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很快了然,长公子并非画技退步,而是刻意收着。
翌日清晨,他们启程返回建康。
一想到去了建康后,便有可能治好眼睛、恢复记忆,再不济也能和夫君就此安稳度日,不再漂泊,阿姒便对从前畏惧的建康城心生憧憬。
他们乘马车走了一日,于黄昏时抵达最近的码头登了船。距上次在船上,其实只过去短短十几日,然而阿姒甫一回想,竟觉似已去数月之久。
随波起伏的不止船只,还有她的心情。如今已至九月初,天气渐寒,江风隐有割面之感,她却不舍得离去。
阿姒是年初时醒来的,这算是她记忆中的第一个秋日。
这是一种既陌生又新奇的感触,陌生之处在于她并无关于秋日的记忆,新奇之处在于她意识深处对此并不陌生。
女郎姿态随性,一身素衣立于船头,自成一道景致。
码头栈桥上。
晏书珩与李壑殷犁等道别。
李壑与殷犁皆为武将,在相识前便已听过对方大名,相互敬佩,又都是以血肉之躯博功名的寒门子弟,短短两日便相谈甚欢。晏书珩许诺殷犁会助他重新掌兵,殷犁依旧寡言,淡淡道声好。
他因之前经历,对他们这些身居高位的世家子弟尚存芥蒂。晏书珩心知这不是短时间内能改变的,更不能用巧妙的言辞化解,因此并不在意他的冷淡。
简单交代后续事宜后,几人匆匆道别,李壑这大老粗正愁不知说些什么表达对这位郎君的祝愿,瞧见晏书珩频频朝船上投去牵挂又缠绵的一望,灵光一闪,衷心祝福道:“我这粗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祝夫人早日复明!更祝二位琴瑟和鸣,早生贵子哈哈!”
“多谢。”
晏书珩莞尔。
他十几岁时便入朝为官,又生在世族,听惯了这些奉承甚至千篇一律的说辞,第一次觉得,正因听多了,也失去了对其中美好祝愿的憧憬。
可这一刻,当他望向船头的“妻子”时,这些世人说腻了的祝愿因为印刻在某个独特的人身上而变得特别。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晏书珩将这句祝福的话转告阿姒时,阿姒亦是觉得心口犹如被羽毛扫过,激起一阵温柔的异痒。
晏书珩用自己的披风将阿姒整个裹在怀中,只露一个脑袋,使得她像被护在羽翼下的雏鸟。
“外面很冷,去舱里好么?”
阿姒裹得周身生暖,她怎觉得他近日越发黏人,越发温柔了?
见她恍神,青年问道:“怎么了?”
阿姒缩了缩脖子:“就是觉得夫君你有些太温柔了,我的伤都好了,也并不在意郑五的欺骗,你不必担心我难过。”
晏书珩垂目看她,想起友人曾说的“女人心,海底针”这句话,忽而深为认同,就如阿姒,有时刻意惹他怜惜,有时却又不愿他怜惜。
他在江风之中拥紧她,像拥紧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丝缎:“我只是发现其实你我不只是因缘际会,更是失而复得,因此深有感触。”
“有什么不同么?”
阿姒闭眼面对着江风,从脑后垂下的那截绸带迎风飞扬。
绸缎飘落在晏书珩耳际,他抓住那乱舞的缎带,低眸凝着她:“有。
“萍水相逢时,未曾体会过失去的威胁。可一旦成了‘失而复得’,便意味着在过去的某个时刻,曾险些失去。”
话虽未只说了八分,阿姒却很快领悟到了余下那二分:“相较于前者,后者叫人隐隐作痛,因而患得患失,是么?”
