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可以远离这一切,过着寻常女子的生活,谢家会庇佑你一生。”
“可如今还有何人护殿下?”
徐昼晃神了许久,他仰头见神佛,可神佛不言语。
南衣再醒来时,恍惚觉得又回到了起点。
那片白雪覆盖的虎跪山,是她最开始逃亡的地方,而此刻她一睁开眼,还是荒芜的山路。
她双手反剪着捆在身后,整个人被横放在马背上,头朝下,只能看见马蹄和脚下的路。
这是一匹野马,毛色粗糙,蹄上没有马蹄铁。马驮着她不知道要去往何处。她试着动了动,没办法翻身。
但她能感觉到,身后有人挡着风,马背上还有一个人。
是他吗?他没杀她?
马蹄不久便在一处荒废的猎屋前停下。
谢却山下了马,走到她身前。她的视野是颠倒的,只能看到他袖袍上的血迹和迟缓的动作。
这昭示着船中的那场搏斗是真实存在的,她伤了他。在撕破脸之后,他们之间理应没了余地。但他没有当即杀了她,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她挺着脖子艰难地仰起头,充满警惕和敌意地看向他。都彼此亮过了刀子,此刻也不必伪装了,装可怜装傻求饶什么都不管用,他们就是赤裸裸的敌人。
只是在面对他时,她最恐惧的是永远也猜不到他要干什么,就像是在凝视那没有波澜的深渊一样。
他一言不发,将她从马上拽了下来,不由分说地拖进猎屋。
虎跪山中有不少这种猎户们临时歇脚的猎屋,这个时节山中天气恶劣,猎物少,猎屋自然也就荒废了,人迹罕至。
为了防止半夜野兽从窗户里钻进来,房中唯一一扇窗户用铁桩钉上了栏杆。
像是一个牢笼。
不等南衣犹豫,谢却山便粗暴地把她推到了窗边。他伤得很重,胸襟的衣袍被鲜血浸透了,显得触目惊心。
人在极端的痛意下,就成了一只野兽,他对南衣已经失去了耐心,每个动作都是不留情面的。他稍稍松了一截绳子,要把她绑在栏杆上,但她并不是一个甘愿被摆弄的,感受到手上束缚松了,便立刻挣扎起来。
他的力量仍是压倒性的,立刻用身体抵住她的动作,一只大手将她两只手腕都牢牢拢住。余光见她仍下意识地在护着右手上的玉镯,他眸色一暗。
这里不是人人端着脸面的望雪坞,无论什么微小的情绪都会被无限放大,都可以随时释放,他霸道地抬起她的手臂举过头顶,示威似的将她手腕往栏杆上一撞。
玉镯撞到了铁栏上,发出锃的一声清脆的响声。
铁栏震颤着,余声嗡嗡,直达脑海深处。南衣仿佛一下子被定住了。紧接着绳索便缠了上来,将她的手牢牢箍在栏杆上。
这是他无声的警告,此刻她就是砧上鱼肉,任人宰割,她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不要说这只小小的玉镯了。
“谢却山——你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不杀了我!”
她绝望地朝他吼。
他一个激灵。
这张看了无数遍的脸,此刻有一种陌生的神情浮在她的脸上。她第一次对着他,直呼他的大名,向他露出了野兽一样的獠牙。这才是她最真实的面目吧,他不能否认,她是一个弱小却有力量的人。
让他为之心神颤动的,从来都是她的这一面。
他竟升起一种隐晦的征服欲,看着她还在挣扎的手,不肯放弃挣脱绳索的动作,他硬生生撑开她的手掌,五指滑入她的指缝,偏要与她十指相扣,让她无处可逃。
禁锢和纠缠是一体两面。
他喘息着,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自己撕裂的伤口,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他没有动,目光肆无忌惮地将她脸上每一寸细微的神情都收入眼底。
南衣忽然觉得不安,他好像在慢慢地,放出一只怪物,那只怪物在过去的好几个瞬间里,差点要破冰而出。她从未见过那是什么,但她知道它降临时的感觉。
他们离得太近了,近得像是两只厮缠在一起的兽,丢掉了人性与体面,只剩下利爪与伤口。
甚至连他们都不知道,下一秒是厮杀还是拥抱。
这个时候,谢却山忽然说起了一桩遥远的往事。
“少年的时候,我和娘亲逃出岚州,一路流亡,遇到过一拨山匪。为了躲避他们,我们和u藏在一个空的老虎洞里,有个山匪发现了我们,但他并没有声张,放过了我们。我本来很感激他……直到后来,意外得知他只是跟同伴打了个赌,赌老虎回巢时,是先吃那个女人,还是先吃那个男孩。”
南衣看着他的眼睛。
无情又悲伤,这样矛盾的目光,是如何能存在于一个人的眼睛里呢?
