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念一出,她心中顿时洞明。
原来不知不觉中……
但阿姒未宣之于口, 只无言地圈紧他腰身:“我们歇下吧,夫君。”
翌日,阿姒被他轻轻拍醒。
“我还困呢,有什么天大的事……”她不大高兴地嘟囔。
昨夜她简直要把他当成一片软席了,整个人躺了上来,但晏书珩见她睡得舒坦,索性任她压着。此刻他把阿姒从他身上拉下来,轻触她被他寝衣压出红痕的侧脸:“我该去上值了。”
“唔……去吧。”阿姒不大高兴,她又不能替他上值,扰她好梦作甚?
晏书珩轻点她鼻尖:“从前未回建康时,每次我出门前你都会揪住我衣摆询问,如今怎有恃无恐,也不怕我不回家了?”
阿姒从混沌中分出神思。
从前是因为他们在外漂泊,居无定所,她担心他出意外,更担心自己一个盲女难以生存。但眼下他们有了个家,对彼此也都信任,自然安心。
她含糊道:“怕什么,跑得了和尚又跑不了庙……”
晏书珩又笑:“真拿你没法。”
他起身套上外袍,又返回床边轻轻给她掖好被角:“时辰尚早,再睡会吧。接下来几日我有些忙,恐怕不能归家,你乖乖在家等我。”
对他的忙碌,阿姒习以为常。
况且她偶尔也想一个人静一静,便欣然道:“好……”
晏书珩犹不放心,只觉得自己好似要把孩子独自留在家中自己出远门的父母,又小心嘱咐:“若眼睛有不适或想起什么,务必告诉竹鸢,她知道该去哪里寻我、去哪里寻大夫。”
“哪能好得这么快?”
阿姒听出他话里的惦记,闭着眼握住他手掌,贴在自己脸上。
“放心吧,我会好好的。”
晏书珩看了她两眼,复又轻叹。拇指在她腮上揉了揉,终是忍不住问:“我都要走了,你也不睁下眼?”
阿姒有些委屈:“我睁眼也看不到你啊。”但为表深情,她还是睁开眼,巧笑嫣兮:“夫君放心走吧,我在家有竹鸢伴着,会开开心心的。”
晏书珩这才出了门。
此次要暂时离开,一是因公事繁多,二是因为不日后族妹晏七娘和陈九郎要办文定宴,事关两族利益,晏书珩作为族中长公子,自然得出面。
当然,还有其他缘由。
姜家人如今不在建康,他虽派了人前去他们所在侨郡探访,但因事情尚未明朗,不知陈姜两族对阿姒是何态度,是否会对她不利,他的人查得格外谨慎,因畏手畏脚而进展稍慢。
且不说未查清,如今她失明又失忆,若回了姜家,在他不能时时看到的地方,她会不会再次受人加害?
横竖她已有痊愈的迹象,与其冒着风险,不如再等等。别院里都是自己人,把人安置在此,好歹稳妥。出于私心,他也想多留她一阵。
但他不宜在别院流连忘返,以免有心之人留意到阿姒。
于是这几夜,他歇在晏府。
与别院的风雅不同,晏宅连卧房布置都透着世家的雍容和威压。屋内烧着地龙,卧房宽敞华贵,晏书珩睁着眼,许久未能入睡。
头几日倒一切如常,但第五日时,他的思绪开始不受控地飘回小竹园,仿佛此刻躺在晏宅的是他的灵魂,但因肉身留在了那里,他只能飘回。
看着空空的臂弯,晏书珩不由得像个老妈子一样操心。
这人睡相堪称离谱。
他不在时,无人在夜深时替她掖好被角,她可会着凉?