晏书珩只是笑,目光投向滚滚东逝的波涛,但并未给她答复。
阿姒明白了这人又在患得患失了,她转过身双手环住他腰身。
两人裹着一件披风立在秋日风中,宛似与世隔绝。
这数月里,阿姒逐渐了解自己,才知她对于建康的畏惧,不只出于对权贵欺压弱者的厌恶,还有另一重原由——
她其实向往自由散漫,喜寄情山水,而建康离富贵很近,离山水甚远。
但此刻相拥,她忽然变了主意。
相比自由散漫,此刻的自己,或许也需要一些令人安心的东西。
比如一个安稳的去处。
再比如,一个令人踏实的怀抱和人。
船行一月,已到京口。
这一月里,有晏书珩还有阿晟等人的陪伴,乘船的日子也不算无聊。
进入十月里,船舱内烧起炭炉,这日他们围坐舱内,小阿晟在给阿姒念书,晏书珩则在一侧处理公文。
炉火温暖,江涛滚滚。
青年时而抬头看一眼炉边女郎和稚童,目光不自觉柔和。
可惜聚散有时。局势初定,阿晟身份特殊,眼下不宜出现在建康,因而晏书珩把他托付给一位颇有学问的隐士代为照顾,对阿姒只说阿晟天资聪慧,跟着那位隐士游历四方,可增长见识。
思忖间,一个故事已念完。
阿晟放下话本子:“明日我就要下船了,阿姐可会想我?”
阿姒微笑着哄道:“那是当然啦,要不是阿姐看不见,我恨不得跟着小阿晟一道去游历四方呢。”
稚童十分欣喜:“当真?我可以照顾阿姐的!比阿兄还要周到!”
晏书珩以拳抵唇虚咳一声,笑着说:“阿姐是我的妻子,阿晟把她抢走了,冬夜漫漫,我只怕难熬。”
阿姒总觉得他意有所指。
这一个月里,二人同床共枕,之前在驿馆中发生的事也偶尔会有。
此刻被他以习以为常的口吻说出来,阿姒才后知后觉,原来他们不知不觉竟已经习惯了和彼此的亲昵,习惯到让她不自觉想歪的程度。
正午时分,船只靠岸。
晏书珩送小阿晟下船,小孩突然问:“阿兄,你可知道我的来历?”
这孩子早慧,晏书珩自知不能把他当稚儿糊弄,点了下头。
阿晟纠结一番,才问:“阿兄其实不姓江吧,你是阿父说过的晏郎君?”
晏书珩低头,手放在阿晟头顶:“好孩子,你是想问些什么?”
他以为这孩子会问起建康如何、或者问起他那随都城殉葬的父亲。但阿晟想了许久,问的却是:“父亲总是提起你,你定是个厉害的人,能不能告诉我,我今生……还能回到洛阳么?”
晏书珩问:“阿晟离开洛阳的时候尚不记事,为何惦记着回洛阳?”
阿晟半是稚气,半是认真道:“因为陈少傅这般嘱咐我,他说,等天下大安的那日,就能回到洛阳了。”
“那你呢?你自己想回么?”
阿晟想了想:“我不想,我想永远和阿兄阿姐在外面游玩。”
小孩随即变得纠结:“但我都想要,我想天下大安,也想在外面玩……”
晏书珩在他跟前蹲下来,直视着孩子澄亮有神的双眼:“所谓‘天下’并非一个孩童需要苦恼的事,好孩子,想做什么便做吧。待你游历归来,从先生那学到世间的道理和学问后,再去想要不要的事。”
小孩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们就此分道扬镳,又行了几日,清晨时分,一行人抵达建康城郊。
船夫的声音让阿姒缓缓醒转,这段日子,她早已习惯把身边郎君当成一卷被子,睡觉时将一条腿搭在他身上。可眼下,阿姒发觉二人间似乎有什么地方与从前不大一样……
她在某些事情上太过稚嫩,起初下意识以为那横亘在他们之前的是别的,便要伸手拿开,不料,她才刚刚碰上他,力度亦不重,却引得他一声抽气。
阿姒直觉不大妙。
几乎同时她腕子被攥住了,青年残余睡意的嗓音在头顶低低响起。
“这里碰不得。”
阿姒自然知道碰不得, 她讪讪收回手,并撤回盘在他腰上的腿。
本以为他不会放过调笑她的机会,阿姒甚至编好了说辞,青年却仅是微叹一声, 随即翻过身背对她。
狭小舱内陷入诡异的沉默。
许久阿姒才听到他恢复清越的声音:“别怕, 时机合适前, 我不会动你。”
这话反勾起她更多好奇:“为何从前没这样过?你不是喜欢我么, 话本不都说喜欢就会动情么?”
晏书珩颇无奈:“夫人,我记得我说过, 好奇心害死猫。”
阿姒吐了吐舌头, 辩解道:“不是好奇, 我是在怀疑你对我的情意。”
其实也挺好奇的。
晏书珩笑了,转过身看着这牙尖嘴利的女郎,明知她是狡辩,但还是认真答了:“动情和动'欲二者差别甚大。”
“有何差别?”阿姒追问。
他声音慵懒:“动'欲不一定意味着动情, 动情也不一定会动'欲。但动情无法克制,动欲则可以克制。”
说了等同没说。
阿姒回他个不咸不淡的笑。
“那从前你从未如此过, 是因为能忍,还是尚未动情?”
