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公子。”
一白衣一灰衣的两个少年目光对上,看似都微笑着很是友好。
但根本不必明说的某种直觉都让他们看到了对方眼里同样深重的敌意,一得意一勉强地笑脸下是不分上下地排斥和不喜。
方艳青不太喜欢被人围观私事。
杨逍今日前来找她显然不是要参观峨眉而是想与她出去共度七夕的,她自然没问题,不过想到什么还是让他先和自己回住处一趟。
因此和孤鸿子打了声招呼后,两人就先穿过围观的人群往方艳青住的院子而去。
围观的弟子们也很快在素来温和的大师兄第一次那般冷淡地吩咐下迅速散去,只余下那脸色惨白,嘴唇发紫的少年在原地站了许久。
杨逍是第一次来峨眉。
但他对峨眉派不怎么感兴趣,倒是对方艳青住的院子兴致勃勃。
其实没什么特别,峨眉派虽是大派,但要养一整个门派的弟子自然也算不上多么富贵,就算是嫡传弟子单独的院子也只比其他人地方大些罢了。
院中央原本栽种的是一颗中规中矩的青松,但自去岁方艳青偶然提过一句喜欢梅花后等她年后再回来就被换成了好几株红梅。
那时还是初春,山上的冬雪还未融化,枯瘦的枝上压满白雪,无暇的霜雪间又掩映着点点红梅,白雪红梅,暗香盈袖。
在廊下用煮一壶温酒,饮酒赏梅赏雪。
不失为风雅乐事。
当方艳青和杨逍说起时,脸上不自觉浮现淡淡怀念的笑容,但杨逍却突然冷不丁一针见血地问道,“我记得你是不会喝酒的?”
……至少在去年年前他们分开前还是不会的。
方艳青还没意识到重点,随口答道,“酒是师兄带来的,只是一点他自酿的青梅酒,甜甜的,并不烈,我没有喝多少。”
杨逍顿觉兴致阑珊,“……我猜这梅树也是他移植的。”
方艳青听他语气不对,转头看去就见他原本一路都高兴地神采飞扬的眉眼都耷拉了下来,微睐着丹凤眸很是不快地看着那几株梅树。
她到底没有太迟钝,意识到他又吃醋了不禁失笑。
其实严格来说方艳青和孤鸿子并没有太多相处的时间,起码是没有和杨逍之间那么长的,毕竟她常常都在外面奔波。
但不得不说这位师兄生性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便是方艳青这般偏冷淡又强势的性子,其实比起其他女弟子与他相处才是最舒服的。
古墓里的师姐妹们也好,峨眉的女孩们也好,但她们待她总有几分因为身份或者实力的敬畏和小心翼翼,这种距离感是无法消除的。
所以尽管相处不多,但方艳青和孤鸿子师兄妹的感情反而最好,自小缺少男性长辈陪伴的她在他身上总能找到如父如兄的温厚。
只是……有些感情不一样终究不一样。
年后她从终南山回来,已体会过喜欢一个人是何种感觉的她又如何会再看不出师兄看她时温柔地溺的眼眸里几乎赤/裸裸的真挚情意。
师兄很好,只是并非她的意中人。
方艳青不想破坏他们师兄妹间的感情,也不想伤害这样温柔待她这样好的师兄,所以他未明说她也只能以不动声色地疏离隐晦拒绝。
她今日当众对杨逍表白,既是真心话,但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希望彻底断了师兄对她的心思。
她既无法回应,也没必要暧昧不清。
师兄是下一任峨眉掌门,年少有为,温雅清煦,待人如沐春风,他更值得一位同样待他一心一意的女子。
而至于她……
方艳青对杨逍浅浅一笑肯定道,“师兄永远只是师兄。”
她找到了父亲,未来身侧有爱人相伴,他们可以一起策马江湖,闲来可以回到峨眉看看师伯和师兄,或者去古墓陪伴母亲。
现在这样就很好,很好。
既然回到了院子里,方艳青原本是想要换一身衣裳再出门的,但没想到这时杨逍却以担心时间来不及阻止了她。
