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青牛说的好似轻易,但他身为赫赫有名的蝶谷医仙,作为打打杀杀的江湖人有哪个没有受伤的时候,又有哪个不仰仗他一身妙手回春的医术,能给出这样的承诺便可见其谢意沉重。
方艳青和杨逍看出他决心想要报答的态度,也并不多说什么客套推辞的话,因为即便说了也是无谓,妹妹对他的重要性值得他这般。
人送到了,杨逍立刻就想带着方艳青走。
考虑到如今已近年关,而这里离终南山还有些距离,需要尽快赶路,方艳青对此也没有意见,只是临上马前又被胡青羊叫住。
她倒是并无不耐,转头对这个胆小害羞的小姑娘态度一贯很是温和地轻声问道,“青羊,还有什么事吗?”
却见胡青羊看看身旁的兄长,又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似乎终于鼓起勇气微微涨红了脸,水汪汪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希冀道,
“方姐姐,我,我可以和你义结金兰吗?”
小姑娘突然而然地提议让方艳青一愣,就连她的亲生兄长胡青牛都颇为稀奇自家从小就怕生的妹妹竟有如此喜欢一个人的时候。
只有杨逍顿感不妙地眼皮一跳,不会吧,好不容易才甩开……
而果然不出他预料,面对这个一路都相处极好,感情深厚的小妹妹充满仰慕和依赖的目光,方艳青认真地考虑后很快便答应了下来。
于是也无需多么繁琐的准备,当下两个少女便在杨逍和胡青羊的见证下对着苍天大地发下誓言,正式结为金兰姐妹。
仪式完成后,方艳青将胡青羊扶起来。
或许是因为有了更深一层的羁绊的建立,她注视着她明眸中的温柔更加沉厚,“胡青羊,方艳青,我们名字里都有一个青字,可见注定有做姐妹的缘分。”
“姐姐。”
胡青羊脸蛋红扑扑地,同样肉眼可见地高兴。
胡青牛最是疼爱这个妹子,自然也为她开怀,“是极是极,我们都有缘分,方家妹子和青羊是姐妹,倘若不嫌弃往后同样当我是哥哥。”
方艳青自然不会,浅浅一笑便唤道,“胡大哥。”
她此时自然早已将帷帽取下,琼姿玉颜,清冷的丽容在一笑中更好似冰雪消融,繁花绽放般惊艳。
纵使胡青牛早已在方才就惊艳过一次都不由又晃了晃眼,但他早有深情厚爱的妻子,惊艳也仅仅只是惊艳罢了。
不过,他看了看一旁教内名声素来冷傲不驯此时却拿着帷帽抱胸站在那儿耐心等候竟显得分外乖巧的杨左使。
见他目光从始至终都只在那一人身上一刻都不离的专注认真,心下一时不由暗暗惊奇唏嘘……看来这位是真的栽进去了。
但说惊奇倒也没那么惊奇,毕竟是这般风华绝代的女子,他也见过被誉为明教第一美人的黛绮丝,但与她比仍然失为浮艳。
前者让逍遥二仙里的范右使一见钟情,那更胜一筹的后者让杨左使深陷情网,好像也挺正常的。
终究还是到了离开的时候。
方艳青和杨逍翻身上马,她从他手里接过帷帽戴上,才刚系上带子,胡青羊便提裙奔到她马下,拉住她的手眼巴巴地道,
“姐姐,你要记得来看我……”
“我会的,一言为定。”
方艳青认真地颔首应下,胡青羊这才依依不舍地松手,然后眼见着她放下那如云似雾的帷帽遮挡了容貌,扬鞭驾马而去。
两道并驾齐驱的雪白身影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小姑娘才终于在兄长的宽慰下闷闷不乐地回屋。
终南山下。
得偿所愿又回到两人单独相伴的杨逍这样的日子并没过多久,也或许是人觉得快活的时候时间便总不经意流逝地格外快的原因。
但一送再送,都送到了家门口总是要分开的。
他虽然没表现出来看起来仍旧是那副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模样,但随着他们离终南山越近他驾马的速度却越来越慢。
方艳青自然注意到了,事实上两个人一起走,她如果不跟着慢下来又怎么能并行呢,两情相悦的人心情自然是一样的。
“你,要不要随我进去?”