她隐隐听懂了他的话外之音,即便他不杀人,这个世道里,也有无数种能让人死去的方法。
处处都是豺狼虎豹,而她如今,根本没有存活的筹码。
她颤抖着问:“你要这样对我吗?”
“我是想杀了你的,”他喃喃道,“我曾以为,你活着是我的恩赐,我随时都可以收回。可是每一次,我都下不了手。”
南衣脑子一嗡,瞬息之间仿佛看到远处无声的闪电,眼前掠过无数浮光。
以他不俗的身手,她那蹩脚的功夫如何能精准刺中他的胸膛?除非是他自己示弱了。
可他为何要示弱?
有个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比怜悯更多的,是什么?”他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
此刻她懵懂又清明,像是触碰到了某个雷区的界限,界限之外一片漆黑,她不敢迈过去,也不敢眺望,只能顺着他的话,怔怔地问:“是什么?”
鼻息交缠,目光交织。
谢却山抬手扶起南衣的面颊。头一次,他的掌心是凉的。
然后他的吻落了下来。
轰的一声,惊雷声姗姗来迟,所有的遮羞布都被撕开,那些怪物一样的情欲从那个裂缝里涌了出来。
起初只是蜻蜓点水,吞吐着呼吸,融为同样的频率,直到她反应过来,猛烈地挣扎着,碰到了他胸膛的伤处。血又沿着撕裂的伤口往外淌。
像是被痛感激起了某种侵略的欲望,他的吻倏忽变得激烈起来,恨不得要将她拆吃入腹。
舌尖裹着绵血,所有抗拒都成了缠绵。
风扯着木门轰隆隆地响,远处黑山白水,头顶半敞天光。
她被迫顺着他的辗转仰头,她像是他怀中的提线木偶,被一寸寸侵略,无处可逃,逼至最后,她只能莽撞而仓皇地咬了一下他的唇。
他吃痛地松开了她的唇,重重地喘息着。
“谢却山!你混蛋!”
她的两颊升起一抹艳丽的嫣红,像是生气,又像是欲盖弥彰的心虚。她又何尝没有短暂地在这个吻里沉溺呢?
她心乱如麻,只能虚张声势地骂。
他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看着她的眼。她亦能清晰地看到他近在咫尺的眸子,恍惚之间,她有种错觉,像是夕阳的余晖落在海浪上,浮光跃金,美不胜收,可转瞬之后,夜就升了起来,那片海再次成了深渊。
谢却山低声道:“南衣,你要知道,人心是很恶的。男人对女人的爱,也很廉价。”
他亦在说服自己。
男女之情,不过一己私欲,来得汹涌,去得也快。这是水中月,镜中花,美丽而无用,在这乱世之中,只能是徒增累赘。
他松了手,后退一步。
语气悲悯,再无情欲:“下辈子再投胎的时候,去做那鸿雁,也不要做劲草。”
她终于听明白了,他没有顾忌地展现这些秘而不宣的情感,是因为这个秘密会随着她的死永远埋在这里。
他不会亲手杀她,这源自他那么一丁点的怜爱,但他也不会让她活着,这是他的理智。
“谢却山,不要这样对我。”
她是真的慌了。当一个男人坦白了他的爱意,却依然准备杀你的时候,这是个必死无疑的决定。
她又忍不住软弱地哀求。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任何密不透风的死局里,只要能抓到一点缝隙,都会拼了命地往外挤。
哪怕这条缝隙,只是谢却山的怜悯。
“我不会再跑了,我发誓……我很机灵,我能帮你做很多事的。再宽恕我一次……现在的后果也没有很严重对不对?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她越说越急切,甚至开始口不择言起来,“我可以留在你身边,我可以做你的——”
做他的什么?情妇?侍妾?
