没有用,他只是在陪她演戏。
他果然是个王八蛋。
“我会恨你一辈子……不……恨你生生世世……你做了鬼,我也要纠缠你……我们合该……一起下地狱,你休想,休想抛下我……”
终于,南衣支撑不住,眼皮沉沉地阖上再也没睁开,整个人软绵绵地倒在了他的怀里。
“好,恨我才好。”
他静静地看着她,面无波澜。
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滴入了滚滚江水中,一丝涟漪,很快就被抹平。
离涅槃计划还剩七天。
谢穗安紧张到了几乎是杯弓蛇影的程度,每天吃饭睡觉都抱着把剑,把徐昼牢牢地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这一日,外头送来一封潦草的信。
上头写着:“我被困于曲绫江上。”
这么难看的字,独此一家,谢穗安一眼便认出来,这是南衣的字。
她一直以为南衣就是“雁”。
她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这是谢却山伪造的信,她以为的“雁”也只是谢却山让她以为的。
“雁”出了事,她不可能坐视不理,于是立刻去见宋牧川,请他帮忙救出南衣。
这是宋牧川头一回知道,南衣竟然就是那个神秘的代号雁。
他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可确实回忆起桩桩件件,她确实都卷在了其中,还起了不小的作用。再加上谢穗安说得那么笃定,还说这是谢衡再亲口交代过的,不疑有他。
原来她才是前辈,他竟还想着拉她一起进秉烛司。宋牧川内心又惭愧又着急,惭愧于自己的眼拙,着急于她的处境。
上次雨夜一别,他们再无联系。他不知道她是如何暴露的,但她既然能往外传消息,想必是还有余地。
大船马上就要竣工,他脱不开身,秉烛司的谍者们又大多都在静默,营救任务他只能让禹城军的应淮帮忙。
当夜应淮便出发了。曲绫江的支流总共就那么几条,挨个排查,便在一处偏僻的悬崖下找到了那艘悬于江心的趸船。
应淮带人从悬崖上攀索而下,靠近船只,没想到船上并无守卫。
船上的房间有生活过的痕迹,饭盒里的餐食是一个人的份量,桌边还有半壶酒。
帏帐层层垂落着,里头好像有人,还飘出了丝丝缕缕的酒气。
“夫人?”应淮试探着喊了一声,帏帐里并无人回应。
“您不回答的话,卑职便冒昧进来了。”
应淮缓缓地拨开帏帐,少女就安静地躺在床上。他犹豫地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然后松了口气。
是活的,只是怎么都摇不醒,看来是喝醉了。
应淮放出信号,接应的船很快便靠近了大船,几人一起把昏迷的南衣运下船。
那叶小舟越来越远,直到在月色下看不到了,谢却山才从暗处走出来。
他淡漠极了,脸上什么神情都捉不到。他只是平静地走回到房间,从床底拉出藏起来的镣铐,重新扣回到自己手腕上。
咔哒一声,轻而易举,回到了原点。
他坐在床沿边上,目光漫无目的地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游离着,他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恍惚,他不确定她是不是来过。
直到在床头看到了一缕长长的发丝。
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悬在了这缕发丝之间。易折,易碎。
忽然,门被推开,长风顿时灌满了整个房间,幔帐被吹得群魔乱舞。
他没捏住手里的长发,发丝顺着风被卷走,一下子便没了踪影。
谢却山抬起头,看到了章月回。
目睹这一切的,并非谢却山一人,还有他。
他接到信报,谢却山的贴身侍卫贺平半途逃跑,秘密去见了谢却山。
而后贺平回到望雪坞,给谢穗安递了个消息,要她救出“雁”。
章月回没有阻止这件事,他想看看谢却山到底想干什么。
这样的处境,他还想逃出生天吗?大局他不要了?要是他真有这两全其美的本事……他倒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后他就品出一丝异样了。
谢却山这番动作,只是为了送走南衣。
不仅如此,他还把自己的身份给了她。他扛下作为雁的所有风险,却把雁能得到的庇护全都给了她。
不知道为什么,章月回有了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失落感,这种感觉让他对观赏仇人的结局都失去了兴趣。他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这艘船上。
他想看看这个大圣人是不是血肉做的。是什么菩萨转世吗?头顶合该有一轮佛光。
看来看去,还是这肉体凡胎,让人实在是失望。
章月回哑然失笑,坐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想了想,给对面的空酒杯也斟满。
江风配酒,真是惬意啊。
谢却山在他对面落座,无言地陪了一杯。
这个时候,是该心无旁骛地喝杯酒,哪怕面前坐的是敌人。
章月回忽然慢悠悠地道:“谢却山,你的私心,真是一点儿都不给她啊。”
这个人,永远都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白花花的刀尖子直接往人身上捅。
谢却山嗤笑了一声,隐隐几分自嘲:“你很希望我给?”