还有自打他把方妪做的糕点带给她品尝后,她便一发不可收拾,可这人脾胃不大好,时常在睡前吃甜食,有几次还因为积食辗转难眠。被他约束甚至用别的事威胁后,这才收敛。
他不在时,竹鸢和郑婶心眼都不如她多,纵使他走前再三交待,恐怕她们也难以看住她。
晏书珩叹了口气。
又翻了个身。
晏书珩不在时,竹园虽因少了个人稍显空寂,但也算平静祥和。
阿姒找到了些消磨时光的事做,譬如叠叠衣服,再譬如凭着感知编些简单的绳结。每日也都会有大夫前来施针,一番诊治下来又过小半日。
一晃过了九日,倒也自在。
只是每夜入睡时,身侧空空荡荡,阿姒偶尔也会想念他温热的手掌覆在后背那般温暖踏实的感觉。
甚至是他指端和唇舌的捉弄。
这日晌午,天稍暖和。
阿姒照例施过针,在院中晒了会太阳,郑婶和竹鸢怕她无聊,陪她聊天,同她聊些民间趣事。
阿姒这才得知,郑婶竟是颍川人士。便问起颍川习俗。
郑婶从民间俚语,到年节仪式、婚丧嫁娶,在阿姒不断追问下,越说越细。说到丧葬之礼时,阿姒问道:“我怎么听说至亲父母和已嫁女郎去世时的讣告各有不同?所穿丧服也不同。”
她把自己所想的说来,郑婶一抚掌:“娘子说的没错,不过只有富贵人家才会分得这样细,普通老百姓活着都不容易,哪有那么多心思管死后的事!我给大户人家干过活,他们办丧时……”
妇人给她细细道来。
阿姒越往下听,心下越沉。
她似乎比郑婶更清楚这些琐碎环节,不像道听途说,而是真实经历过。
曾无意中想起的父亲是否真已不在人世?
阿姒甚至不敢细想,郑婶见她揉着额角没精打采的,想起娘子这几日格外嗜睡,也到了歇晌午觉的时候,便提议道:“娘子可是乏了?”
阿姒如今已能在院里行走自如,起身道:“婶子也下去歇着吧,我现在已经习惯了,自己回屋便可。”
到了榻上,阿姒抱着被子,心想或许失忆对她而言也是好事。
但她随即否认了这个念头,若因为过往不堪回首便要遗忘,岂不是太懦弱?对她的亲人也是种背叛。
这一觉,阿姒竟睡了好几个时辰。她似乎做了许多梦,但支离破碎甚至拼凑不成一个完整的片段。
朦胧间,她感觉自己仿佛身处一处陌生地方,那是一间素朴雅致的房舍,有青色纱幔、竹木桌椅。
分不清是错觉还是现实,阿姒眨了眨眼,小屋慢慢消融于黑暗中。
原来又是错觉。
阿姒早已习惯了这种错觉,她今日实在是困得不行,便再次睡去,醒时已是黄昏。郑婶想起晏书珩的叮咛,忙询问:“娘子,可是身子不舒服?”
阿姒摇摇头,除去疲倦,她并未感觉有任何不舒服,饮过热水后也恢复了精神:“我是没睡好,一直在做梦。”
郑婶再三确认阿姒无恙,这才放下心,服侍着阿姒用晚饭。
转眼已至暮时,别院这边安静祥和,晏宅则灯火通明,宾客不绝,侍婢端着酒水来来往往。
丝竹渐起,正是觥筹交错时。晏书珩避开乐声,到竹林赏月。
竹叶交错,竹间深处亭子内影影绰绰,待上前时,他才发觉亭中有一对壁人正含羞带臊地握着彼此双手。
是晏七娘晏薇和陈九郎陈彦。
晏薇先发现了他,低下头小声行礼:“长兄。”说罢小步跑开了。
晏书珩对上陈彦不满的目光,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搅乱了一池春水:“实在抱歉,我并未看清。”
陈彦虽因少沅的缘故对晏书珩心怀戒备,但这毕竟是七娘的族兄,他理当敬着,便得体地问候了几句。
正要离去,晏书珩却起了闲聊的心思:“九郎昨日才回建康?”
碍于礼节,陈彦只得耐着性子:“之前去替父亲办事。”
晏书珩赞了两句,又聊起七娘和他的婚约,言辞间不无赞许:“虽说此话可能对不住姜女郎,但不得不承认,九郎和七娘才一起,才称得上天作之合。”
陈彦心想那自然。
他和阿姒要是天作之合还得了?
可一想到九泉之下的那个小妹妹,陈彦不免心虚,他知道她和晏书珩有过过节,但没想到他竟还未忘记她。
他不想提起那事,又担心晏书珩曲解了他对阿姒的情意,让七娘误会了。
果真,晏书珩有意无意道:“半年不见,九郎越发英姿勃发,难怪那么多女郎为你着迷。记得当年在南阳时,那姜氏小女郎便对你寸步不离,后来七娘听说你要去姜氏女郎议亲,竟再也未出门。想来两年前七娘便也留意到了你。”
陈彦从未听七娘说过这些。
原来当初她也……
少年郎心潮澎湃,急急澄清道:“我与阿姒要好,但只是兄妹之情啊!”
