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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只画皮鬼(张多乐)


妇人一巴掌刮在她脸上,摁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狠狠摁在粗糙的沙砾下,一下又一下对着这群官爷磕头:“这丫头阴年阴月阴时出生,命贱得很,是官老爷们要的,绝无掺假!官老爷们行行好,带她走罢,只要给奴家十文……不,一块窝窝就行了!”
妇人说着搂过另一侧同样过分瘦削的男童,声泪俱下,“官老爷行行好,赏我家娃一口饭吃就行了……官老爷行行好……”
阿沅就这样以一块窝窝的价格发卖给了官家。
阿沅曾无数次想过远离这片荒芜的、贫瘠的、多灾多难的地方,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更没想到,买她的人不是一般人,是皇亲贵胄,是天家。
作者有话说:
一个过渡章,所以没写太多。

◎“怪胎。”◎
阿沅知道买她的人是天家这回事是在她一年后进京乃至面圣之后才晓得的, 可现在十四岁的她不知,她以为她和邻家的姐姐一样被卖给山坳子里又丑又瞎的糟老头子做小老婆呢。
她才不要。
死都不要。
她是在一个午后被麻袋裹了塞进一辆黑不隆冬的马车里的,同行的不光她一个, 还有四个同她一般大的女孩儿, 同样的贫苦之地出来的少女,同样的面黄肌瘦, 同样的十四岁看上去却只有十一二岁般大。
阿沅也是直到很后面才知道她和这些女孩不仅身世、身量相仿, 甚至同年同月同日出生, 她们的生辰更与大魏唯一的掌上明珠玉陶公主分毫不差。
这才是天家为何会买她的原因。这也是天家身为皇族行事却鬼祟偷摸的原因。只是这时的阿沅一概不知,但不妨碍她想逃。
“我一定是要逃的, 你呢?”
面黄肌瘦的女孩儿目光炯炯盯着她, 有些咄咄逼人, 大有她不同意就不放过她的架势。
说话的人叫春杏,因同乡的缘故,自觉和阿沅最为亲近也是这帮女孩儿中胆子最大的。
彼时的阿沅因常年母亲的打压和生活在同龄人异样的目光下性子沉默 寡言而孤僻, 她只有和小白虫相处的经验,连和自家弟弟妹妹都相处极少,更遑论同龄的少女了。
一行数月在这狭小的马车内擦肩摩踵,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几个姑娘早就打成一片, 只有她缩在角落里永远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她习惯了当透明人, 此刻被春杏突然逼在角落发问, 一时愣住,不知该怎么回答。
倒是春杏身旁另一个名唤“小桃”的女孩儿轻轻“啧”了一声:“算了, 她早就被吓傻了, 别管她了春杏姐。”
春杏紧紧盯了她一会儿, 见阿沅仍是一副怯怯、不知所措的模样, 撇了撇嘴终于放弃她,转而问向其他女孩儿。
见状,阿沅悄悄松了口气。
阿沅是知道春杏的。
甚至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现在她都是她一直想成为的那种人。
她大胆而泼辣,村子里喜欢欺负人的恶霸唯独不敢欺负她,她就好像一团火源,她的身边总是能聚齐一群人,她是天生的领袖。
她是和她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譬如此时四颗小脑袋凑在一起,她被拥在中间俨然是发号施令的人:“我长话短说了,大家都是想逃的吧?”
小桃立马道:“当……”意识到声音太大,连忙捂住嘴,低声道,“当然了!春杏姐你有啥想法尽管说,我们都听你的!”
“好!听我说我们镇日被关在这铁桶一般的马车里,连窗子都被封死了,每日只有晌午递来一顿吃食,晚间放我们出去解手一次,这几日我留个心眼偷偷观察过了,递我们吃食的手干枯苍老,肯定是个老叟不足为惧,难的是驾驶马车的人。这铁桶一般的马车不同别的,我爹就是车夫,就是一般的马车半天下来我爹都累个够呛,何况我们此刻身处的这个!而这人气息绵长,一连数月下来没休息过半刻,定然是个练家子!”
阿沅半靠在车身上,看着几乎拥成一团的女孩儿,轻轻眨了下眼。
“春杏姐那……那该怎么办?”
“不用担心,虽然那个是个练家子,但我想看守我们的也就这两人了,我观察过了,没有旁的人。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一定能逃出去的!”
“好!”
“春杏姐你说吧,要我们怎么做?”