眼见两人已在山下徘徊了许久,杨逍一直沉默着不说话,最终还是方艳青先开了口,她落落大方地浅笑安然,笑容里还有几分促狭。
只有微红的耳垂和忍不住揉捏袖口的手才能暴露出她的紧张,但杨逍此时只比她更紧张,哪里又注意得到。
两人都心知这“进去”代表着什么,杨逍到底还是个少年,平日里再从容不迫不过的人此时却紧张地觉得自己话都不会说了。
“不,不了……”
他当然迫不及待想去拜访,定下他和青妹的关系,但是,他想给她最好的,三媒六聘,八抬大轿,一样都不能少。
“今日实在是太匆忙了,还是等下次吧,到时你找到你父亲,我亲自向他说明,再由他带着我们一起来见你母亲。”
杨逍越说越顺畅,俊秀的玉面傅上薄红,但眼神却像燃烧着火一样明亮,里面含着的是少年人真挚又滚烫的情意。
与他对视让方艳青都不由呼吸一窒,又不禁故意捉弄道,“说明什么?你要和我父亲说明什么?”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说这话时眼里含羞的笑意有多灿烂鲜活,但杨逍看地一清二楚,他原本紧张的心莫名就因此镇定了。
于是已覆盖了满山白雪压苍翠的终南山下。
白衣的少年目光定定地看着对面渐渐红了脸的少女,明明脸上还是那般从容又轻佻的笑意,一字一句却信誓旦旦地对她道,
“以你之名,冠我之姓,吾至爱汝,唯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最后杨逍是带着与心上人互通情意、约定终身的雀跃和激动的心情一路快活高歌着扬鞭纵马离去回到昆仑的光明顶的。
目送他离去的方艳青回到家中亦一改清冷的模样怀着欣喜和羞怯用明亮坚定的眼神告诉母亲她遇到了她的意中人。
终南山上的皑皑白雪见证了少年的誓言,誓言里的少女亦真心相信了他的爱意,两情相悦便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事。
翻过新年,方艳青就十六岁了。
她的生辰和元宵节是同一日,古墓里虽没有外面元宵节时华灯璀璨的热闹,但和往年一样有母亲和师姐妹的陪伴和她们精心准备的礼物便是无处可比的家的温暖。
过完生辰方艳青便再次出门了。
与第一次出门时对外面陌生世界的些微忐忑以及更多的新奇,这一次除了想要再见到久未谋面的父亲,她的心底还深藏着另一个白衣少年的身影。
于是怀抱着这份希冀与夹杂着青涩甜意的相思,方艳青骑着意中人送的骏马,戴着意中人送的帷帽一路回到了峨眉山。
或许真是新年新气象,这次她在峨眉没待多久就收到了来自父亲方评的信,信中未有太多内容,但总算有了他如今平安的消息。
最重要的是父亲猜到了她已在峨眉,他说他在福建等她。
收到这封信后,方艳青真是一刻都不愿意多等便再次辞别了没重逢多久的师伯风陵师太和师兄孤鸿子,快马加鞭赶赴福建。
迟则生变,她担心再出什么意外。
两个多月后,日夜兼程颇有些风尘仆仆的方艳青终于按照父亲信中所说来到了福建福州,一个名为日溪乡的地方。
然而离那里愈近,她便越觉心惊。
并非是因为即将见到父亲的近乡情怯,而是一路走来周围驻扎的元兵便愈多把守便愈严密,好在以她的武功想要不被注意并不是件难事。
“到哪里去?”