后面的话却生生吞了回去,再也说不出口。
她终于发现有一些底线还是要凌驾于生死之上,比如爱情,比如身体。
那些写了无数遍的字帖中,藏着他教她的礼义廉耻,让她这一刻失了言。
他静静地看了她几秒,眼中有一闪而逝的怒意,他希望她不要说出口,过去那些真实的、灵魂相触的吉光片羽会随着她的话而跌入泥沼,可他竟也有一个瞬间恶劣地希望她说出口。
她沉默了,她的最后一丝可能梗在喉间,怎么都成不了音节。
谢却山头也不回地离开。
木门关上,牢笼终于成了牢笼。
他一走,她就被抛弃在了这个无人问津的小屋里。她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被他宣判了死期,她只能这样,眼睁睁而又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的生命力会在寒冷的冬日里慢慢流逝,直到被活活冻死。
她试图撼动窗上的栏杆,但这间猎屋的建造是用来防狼群的,它的坚固远超她的想象。
一瞬间对死亡的恐惧占领了她所有的思想,南衣歇斯底里地朝着窗外喊:“谢却山!你不要走!谢却山——凭什么!你凭什么!”
呼喊声石沉大海,甚至连一丝涟漪都不曾激起。马蹄声由近及远,人真的离开了。
“我恨你!”
对着地上空留的马蹄印,她绝望地喊道,脸上涕泗纵横。
可寒风卷过,渺小的呼喊瞬间就被吹散,群山依旧巍峨,天地仍是广袤,却容不下她这一粒尘埃。
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是因为他才卷入到这些事情中的,他绑了她,吻了她,又抛弃她,让她成了这个世上最可笑的一个玩物。她好恨,恨他的自私和霸道,恨他的心狠手辣,更恨他曾经给过她温存和希望,此刻却全盘收回。
万劫不复吗?
她终于相信了。他就是一个怪物。
这一日,徐叩月又承受了完颜骏的雷霆之怒。外头的事不顺,他带着气,她稍有不慎便触了他的霉头。
完颜骏当着她的面将她带来的书籍付之一炬,他说那是汉人的书,她宝贝似的珍藏着,就是还有二心。
可这些书明明就是出行前,他大发慈悲允许她带上的。他那时心情好,看她也顺眼,花了点心思哄她,还说“路途无聊,你不是喜欢看书吗?那便多带上几箱,解解乏。”
徐叩月心疼极了,她宁愿他打她,皮肉之苦也好过精神摧残。可他从不会在她身上留下明显的伤痕,他要她的身体洁白无瑕,所以他很会在一些别的地方折磨她,他这人心思沉得很,惯会找人的软肋捏。
他要烧书,她也不敢拦。她要是表现得太激动,他就烧得越起劲,那她屋里藏着的那几本也保不住了。
只能硬生生地看着,等他走了,才赶去将那些灰烬拢一拢,也不好弃之角落,或是任风吹散,便在后院挖了个坑,埋了进去。
后院有个小门,鲜少有人往来。此刻忽然传来急促的叩门声,徐叩月狐疑地去开门。
见到来人,徐叩月一惊,竟然是失踪了好几日,浑身是血污的谢却山。
他已力竭,扶着门框才能堪堪站稳:“告诉完颜骏……禹城军的扎营地就在虎跪山中废弃道观。”
说完这句话,他便倒了下去,徐叩月一惊,忙上前扶住他,整个人便压在了她的肩头。
徐叩月愣了几秒,也不知道这人在山里走了多久,浑身凉得像是块砖。手上似乎沾了点黏稠,她低头一看,满手都是血。
声音不自觉颤抖起来,她高呼道:“快来人!”
往日肃静的府邸,今日女使小厮们慌张地进进出出。
谢却山的伤口损及肺腑,失血过多,又在寒冷的山中走了许久,早就失温力竭。城里最好的几个大夫都被抓来了,大罗神仙轮番上阵,总算将人从阎王爷手中救了回来,也算得上是一个奇迹了。
傍晚谢却山醒了一回,同完颜骏在房中说了几句话,完颜骏皱着眉头从房中走出。
正好撞上鹘沙急匆匆地来访——鹘沙终于想起来了,那具舞女尸体手中的剑穗是谢却山的!