晏书珩眯起眼:“兄妹?
“你是说,她并非姜氏女而是陈氏女?可当初你和姜珣都说她是姜家人。”
陈彦噎住了:“我的意思是,我与她只有兄妹之谊!”
“是么?”晏书珩兀自笑了。
陈彦听不出他笑是因信了还是没信,为了确认,只得像个二愣子般问他:“长公子因何事而笑?”
晏书珩目光和煦,看他就像看待族中的小辈:“我笑九郎竟为了不让七娘误解而说谎,连兄妹之情都搬了来。”
陈彦双拳收紧。
晏书珩饶有趣味地看着他,虽是笑着的,却叫陈彦心里发毛,他用愤怒掩饰不安:“我哪句不像实话?”
寒风拂过,晏书珩将手揣入袖中:“你虽说对阿姒妹妹只有兄妹之谊,但她对你,未必如此。”
陈彦盯着晏书珩。
竹林外的廊道上灯火通明,将竹影打在眼前青年的身上。光影摇曳,青年静立不动,笑里尽是善意。
实在不像居心叵测之人。
但他今日属实有些奇怪,一直揪着自己不放。不对,陈彦想了想。
或许他不是揪着自己不放,而是揪着已故的阿姒不放。
因为阿姒曾招惹过他?
但既是记恨,在得知阿姒意外身亡时,晏书珩怎会惋惜?
当时晏书珩对着江水沉默许久,还说曾欠她一幅画,要补给她。
莫非……
陈彦心中一片澄亮。
晏书珩当是两年前就对阿姒起了心思!他对她念念不忘!
问这些话不是为了替七娘把关,也不是为了试探他陈彦话里虚实。
而是在耿耿于怀。
晏书珩嫉妒他险些和阿姒议亲!
陈彦竭力搜寻着渐渐消失的回忆。
他记得在晏书珩得知阿姒的“真面目”后,阿姒被晏家十娘约了出去。回来后心不在焉,还神神叨叨问他晏书珩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在听到他说晏书珩此人城府极深、又狠毒记仇后,顿时花容失色,捂着脸道:“完了,我要完了。”
随后,她再三威胁他,务必不得告诉晏书珩她的真实身份,还喃喃自语:“我才不要嫁他……”
彼时陈彦以为她是自作多情,不料真是被晏书珩瞧上了。
夜风吹来,陈彦酒意散了几分,思前想后,万不能告知真相,但也不能让晏书珩因嫉妒而对自己不利。
想了想,笃定道:“她哪是喜欢我啊,她跟在我身后,是因为少沅!对外说我们要议亲,是为了躲你啊。”
亭中只闻竹笑声。
陈彦看向晏书珩,青年嘴角仍挂着笑,声音却冷了几分:“是么。”
眼下陈彦几乎可以肯定晏书珩对阿姒有意。他心下一横,决定为了自己和七娘的未来,牺牲掉大舅子。
“阿姒喜欢比她大两岁的,曾多次嫌弃我为人不像少沅那般沉着稳住。还说过等她十七岁后,要嫁给少沅。”
其实陈彦也记不清当初阿姒说这话时,是什么样的场景。
他只记得阿姒当时假装不认得晏书珩,眼睛追着少沅,还说待十七岁后还是嫁给少沅更好。他便把这句话转述给了少沅,少沅听得脸一红,板起脸让他莫要搬弄是非毁了小女郎名声。
陈彦正回想时,听到一声低低的笑声。晏书珩竟是愉悦地笑了,他旁若无人,兀自笑了好一会。
陈彦拧着眉:“你受刺激了?”
晏书珩收了笑:“也许吧。”
这人可真是奇怪,陈彦正想着要脱身离去,晏书珩淡然理了理衣摆,率先道:“起风了,九郎在外太久,七娘见不到情郎,该牵挂了。”
说罢他往灯火通明处走去。
陈彦跟了上去,腹诽着:要不是你话多,还问东问西的,甚至找错了嫉妒的对象,险些影响我和七娘情谊,我至于和你费这么多口舌么?
他看向晏书珩仍旧一派悠然雍雅的背影,不得不承认,这小子乍一看确实像个谦谦君子,尤其立在竹林间时,简直比竹子还要风雅。
若是旁人,定会被他温雅的外表骗到。但陈彦才不,他不认为晏书珩是多情之人,他这般左右逢源的人,又怎会真的对个招惹过自己的女郎有情?