方艳青最后到达的地方是一处渡口,湖面平静而广阔,但只有一叶小舟等在那儿,小舟上是个披着蓑衣的老人家。
满面皱纹,像风干了的橘皮,脊背蜷缩看起来就是平常老态龙钟的老人家,他抽着旱烟,见有人来便抬起浑浊的眼懒懒问道。
方艳青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按信上口齿清晰地回话,“我要去没有草没有羊没有马没有人的地方。”
老人家闻言把手里的旱烟在船舷上磕了磕,似看什么稀罕东西地看了她一眼嘀咕了一句,“什么古怪地方……”
方艳青看着他帷帽下一双明眸微睐,仍是道,“老人家在这里摆渡多年,您一定知道的。”
说着她便不请自来地登了船,不出所料老人家并没说什么,仿佛很合理地叼着旱烟就开始按部就班地驾船。
老人家看起来不太喜欢说话,他们一个坐在船头,一个坐在船尾,如今才三月初,春日的湖水是尚且带着寒意的碧色。
湖水并不算湍急,小舟逆流而上带起碧波荡漾。随着行驶河道越来越狭窄,两边变成了高大巍峨的青山。
山色与水色相映,碧水如镜,青山浮水,虽比不上曾去过的山水甲天下的桂林的壮美绝丽,但也别有一番秀丽的风致。
只是景色虽好,但这船越开却越往深山里走,若不是一直能看到船底有潺潺的水流,简直疑心这船是在山间陆地上行驶。
好在这船并没行到水穷处,而是到了一处瀑布底下。
自近了这里就能看到周围的山上多了些人影,他们大多穿着红黑二色,别具民族风格的衣裳,头上包着同样颜色的头巾。
有的身上扛着锄头,有的背着竹篓,看起来和平常耕作的百姓没什么两样,但方艳青却敏锐地察觉到不断有暗含警惕的目光交替落在她身上。
“雷大叔,这是哪儿的人?”
有个看起来年纪不大,同样打扮的俊朗青年手里拿着根削尖了的长竹竿站在水滩上的大岩石上扬声向渡船的老人家问道。
“不知道!”
雷大叔抬眼看了一眼船尾,没什么好气地同样大声回道,说完就缩在船头继续啪嗒啪嗒抽旱烟,也不再搭理人了。
那青年便从岩石上跳下来,他落下的动作激起了一点水花,方艳青不由向后退了一两步避开,他便摸了摸脑袋憨笑着说了两声抱歉。
“姑娘不是我们寨子里的人吧,来这儿做什么的?”
但问起话这青年一点不显憨傻,相反眼里全是精明锐利,另一只手始终紧握着那竹枪没放,脚步外放进可攻退可守。
未免误会,方艳青没有试探什么,直言道,“我来找这里的教书先生杨树杨先生,他是我爹。”
青年闻言似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应该是听过这个名字的,方艳青也不觉得这样一个外松内紧,防守严密的地方父亲会不提前和人沟通好。
本以为接下来就是顺利地带她到父亲所在之处,但青年看着被雪白帷帽遮掩地严严实实的身影眨了眨眼却道,
“杨先生说他女儿长地就像天上的仙子,我一眼就能认出来,你不让我瞧瞧我可不敢确定?”
这话倒的确像是父亲能说出口的,但眼前看似淳朴实则无赖的青年转述起来倒也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可见脸皮厚的很。
方艳青微弯了弯唇角,倒不觉冒犯。
她已猜到此地到底是用作何处,如此再怎么小心谨慎,确认再三都是可以理解的。更何况还有即将见到父亲的喜悦充盈在心头。
于是她干脆地将帷帽掀开,对上那蹲在她面前饶有兴致地直勾勾等着看她真容的异族青年,秋水明眸里残存着灿如点星的笑意。
“怎么样?可以确认了吗?”
方艳青最终当然进入了寨子里,一路绕过数道弯弯曲曲的山路和许多看似不明显实则为暗哨的把守的村民,终于到了一处草寮。
“结庐山谷,诛茅为瓦,编竹为篱,伐荻为户牖”,又地处福建,再观其服饰,方艳青已从曾经看过的游记里找到了对应的名字,应当是畲族。
“杨先生!杨家阿妹到了!”
满脸通红连小麦色的肌肤都挡不住的青年面对着方艳青支支吾吾了一路,到了地方后对着那草寮倒是嗓门中气十足地很。
但方艳青已全然注意不到这些了。
她迫不及待地再次将帷帽掀开,眼神已全神贯注地落在了那站在草寮院子里正教孩子们念书的男人身上。
男人同样穿了一身当地畲族的服饰,尤其他身材高挑健瘦,脊背挺直如松似柏,光看背影便觉气态磊磊。
但听到声音转过身,却是一张极为普通,面色蜡黄的脸,眼角间是细细的皱纹,两鬓微霜,看着已近天命之年。
“青儿!”