晏书珩又笑了,想把她一把扯入怀里, 但顾及刚熄灭的余烬可能随时复燃,最终只是在她脑袋上揉了揉。
清润声音在江波声中时隐时现:“从前能忍,如今,也能忍。”
话依旧弯弯绕绕的,但这回阿姒却听懂了。以前不会动'欲, 是因念头尚浅,后来念头越发强烈, 不免动了欲念,但也依旧能克制,只是要辛苦些。
她体谅他忍得不易,不再点火。
咚咚咚——
有人在舱外轻声叩门:“江郎君,船已入建康地界。”
晏书珩低头看了眼身枕畔万般纠结的女郎,笑着来到舱外。穿云满脸不妙地小声道:“不知哪个长舌的把郎君今日回建康的事说了出去,只怕会有其他世族子弟来给郎君接风。”
从前郎君每次出行都是掷果盈车的盛况,可眼下不行。商议过后,他们另寻了辆马车,而那辆立着晏氏旗帜的马车则坐着破雾和几名幕僚。
一众护卫各个俊朗健壮,招眼得很,马车一驶上官道便被团团围住。时下民风开放,女郎们大都洒脱,见到合意的郎君会当街投掷瓜果花枝。那等盛况,阿姒失明前就曾见过,没想到建康的女郎还要热情,他们的马车行出码头一段距离,还能听到后方被围住的那辆马车周遭热闹的说笑声:“好郎君!”,“晏郎何不出来一见!”,“长公子可是羞于见人?”
阿姒侧耳听着:“夫君,他们口中的晏郎,难不成是晏长公子?”
“正是。”晏书珩收起散漫,“建康女郎们都爱俊朗多才的郎君,长公子是其中翘楚,每每出行都是这般盛况。”
他不瞬目地看着阿姒:“错过这样的风华郎,夫人可遗憾?”
可惜非但没能从阿姒面上看到半分遗憾,甚至还看到她眼中闪过的丝丝不屑,晏书珩颇为无奈,唯有叹气:“你对长公子可真是一如既往地不喜。”
正经过一处热闹的街市,和竹溪、武陵的市井气息不同,建康哪怕是商贩叫卖声也带着歌舞升平的味道。
晏书珩看着阿姒紧绷着的嘴角,幸亏他说祖父随族叔在别处安养天年,否则阿姒只怕会更紧张。他伸手握住她在袖摆下紧攥的双拳:“别怕。”
马车在他常居的别院前停下,此处仆从都是他的人,正适合安顿阿姒,至于别的,只能等待时机合适再提。
晏书珩把阿姒抱下马。
他们穿过两座园子,便到了那栽满青竹的小院前,阿姒一路都未听到人声,不免诧异:“怎这么安静?”
晏书珩只道:“此地段荒废,住的人少,因而僻静。”
竹门“咿呀”开了,一个仆妇迎上来,虽事先已得到消息,但此时见到晏书珩破天荒地带了个女郎回来,还是抱着进来的,妇人难免不适应,愣了愣堆起热络的笑:“郎君回来了!这便是娘子吧?”