方才得知阿姒心中另有所属也只微愣了愣,没一会又是风闲云淡的模样,哪里有痴情郎的样子?
想来不过是征服欲作祟罢了。
这厢正厅内,众人宴饮鼓乐好不惬意。而一偏厅内,七娘晏薇正和兄长说起陈九郎,二人的父亲晏三爷走了进来。晏三爷问了女儿几句,把她打发走了,厅内只剩父子二人。
晏三爷语重心长:“你怎么看朝廷在上庸收编流民为兵的事?”
晏少沅有用兵之才,却对权势之争稍迟钝。晏三爷抚须,给儿子分析一番当前各方态度,晏少沅若有所悟:“这一切定是他谋划过的结果。他果真比我更适合统领晏氏。”
晏三爷嗤之以鼻:“当你手握权柄,有多方力量可以调动时,只要稍微有点才智,也能胜任。”
见儿子并无要争的打算,晏三爷声音渐冷:“原本你也是族长候选人,可晏书珩却在三年前诬陷我算计他。鸠占鹊巢,此恨难消!”
提到那事,晏少沅有了波动。
晏三爷趁机道:“只有晏氏的人去统领这支兵马,才真正算晏氏的兵权。你是如今晏氏中最有领兵之才的,若肯同他低低头,尊一声‘长兄’,此子虽狠辣却重家族利益,必会向朝中举荐你。即便他不愿,老太爷也会命他如此,届时何愁没有大展拳脚的机会?”
晏少沅剑眉深锁:“父亲,若我需得借着晏书珩才能出人头地,那我更无资格去争族长之位。”
晏三爷神色冷下:“自古成大事者,哪个不是能屈能伸?他晏书珩是靠着先太子和祁氏父子才得以施展身手,若他如你一般清高,今日就不会得你上级尊一声晏中书!你自斟酌吧!”
他说罢拂袖而去。
晏少沅独坐许久,才推门出去,到正厅附近,正好见晏书珩同一官员有说有笑地走来。那官员正是晏少沅顶头上司,比晏书珩大了十几岁,此刻却简直要把“相逢恨晚”刻在脸上。
晏少沅步子放慢。
晏书珩恰好看到了他,含笑同他颔首,正好那官员被人拉去饮酒,晏书珩便朝晏少沅走来。
“数月未见,二郎可还好。”
晏少沅一如既往的冷淡:“尚可。”
晏书珩笑了笑:“那便好。”
晏少沅看着他毫无芥蒂,甚至称得上关切的目光,语气稍缓:“听闻长兄在外遇刺,今可还好?”
这句长兄说得飞快,好像不得不走过场,又心不甘情不愿。
晏书珩仿佛未察觉,温声道:“并无大碍,但因遇刺与一位故人重逢,失而复得,也算因祸得福。”
晏少沅完成了父亲让他唤晏书珩一声兄长的嘱咐后,便要离去。
晏书珩却破天荒闲聊起来:“适才和九郎闲谈间说起两年前,不免提到那唤陈氏阿姒的小女郎。”
晏少沅诧异:“不是姜氏阿姒?”
晏书珩笑笑:“那便是我误解了。九郎说他们只有兄妹之情,还以为她是陈家女。九郎还说,那小女郎曾说,待她十七岁时要嫁给少沅。”
晏少沅眉头一皱:“他连这都告诉你了?”连九郎都被他笼络住了,这人果真善于谋算人心。
一时间,晏少沅心绪复杂。想起那个早逝的女郎,惋惜道:“小女郎说的戏言罢了,不必当真。逝者已矣,莫再拿她当谈资了。”
言辞间,颇有回护之意。
晏书珩笑容蒙上一层若有似无的寒雾,那片冷雾很快散去,他又和煦如初:“可惜啊,若非意外,说不定,我此时该唤阿姒一句弟妹。”
他叹息着,提步朝厅内走去。
晏少沅觉得今日的晏书珩很怪,或许怪的是打算低头示好自己。他实在做不到曲意逢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转身朝反方向离去。
晏书珩回了席间。
案是仍放着她未喝完的半杯酒,他端起杯子,在手中把玩。
杯子是颇受时下贵族青睐的琉璃杯,在烛下光华璀璨。杯中酒水清凌凌的一汪,装在这琉璃杯中,像极了美人的眼眸,妩媚又透着干净。
看似清澈无害,处处透着无辜,却诱着人一杯接一杯地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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