除了在感情上,方艳青还是很敏锐的,她从杨逍微微转动的含笑的丹凤眸察觉到了他有事瞒着她,但她没有直接揭穿。
左右清晨多是在一旁指点师兄剑法,未曾出汗。
“好,那你等会儿我去把剑放了。”
方艳青找了个理由绕过屏风往里屋走去,杨逍也很君子的止步,目光也只放在堂屋并不窥看什么。
堂屋里整体装饰很清雅,没什么金玉器物,但墙上悬挂了好几副字画,有雪中寒梅图,有画了桂林山水的,还有一副海上明月。
除了前者,后面几幅几乎都是他们一同游历时所见风景,这些笔触清新淡雅、灵气十足的水墨丹青将整间屋子都渲染地书香墨气。
杨逍出身富贵之家,后来家破人亡又拜得良师,于诗书上自小修习没有荒废,如今看到这些字画再想到自己在光明顶的闲来泼墨。
一时不由微笑,自觉与心上人有知音之感。
于是等方艳青再从屏风后出来,便发现才不一会儿她生闷气的少年郎又多变地高兴起来了。
下山的时候方艳青特意挑了人少的地方走,实在不想再被围观,不过经过今日这一出恐怕很快整个峨眉就都知道了。
但这没什么不好的……
左右是迟早的事。
她转头看向一旁风流俊雅的白衣少年,看着他若无其事的神情,却感觉到自己放在身侧的手背被人若有若无地碰了又碰。
她也转回了头,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袖中的手却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大一些的手炙热温暖,骨节分明,小一些的手微微生凉,纤长如玉,两只手在宽大的衣袖遮掩下十指相扣地紧紧相握着。
肌肤相贴的温度将少年与少女的脸都灼热地微红。
全神贯注都在手上和跃动地心跳声的两人并未注意到远处的断崖上有一个灰衣道袍的少年一直远远地沉默而悲伤地注视着他们离去。
一年前就是在这里。
孤鸿子从连绵的青山中长长的山道上遥望到一道雪白的身影,少女宛如云端的仙鹤大胆又张扬地掠过长空落在了他面前。
她掀开云雾向他现出明月皎洁的容颜。
从此他一直以来不得不井然有序又如死水无波的心湖荡起涟漪,起初是因为容貌的惊艳,后来是因为她的聪慧,她的强大……
她过于明亮灵动的眼眸,她不拘任何世俗束缚的自由肆意,他爱慕着她,他羡慕着她,他向往着她。
于是就这样放任自己越陷越深……
他是师父唯一的弟子,他是峨眉的大师兄,他是未来的掌门,只有面对她时,孤鸿子只是一个为她心动的少年郎。
而现在依然是同样的地方。
孤鸿子就这样再次注视着同样的山道上白衣的少女与她身侧的白衣少年并肩相携着远去……
他的仙鹤终究还是飞走了,落在了他人的怀中。
或许是因为仙鹤本就从来都不属于他,她只是不经意地飞过却带给他漫漫无趣的人生中一场盛大的惊鸿。
胸腔下的心脏传来自年幼时就早已熟悉地隐隐作痛,但又觉那疼痛的程度是前所未有地痛彻心扉,几乎叫人感觉心脏是否已碎裂。
孤鸿子一直忍耐着,已忍耐了许久许久。
从那个少年出现开始他就在忍耐了,他早已习惯天生的残缺带给他的身体的病痛,甚至在初见时就在师妹面前丢了脸。
但唯独这次……
他想,唯独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他们面前。
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发白的指节间溢出滴滴鲜血,少年斯文清俊的面色惨白地吓人,山风吹起他的道袍都觉弱不禁风。
他已经忍耐了太久……
于是杨逍不经意间回眸,就看到断崖上的身影倒下。
方艳青察觉到他动作,又或许是若有所觉地回头,却只看到空寂无人的青山碧翠,什么也没有。
她迟疑问道,“怎么了?”