晏书珩轻轻颔首。
妇人转向阿姒:“奴是这院里的粗使仆妇,娘子唤我郑婶就好,以后奴就是娘子的人了,娘子尽管差遣。”说完便极有眼力见地退至一边。
旅途奔波,舟车劳顿,顾不上多想,用过饭后,阿姒沐浴一番,洗去一身疲惫,而夫君则声称有事外出了。
拾掇停当后,独自在竹园里散步,阿姒心口无端空落。
过去数月,他日日都在身边,距离挤走了很多杂念,如今他突然不在,她又是初来乍到,那些曾被他挤走的杂念趁她身边空虚顿时围住阿姒。
抵达建康前,他们换过好几次住处,但因为清楚那都只是暂时的落脚点,她习惯忽略。但这次不同,建康会是他们长住之地,这小院更不是驿馆。
阿姒茫然立在园中,明知自己不是客,却也生不出归属感。
腰间忽而多出一只手,一个熟悉的怀抱从身后轻拢上来。青年身上的竹香气息与这栽满青竹的园子融为一体。
阿姒蓦地有些生分。
尤其此刻立在这对她而言无比陌生,但对他来说却习以为常的小院,他们之间似忽地被一道线隔开了,被青年拥在怀中时,她生出一股割裂感。
明明他们已经很是熟悉。
每夜还同榻而眠。
可不知缘何,阿姒却觉得在这一刹,他和她从前认识那个的江回,似乎彻底成了两个不同的人。
颈窝覆上缱绻的唇。
青年用阿姒熟悉的轻吻抚'慰她的不安,手臂圈紧她腰间温柔地低喃:“阿姒,我回来了。”
这句话像一阵暖风,把他周身的陌生和疏离吹散大半。
晏书珩把阿姒身子扳过来,下巴搁在她发顶,女郎刚晾干的乌发散着侧柏清香,很是清冽。想起适才那一道茫然孤寂的背影,青年目光柔软。
她总是那么敏锐,也因此脆弱得像个琉璃瓶一般,需时刻小心呵护,仿佛稍有不慎便会碎一般。他轻叹着,在阿姒发顶落下又一个吻,继而拉着她温柔地叙述着周遭的一切:“这是个小园子,左边栽着片青竹,右边是棵海棠树。”
阿姒想起来了:“夫君之前说种海棠树的地方,便是这么?”
自然不是,幼时栽树时晏书珩尚在洛阳,建康这小院虽是仿着洛阳的形制所建,但到底不同。他淡淡笑了笑:“是的,只不过海棠不是之前那一株。”
他想让其扎根的,是他怀中这株。
晏书珩和阿姒十指紧扣。
终有一日,这株倔强而脆弱的花会在他的这里生根。
他会成为她脚下的土壤,让她不再脆弱,不再迷离,稳稳把数以万计的根须扎入土中,再也不畏惧风雨。
亦再也离不开他。
他们二人会像树和土一般,相互缠绕,相互依偎,再不能两清。
他又扶着她到两边厢房逛了圈,末了回到他们同住的正房:“初到陌生地界难免生疏,别怕,我会陪着你。”
里里外外逛过一圈后,阿姒初时那些心绪早已被抚平。眼下虽也拘谨,但那是因为……她正坐在他的腿上。
忆起晨时碰到的物件,阿姒忙借着要歇晌午觉爬到里侧躺下。
晏书珩笑了,亦躺下。他枕着胳膊,漫无目的地环视屋内一圈,这屋子的布局和洛阳那一间一模一样,是他住了十几年的。即便南迁后,多数时候他也一直歇在这里,按理说最是熟悉不过。
但这一回因为枕边多了个人,竟也觉得陌生又新奇。
看来,他也需要找一找熟悉感。
晏书珩拉来锦被把两人圈在一起,待到他们的温度相互交融时,他轻问阿姒:“现在可找回熟悉的感觉?”
说着还掐了掐她腰上软肉。
阿姒“哎哟”一声,气道:“这会更陌生了!之前你很少捉弄我。”
“是我不好。”
晏书珩笑着,在她唇上辗转轻吻。
少倾,抬起头:“现在呢?”
“还是没有。”阿姒气呼呼地扭过头不让他再亲。但她露出的脖颈反给了他可乘之机,晏书珩俯身轻吻,长指辗转游走到两襟交叉处:“这样呢?”
阿姒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于是他像个娴熟的猎人,轻车熟路来到山中,停在两山之间的山谷反复徘徊游移:“都到这了,还是生分?”
阿姒知道若是她不给出他想要的回答,他定会得寸进尺。但出于某些隐秘的念头,她选择不予理会。
晏书珩指端停在那处片刻,最终竟是离去了,阿姒扭过头更是气恼:“你这人简直不能更可恶!”
青年低笑了声,把人拖到他下方,双手握着她肩头轻轻捏着:“初到陌生之地,阿姒心里空落,需待填补?”
不得不说,他真是心细。阿姒愣了瞬后诚实地点头。
她想用那熟悉的快意,去驱散内心空洞的感觉——反正在船上时,也没少亲近,虽说没更进一步,仅限于和驿馆那次一样的轻捏慢揉。
但得不承认,她是喜欢的。
横竖既取悦自己也能让他尝到些甜头,何乐而不为?
她挑起眉:“是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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