“你应该学学我,浑身上下都是私心,这样的游戏才有意思。”
“没意思,都很没意思。”谢却山仰头饮尽一杯酒。
章月回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眸光却一寸寸黯淡下去,手上稍一用力,薄瓷做的酒杯便被握碎了,白的瓷,红的血,他的手却越攥越紧。
血污跟这张斯文风雅的脸好像不太搭,他惯常都是一尘不染,端着一副谪仙人的模样。但此刻他一点都不在意手里的瓷片,仿佛流着的并不是他的血,他还是笑着,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谢却山,别那么伟大,不然我的仇都没地方报。”
谢却山抬了眼,眸中甚至有几分同情:“你真的想报仇吗?”
平淡的问句,让满室寂静了一瞬,章月回猛地踢了凳子,巨大的响声掩盖了此刻的心思。
他大步流星地离开。
谢却山看着章月回带来的一片狼藉,缓缓地摇摇头,这人情绪忒不稳定了,不堪大用。
自离开江心后,无限的空虚涌上章月回的心头。他很少有这样的时刻。
他竟然有些赞同谢却山的话。
都很没意思。
他汲汲营营,却也没收获什么愉悦。
就这么收尾吗?不刺激,不好玩。
他脑中忽然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杀了完颜蒲若。
她反正是秘密离开金陵的,除了归来堂,并没有人知道。这乱世里,多得是山匪流寇,多的是山高路险,她死在半途中,大岐也怪不得金陵,谁让她胆子那么大,伪装成寻常的妇人上路。
完颜蒲若一死,情报便断在了她这里。
之前没人杀她,是因为没人敢想,没人敢做。
只是他章月回百无禁忌。他是她的心腹,反手送她一刀,并不是一件难事。
这件事,会让金陵的那群老臣们头疼一阵子,也会让归来堂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但也没什么不能做的。
为什么要救谢却山?不,他没有救他,他只是希望他死得卑劣一点,死得没有价值一点。
谢却山这么牺牲了,那他无辜枉死的家人算什么?英雄的垫脚石?
多可笑啊。凭什么?
他甚至还有一点恐惧,谢却山要是这么死了,那他一切的仇恨就将化为泡沫,他是一个靠执念活着的人,别管好的坏的,这都是他与这个世间为数不多的羁绊。
他不想释怀。他要这浑水越来越浑,谁也别想得道升天,谁也别想就地解脱。
马蹄在夜色下疾行。
长风灌满他全身,细雨如针丝扑面,乌云遮住月色。一路飞驰,直到天色破晓。
秘密北上的队伍刚刚离开歇脚的小庙,准备继续赶路。
“长公主”戴着帷帽,在女使的搀扶下坐入马车。
车轱辘碾上湿漉漉的地面,马车咿咿呀呀地摇晃着,远处几点鸡鸣犬吠,一切好似笼在宁静之中。
一支利箭穿雨破空而来,直直射入马车中,噗地一声,几片血迹溅在车帘上。
车队护送的人登时乱了,纷纷拔剑迎战。
远处章月回策马而来,不避不闪,迎着众人的剑尖勒马,扔了一块令牌到地上
有些人没见过章月回,却见过这枚能号令整个归来堂的令牌,众人有些慌了,不敢再动手,纷纷收了武器行礼道:“东家。”
章月回下马,大步流星地朝马车走去。
一掀车帘,扯下帷帽,章月回却愣住了。
车里的,根本就不是完颜蒲若。
女人将将剩下一口气,嘴里大口吐着血,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笑容,随后便咽了气。
这一瞬间,章月回心里一沉,他大意了。
完颜蒲若早就做了防他一手的准备,她不仅是要传一个重要的情报,还设下了一个对章月回的考验。
他违背了她的命令,还杀了她的使者,就等于明确了自己的立场。他成了一个板上钉钉的叛徒,再也无法隔岸观火了。
章月回怔了半晌,脑中思绪缓缓归拢,旋即露出了一抹自嘲的笑。
狡兔三窟,那可是完颜蒲若,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被他杀了?