杨逍故意顿了顿,引起方艳青好奇后,又忍俊不禁地笑出来,“我骗你的,什么也没有……”
他这样一闹,反而叫方艳青信了,明眸微嗔地轻轻瞪他一眼,松手不理,杨逍又忙说些不正经地俏皮话哄她开心。
……至于倒下去的人,他当然认出来了。
杨逍牵着心上人的手笑地漫不经心,是死是活和他有什么关系。
每年七月七日的七夕,源自于古时牛郎织女的神话传说,
在这日少女、妇人们会联合举行拜织女的仪式,还会结彩楼举办穿七孔针的乞巧比赛,河边也会有用塑蜡化生求子的仪式。
如此热闹之下,商家和小贩们抓住商机在这日晚上也纷纷出动,如此就形成了每年七夕的乞巧夜市的惯例。
方艳青和杨逍从峨眉山上下来后并没有就近进入附近的城镇里,而是又一路骑马去了他们最初相遇又分别再遇的城内。
等到了那里已经是黄昏,将要入夜。
方艳青被杨逍引着来到他们曾经来过的客栈里,然后他便神神秘秘地将她推进了早已定好的房间,说是在里面准备了礼物。
“……好看吗?”
等方艳青沐浴更衣再次从房内出来时,身上原本素净简练的束袖白衣赫然已经换成了一身鲜艳热烈如火的广袖红裙。
杨逍同样已经换上了一身红衣宽袍,早已等在门外。
听见开门声原本懒洋洋斜倚在走廊围栏上等待的他立时便来了精神抬眼看了过去,但即便早已有所预料当亲眼目睹仍不免呼吸一窒。
良久才靠着本能喃喃答道,“……好看。”
一袭明艳红衣将少女那身冰肌玉骨衬地莹白胜过新雪,沐浴后用内力烘干的乌黑鸦发还来不及挽好,披散在身后好似最亮丽的绸缎。
眉如春山,乌发如云。
抬眼看来只觉朱颜绿鬓,玉面丹唇,眉是眉,眼是眼,一片灼灼云霞中原本清极淡极的五官又美地分外鲜明,宛如冰雪生出了艳色。
方艳青轻轻一笑,“那就好。”
她是第一次穿这样艳丽的衣裙,虽不会觉得羞怯不安但还是有几分迟疑,不过面前她的少年郎此时的反应就是最好的回答。
她这样一笑,反而将杨逍惊艳地回了神。
为掩饰自己方才不争气的表现,少年动作略有些急促地将手里不离身的折扇打开挡在鼻尖,作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老神在在道,
“美则美矣,不过还差一点。”
方艳青从前在古墓里与世隔绝,大家过着清心寡欲静修的日子,没有什么美丑意识,但入世以来看旁人多有瞩目也知自己容貌出色。
但她还是配合着问道,“哦?还差什么?”
于是两人再一次回到了房里,而且是一起进了旁边杨逍的房间,这里沐浴后的东西早已都收拾好,看起来只是寻常客栈的厢房。
只是多了一座妆奁铜镜齐全的梳妆台。
红衣的少女就被按着坐在了梳妆台前微微抬头,一旁同样身着红衣的少年一手轻握着她的下颌,一手执笔认真地为她上妆。
姣好的眉形只须稍作修饰,足够雪白的玉面无需傅粉,善作丹青的少年略想了想着重用胭脂在那双闭阖的明眸眼尾勾勒出一抹艳红。
“好了吗?”
察觉到眼尾似乎已画好,方艳青睁开了眼问道。
对面一时没有回答。
她抬眼望去却撞见对面她的少年郎丹凤眸里的一片幽暗,向来含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的眼眸此时紧紧盯着她仿佛猛兽抓住猎物般慑人。
一时突然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方艳青从未见过杨逍这般神情,一时竟不敢妄动。
她并不知此时眼含春水、波光潋滟的自己有多么妩媚动人。
少年的手还抬着少女的脸,两人间的距离极近,近地鼻尖和鼻尖都仿佛若有若无地靠在一起,彼此温热的吐息都能感受得到。
仿佛有种莫名地张力和吸引出现在了两人之间。
她再次轻声问道,“怎么了?”
这突然响起的声音打破了房间里令人难以呼吸的静谧,好似也同时打破了方艳青莫名直觉地某种危险。
“没什么。”
杨逍的丹凤眸里又泛上了虚浮地几近于无的笑意,又仿佛将一切幽暗和危险都隐藏在其下。
“……只是还差口脂。”
他的声音也如往日般似笑非笑,但却莫名多了一分低沉暗哑,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话语语调却又好似在暗喻着什么。
最后涂上口脂时方艳青莫名也闭上了眼。
她什么也没再看到,只是觉得细密的唇刷在唇上涂抹时的动作格外轻柔缓慢,轻缓地叫人情不自禁从心底生出酥酥麻麻的痒意。
妆完全上好后,杨逍还不忘为她挽发。
不过他这方面的手艺就完全比不上上妆了,最后也只是帮方艳青将头发再梳了几遍,而在梳头时杨逍眼眸微转似想到什么突然道,
“青妹,你知道有首梳头时要念的诗吗?”