女孩儿们一双眸晶晶亮,满是崇拜望着春杏。
计划渐渐成型,春杏也压抑着激动:“很简单,只要有一人去引开车夫就行!”
然而她话一落,方才叽叽喳喳的少女便都没了声音。
少女何等精明,眼一转便知道女孩们的顾虑:“你们放心,我都想好了,这段时期梅雨季,道路泥泞根本行不了路,是以我们在这停了数天,但我昨日解手瞧见天边隐隐有鱼鳞状的云彩,不日便会天晴了,到时天晴了,路也干了,我们便再无机会逃了!”
阿沅凝神听着,指甲扣着车壁,一下、两下。
可女孩们听完仍面面相觑,似有难言之隐的样子。
春杏有些急了:“听我说,万幸此处是野外,这几日趁解手的时间我们做些陷阱,我常跟着我爹打野味,我知如何做陷阱,莫说人了,就是熊也能栽下!届时只要一人将车夫引到陷阱处即可,不会有危险的!”
然而女孩们还是无言,甚至逃避春杏的对视。
春杏只要对小桃说:“小桃,不如你来吧。”
“我……我……”小桃结巴着,小声道,“春杏姐我、我胆儿小……不如……不如你来吧?”
春杏想也不想拒绝了:“不行,我要操控机关陷阱,只能你们来。”
“那……那……”
小桃半张着嘴都快哭出来,其他女孩儿也埋下头一时静的落针可闻。
“我来吧。”
低低的、微哑的声音传来,女孩们一愣,扭头看去,是阿沅一双琥珀色的猫瞳沉静的望着她们。
春杏一顿后,双眸倏然亮起火花:“太好了,对了你是姜家的女儿对吧?叫‘姜沅’是吧?你放心,绝不会有危……”
马车内本就拥挤狭窄,春杏又是个自来熟,眼看手就要勾在阿沅肩上了,阿沅方才从龟壳里露出的头又缩了回去,避开了春杏炽热的视线,只盯着自己的脚尖淡淡道:“什么时候开始布置陷阱?”
春杏一顿,收回了手,越加压低了声线:“今晚。”
“太棒了,再挖两天便成了!等他一脚踏进来我们四个就把这藤蔓编织的网放下,他一定逃不了!而且只能陷进去,这些时间够我们逃了!”
这几日她们趁着夜间解手的半刻钟时间连忙找了块地挖坑,不敢挖太久,每日只能挖一点点,更多的是捡藤蔓偷偷带回马车内编织成网,所幸的是仿佛上天都在帮她们,接连几天的梅雨将她们挖的不大的坑变成了个小沼泽一般,一旦踏进去轻易脱不了身,再加上她们编的网应是能撑段时间的。
“咚、咚、咚。”
是木棍敲击车壁的声音,是在提醒她们该回去了。
女孩们不敢耽搁,将杂草树叶等铺陈在坑上连忙回到了马车上。这几个月来也一直如此,她们只有半刻解手的时间,听到木棍声便必须回来,若是不回来……没人忘得了第一次被塞进马车内时的毒打。
在返回前阿沅盯着铺满杂草的坑出了会儿神,又抬头看了看夜空。
万里无云。
今日,接连下了十天的雨停了。
“咚咚咚”又是三下木棍声。
这是从前从来未曾有过的。
马车内正在编织藤网的女孩们悚然一惊,胆小的差点尖叫出声,被阿沅一把捂住了嘴。
一道尖利而苍老的声音传来:“你们几个屎啊尿啊都拉干净些,明早便启程了!”
女孩们面面相觑,四目相对都是惊慌。只有春杏大着嗓子应了一声:“知道了。”
声音还有些抖。
外头传来一声轻哼,然后是一串脚步声很快便没了声音。应是走远了。
僵住的女孩儿们骤然松了口气,随之而来是仿佛被扼住咽喉般的紧张和焦虑。
比预想的快了好几天。
阿沅松开了捂住小桃嘴的手,小桃扁了扁嘴,隐隐带着哭声:“……怎么办春杏姐,我们坑还没挖好,网也才编了一半……我们能行吗?”