完颜骏却一点都不惊讶。
“谢却山已经同我说了,他是追着一个秉烛司党人上了画舫,却被误导杀了一个舞女。是秉烛司借刀杀人,并非他有意。 ”
鹘沙懵了:“谢却山他不是畏罪潜逃了吗?”
“胡说什么,他现在在我府上养伤,这是绝密,不可外传。”
“他这是狡辩!”鹘沙气得差点弹起来,“他说什么你就信啊?”
完颜骏沉着脸,耐心对鹘沙解释:“他追着秉烛司党人到虎跪山,身受重伤,才消失了几日。”
“这是苦肉计!谢却山这人诡计多端,没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哪个苦肉计会把自己命都算计进去的?!他差点就救不回来了!”完颜骏已经不耐烦了,跟这种没脑子的莽夫说话就是很累,“更何况,他以命相搏,从秉烛司党人那里获知了禹城军的藏身之处。”
鹘沙愣了:“当真?藏在哪?”
“你还有脸问?上元那日你莽撞行事,明明提前得知了消息,但还是放走了谢铸。你就回去好好反思,军营的事由我来接管。幸好如今是谢却山力挽狂澜,获悉了重要消息,你该去感激他才是。”
鹘沙嘴边已经冒出了无数句脏话,又硬生生吞了回去——完颜骏不就是想独揽剿灭禹城军的功劳吗?
但他确实理亏,只能挤出一个笑来。
“行,等这大哥醒了,我去给他磕头!”
鹘沙扔下一句话就气呼呼地走了。
完颜骏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
外头的墙根处,徐叩月端着茶盘站着,此刻不知是该进去还是离开。
她听到了不该听的话,若被完颜骏发现,又免不了受折磨。想了想,还是猫着步子走了。
消息很快便传到了章月回那里。
他只是哂笑一声,懒懒地翘起二郎腿:“弃车保帅,釜底抽薪,谢却山这棋走得妙啊。”
来递消息的骆辞站在一侧,奇道:“东家,何出此言?”
“长嫣手里握着的剑穗是谢却山当晚最大的失误,这会暴露他的身份,他必须要想办法圆了这件事,那么最佳的方式,就是拿出一个更大更真实的信息。而且他入城后第一时间不回家,反而去找完颜骏,甚至在他府上养伤——这不就是故意把自己送到岐人的监视底下吗?”
“东家似乎……并不相信谢却山的立场?”
“若他真是秉烛司埋在岐人内部最深的间谍,那么几百禹城军,为他铺路也未尝不可。若他不是,那也能在岐人那里立功,左右他都是不亏。”
“听说这次,他与秉烛司党人缠斗,受伤极重,差点丢了性命。”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章月回挑眉,“秉烛司没道理杀谢却山。失去了谢却山的斡旋,谢家上下的处境只会更糟糕,甘棠夫人也岌岌可危——换个角度想,谢却山亲自去追人这事也不合理,他惯常是个坐镇大营的军师,纵然事出紧急,也该留点信号通知鹘沙吧?所以,在他消失的这几天里,绝非像他说的那样,去追秉烛司党人了,一定还发生了一些绝不能被我们知晓的事。”
骆辞皱眉,半天也想不出个结果:“那是因为东家假设了谢却山有问题,若他没有问题,有些奇怪之处可能只是巧合……东家是不是想太多了?”
正是大局之下所有细微的不合理与巧合之处,才是事情的可能性。
“别看过程,看结果,”章月回的指节轻轻扣着杯盏,“我猜啊,说不定就跟消失的另一个人有关。”
“谢家的寡妇?”
章月回没回答。
骆辞不敢再问,他总觉得东家这么笃定,一定是有原因的。
是的,有一个秘密,只有章月回知道。
六年前。
惊春之变发生后,谢却山叛逃,管阳章氏因运送粮草不力被朝廷追责,满门下狱,等待秋后问斩。
章月回堪堪躲过一劫,惶惶之下,想为家族寻条生路。他的父亲也是沈执忠的学生,于是他想去见沈执忠,求他上书为章家陈情。
但当时沈执忠告病在家,几日未曾上朝,他只能在沈府门口守株待兔,却看到沈执忠于凌晨风尘仆仆地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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