现在好了,本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一个大人物,斩草除根,现在反倒把自己赔了进去。
不过,完颜蒲若也没赢。
她知道的再多,可她的消息传不回沥都府,一切都是徒劳。
此刻的失控反而让章月回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甚至有些兴奋。
大雨浇在他身上,仿佛要将他身上的尘垢通通冲刷干净。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他曲意逢迎,两面讨好,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到底是人是鬼。此刻,扯掉了所有的遮羞布,他终于可以露出真面目,不必再演,不必再装了。
一道闪电照亮贫瘠的庙宇,壁画上的阿修罗面目狰狞。紧接着一声惊雷,仿佛众神在嘶吼。
阿修罗,易怒好斗,骁勇善战,曾多次与众神恶战。他们斗争的起因是为了一棵名叫苏质怛罗波吒罗的神树。
这棵树的树根在阿修罗的领地内,可它的成熟的果实却在天上。阿修罗生出嗔恨之心,打上九重天与诸天众神对峙,要讨回自己的东西。他本性善良,原为善道,只是执著争斗之意志,终非真正的善类,死后永堕恶道。
但阿修罗也奉佛法。
甘棠夫人连忙伸手端过茶盏,喂南衣喝下一口热茶。
南衣茫然地环顾四周,这里分明是甘棠夫人的房间,她露出一丝疑惑。
“宋先生和应淮小将军送你回了望雪坞,他说他那里被岐人盯着危险,怕照料不好你,思来想去,还是请我帮忙,将你藏在望雪坞里——到底出什么事了?”
南衣愣了:“怎么会是他们送我回来的?”
“他们两人也神神秘秘的,只说你身份极其重要,务必要确保你的平安。知道你回来之后,连谢小六也来看了一眼。”
身份,谢小六……南衣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秉烛司以为自己营救了“雁”,谢却山就是这样把她送走的。
她本以为他把自己迷晕,会把她交给章月回,但他依然给她铺的是自由的康庄大道。
南衣的泪一下子便落了下来。
“二姐……倘若谢朝恩死了,你会为他落泪吗?”
她现在只能想到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艘船上等死,而她独自一人回到了人间,生离死别是这个世上最残酷的事情。她有满腔的肺腑之言想倾诉,但最后脱口而出的,竟是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甘棠夫人愣住了,她隐约在这话里察觉到了什么,可她不敢深思。
她的弟弟,怎么会死呢?她想都没想过。
她甚至还在等待来日方长,谢朝恩有一日会改邪归正。
甘棠夫人的脸上挤出了一个自己都不信的笑:“他本事大着呢,怎么会死?”
南衣心里的绝望一下子便被拉扯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他怎么不会死呢?他也只是一个人啊。
她想疯了似的呐喊,她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谢却山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想让大家都去帮帮他、救救他,可话几乎都涌到了嘴边,她说不出来。
她明白,他脚下的路已经垒起了太多人的血肉,他不能辜负那些因他死去的人。
这像是旷日持久的瘟疫,谁沾上他,都会变得不幸,于是他把自己隔绝在人群外,拒绝药石,要与瘟疫同归于尽。
所以他很自私,甚至都不愿意冒险争取一下可能的成功。
南衣觉得自己已经病了。他在死去,连带着让她的余生成了一场恶疾。她在离他远去的路上,逐渐病入膏肓,被剥夺了行动力,剥夺了求生欲。
南衣抹了把眼泪,恹恹地道:“二姐,我想自个待一会。”
甘棠夫人感觉到了南衣的异常,她叹了口气,抚了抚南衣的肩,起身离开。
她刚推开门,唐戎便走了进来,拱手行了一礼。
“外面有人想见少夫人。”
一队不起眼的车队进了沥都府,完颜骏如临大敌,亲自相迎。
这是完颜蒲若的信使,从金陵传回了重要的情报。
情报关乎沥都府里,究竟谁才是隐藏已久的内奸。
接到信使的片刻之后,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随后完颜骏点了一队人,亲自去江上见谢却山。
对于完颜骏的到来,谢却山并不惊讶。
他早就在脑海里过完了这一遭流程。被抓了之后,他不能马上死,这样完颜骏就会把怒火发在他的家人友人身上,他要让完颜骏慢慢从他身上挖出有价值的东西,引着完颜骏往无关紧要的方向查。直到大局落定,他才能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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