这同样是一张对于方艳青来说极其陌生的脸,但当听到男人带着欣喜和宠溺地唤出她的小名,脸上的神态分明是那么熟悉。
至此,她终于寻到了父亲。
草寮的屋内,只剩下了方评和方艳青父女二人,孩子们提前放学,送方艳青前来的青年也早已经识趣离开不打扰他们父女相聚。
“爹爹,你现如今还好吗?”
一开口,方艳青既没有问她一路来发现的不对,父亲为何居住在这样的地方,也没有问他为何顶着一张陌生的脸,她真正最为关心的只有他的安危和健康。
方评笑了笑,“好地很,一顿能吃三碗饭!”
他态度倒是轻松地很,仿佛突然失踪长达一年的事都不存在,不过在方艳青印象里父亲一直是这样幽默诙谐的性子,不管碰到什么都能极其乐观开朗。
她只能也跟着无奈地笑了笑,不自觉便放松许多。
如此父女俩才说起这一年里发生的事,首先是方评这边,他自然不会有意失踪,原来一年前广东那里被元兵搜捕的人真的是他。
“爹爹您去元人府上找什么?”
听到这里方艳青双眸直直看着父亲,“或者说这些年来您一直隐姓埋名四处奔波为的是什么?”
她的语气与其说疑问不如说是肯定,明明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她却已猜测地接近真相,方评倒并不意外女儿的聪慧和敏锐。
“青儿,”
他再唤了她一声不吭脸上的笑意微淡,郑重了许多,“事实上爹爹叫你来便不打算瞒你,你既然已入了这江湖有些事便该知道了。”
方艳青自小最常看到的便是父亲的笑脸,那笑容里是对她的宠溺,对母亲的爱意,极少见他如此严肃的时候。
不由也郑重道,“女儿恭听。”
方评起身站了起来,他带着她走到里屋,屋里很黑,在白天还需要点上油灯,方艳青就看着父亲手握油灯走到了一座画架前。
画被白布蒙住,方评伸手小心翼翼掀开。
各种代表着山川、河流、城镇、村落的符号布满羊皮纸,这赫然是一副幅员辽阔的疆域图,上面甚至还标注了好些元兵驻扎地!
在这一日,方艳青从父亲方评这里知道了他这些年来是如何游历天下画下这一副大元疆域图或者说军事布防图,如何帮助起义军抗元。
这些其实是方艳青早就猜到的,关于父亲的抱负从他小时将自己抱在膝上讲述岳飞将军、郭靖郭大侠等人的故事也早已有所觉悟。
不如说她对元兵嫉恶如仇的态度,最初就是来源于父亲方评的言传身教,只是当知道父亲心甘情愿为此数十年如一日的艰苦度日。
方艳青为这份抗元的信念震撼的同时也在不自觉中耳濡目染受到了更深更久远的影响。
也是在这一日,她也知道了一个隐藏地极深极重要的为此将来会掀起武林数十年风起云涌,无数恩怨纠缠的秘密。
又一日清晨。
金色晨曦从山间的薄雾穿透而过,每呼吸一口都沁着春日新发的草木清爽的凉意,方艳青已经结束了每日练剑的晨课。
她正坐在草寮前的石桌旁给玉蜂喂食。
它们一直养在小竹笼里藏在她袖中,因为她并不常用暗器,比起制作玉蜂针的作用,她一直以来更多都是将它们当做宠物,只偶尔迷路时用其引路。
“青叶妹子!”
栅栏外响起一阵热情的招呼声,方艳青刚好将玉蜂收回,转头并不意外地见到那日为她引路的青年笑容爽朗的英俊面孔。
方评早已为她介绍过对方的名字,韩山童。
“韩大哥,有什么事吗?”
韩山童肩上扛着一袋大米模样的东西,等方艳青为他打开栅栏门后就不见外地走进来把肩上的米抗进厨房里放下。
“没什么大事,就是来给你和杨先生送一袋乌米,今天是三月三节,家家都要吃乌米饭的。”
从那日是由他打探消息和领路就可看出来他在村中的话语权,这段时间一直是由他和方艳青父女接触,给他们送各种生活物资,为人很是热情健谈。
这会儿便开始向她这个村外人说起他们畲族的三月三节,原来是纪念畲族英雄雷万兴反抗唐王朝于三月初三杀出重围。【1】
当然从唐朝流传到如今近千年,更多是一种庆祝意义的节日,家家户户会吃乌米饭,还有篝火晚会和山歌对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