“是什么?”
自小与世隔绝,不理俗事的方艳青理所当然严重缺乏生活常识,若是问起诗词史书她能侃侃而谈,而这样的风俗却几乎一无所知。
杨逍得到了满意地回答,尽量维持着一本正经的模样道,“不知道没关系,我现在就一边给你梳头一边念给你听。”
方艳青好奇又期待地等着,在感受到青丝被人轻柔地捧在手中一下又一下地梳理的同时也听到了身后渐渐响起少年分外郑重的声音。
“一梳梳到尾,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尾,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尾……”
后面的半句杨逍没有念出来,方艳青自然不解发问,就听见身后少年似乎终于忍不住地轻笑出了声。
这下方艳青自然察觉到了不对,杨逍最是了解她,见好就收,忙俯身从她身后凑到肩侧说些狡辩不成又只能讨饶的话。
只有他们两人的房间一时都是笑语,梳妆台上磨地极为平整的铜镜清晰地映出红衣的少年少女们亲昵地凑在一起的眉眼含笑的脸。
他们笑闹着,杨逍目光瞥到铜镜里的一幕眼里不必再隐藏那发自心底地喜悦灿烂的笑意,他在心中默默把剩下的梳头诗念完。
三梳梳到尾,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
举案又齐眉。
七夕虽然也称少女节,但因为鹊桥相会的故事某种意义上也是庆祝男女恋人相会的节日。
今晚的夜市上就有许多已婚或未婚的男女成双成对走在大街上,方艳青和杨逍就混在这人群里看着夜市上琳琅满目的吃食货物。
方艳青手里还拿着一串杨逍给她买的糖葫芦。
买的时候他还拿当初她用一枚银珠换一串糖葫芦的事取笑她。
他们今日赶路前来没吃什么东西,在客栈里也没吃,而是由杨逍领着一路往那些深巷里的小馆子或是一些买吃食的小摊上。
还真别说,每一处的味道都让人眼前一亮。
方艳青总算找到机会取笑回去,“看来你当初在这座城里待的几个月倒也过地很是精彩。”
杨逍煞有其事地点头,“确实,甘之如饴。”
迎着他温柔含笑,意味深长的眼神,反而是方艳青先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
两人从巷子里出来,没走多久,随着周围越来越多人顾盼瞩目,一张面具被杨逍遮在了方艳青脸上。
戴上后,他看了看仍觉不满意,“还是不行啊。”
虽然说杨逍选择送红裙除了一点自己的小心思,也是觉得从来素颜白衣的青妹穿明艳些的颜色应该会好看。
……但似乎耀眼过头了啊。
不止是因为容貌五官的出色,她自身沉静自信地气质足以撑住这样艳丽夺目的颜色,不会被喧宾夺主,只能锦上添花沦为陪衬。
因此就像初见时,即便戴着面具超凡脱俗的气质也让她如鹤立鸡群般在人群里一眼就能注意到,一身红衣更是多了几分灼目风华。
杨逍还在暗自懊恼着,眼前就突然一黑。
原来方艳青竟也拿了一副面具给他戴上,等戴好眼前恢复视线,就见到对面雕着狐狸的面具下的明眸里是促狭的笑意。
“她们看的可不止我。”
少年身姿挺拔如松似柏,白皙的面容俊俏秀雅,云鬓凤眸,一双含笑地丹凤眸波光流转间总觉若有情若无情般地风流写意。
平日里着白衣时多显儒雅,如今换上一袭烈烈红衣,乌黑的墨发也用鲜红的绸带高高束起,张扬的色彩将他气质中的狂傲不羁完全显现出来。
又何尝不是鹤立鸡群,引人瞩目。
杨逍被她的动作和话语一愣,待反应过来先是失笑但还是默认地没将面具摘下来,唔,左右两人都戴着面具更显得般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