春杏也小脸苍白:“我……我也……”
“计划如常。”
是阿沅又捡起了藤蔓头也不抬的编织起来。
女孩们愣愣的看着她,一时傻在原地。
春杏看了她一眼,表情复杂,很快反应道:“快快快,现在能编多少是多少。”
女孩们很快醒过神连忙埋头苦干,小桃就在阿沅边上忽然闷闷说了一句:“刚才……谢谢你。”
阿沅一顿,又听见她说,“如果不是你捂住我的嘴,我们就完了!谢……”
阿沅好似没听到,又继续手上的活计,她干活极利索,好似穿针走线般将藤蔓编成一根根精密的网。
银月的光从未完全封闭的车窗的缝隙间渗了进来,落在阿沅因过分瘦弱显得挺翘而倔强的鼻梁上,显得格外的不近人情。
她也确实如此,呆一起三个月了,也就这几日说了几句,平常就是个哑巴。
小桃本能的又升起淡淡的厌恶,本想再谢她愿意只身赴险,脱口而出变成了:
“怪胎。”
阿沅手上动作不停,恍似没听到,只是头更低了些,整张头面都埋在了阴影里。
一夜无言。
天亮了。
一道属于女孩的尖锐的喊声自马车内响起:
“啊!救救我!我的肚子好疼啊,救救我!”
很快骂骂咧咧的声音自外头响起,然后是丁朗相撞的解锁声,车门打开了,一只苍老的手挑开车帘探了进来:“是谁在……”
早已准备好的春杏一记心窝脚踹了过去,一道惨烈的嚎叫声,果然是一老叟被她踹倒在地,哀嚎着半天起不来,女孩们连忙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按计划她们应该往东边跑,那里有她们事先挖好的坑。
春杏跑了两步忽然回头看向阿沅,藤蔓编织的网就缠在她腰上:“你、你会引车夫来的吧?网太大了,必须要四个人才能撑……”
咚、咚、咚。
木棍声传来,显然是车夫发现了后面的动静走了过来。
“当然。”
阿沅皱着眉看她,不理解她为什么还要多此一问。
春杏却骤然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正要转身跑走忽然咽喉被一只手大力掐住,继而被高高举了起来!
“唔唔……”她两手死命掰着脖子上铁钳般似的手,余光看去,小桃和她一样被掐着举了起来,小脸已然青白。
“呸!”
那老叟两只手掐着春杏和小桃的咽喉,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复又抬起头来是一张敷着厚厚的□□,青天白日下好似厉鬼一般,阴毒的眸子定定的盯着正在他对面的阿沅:
“好啊好啊……真是小瞧了你们,竟然摆了杂家一道。”
阿沅的脸色霎时血色尽褪,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身旁登时传来剩下两个女孩惊恐的尖叫声。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万字更新。

她们以为老叟不足为惧却没想到真正厉害的是这个老叟。
剩下两个女孩一个只顾着尖叫, 另一个却连站也站不稳。
阿沅抿着丝毫没有血色的唇,负于身后的双手紧紧握成拳。
老叟狞笑一声将小桃丢在地上,单手掐着春杏, 越掐越紧, 眯着眼打量着春杏越来越青紫的脸,另一只手揉着心口, 冷笑:“方才是你这小蹄子踹的杂家吧?挺有种啊。”
春杏面无人色, 而小桃也在剧烈咳嗽后和剩下两个女孩儿紧紧抱在了一起。
哀求着:“我们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们吧……”
“我们再也不敢跑了……”
身后执着木棍的青年小跑上前:“公公恕罪, 小的来迟了。”
老叟又啐了一口:“没你的事,滚回前面去。是杂家忘了, 山野出来的野蛮丫头, 是该教些礼数。半个时辰后出发, 我来□□□□这群小妮子,机灵点不准让任何人靠近,等会无论发出什么声音都不许过来。”
“是。”
青年恭敬地退了下去, 老叟盯着掌心面色灰白的春杏笑了笑:“就从你开始吧。”
春杏瞳孔一缩,忽而老叟腕上传来剧痛,是阿沅不知何时冒出来狠狠咬住他的手腕!
老叟吃痛的松开春杏, 登时勃然大怒起来,另一手去抓阿沅:“好大的胆子!”
阿沅从袖口内抓出一把小石子就往老叟面上扔, 老叟不妨双手掩面哀嚎, 石子内还掺着藤蔓上的密刺。
不远处手指木棍的青年闻着公公凄厉的叫声下意识站起又坐了下来, 素闻这曹公公有些不足人道的怪癖,他不是没听人说过, 听说就喜欢玩些疼的东西。又想公公功夫厉害, 那几个瘦弱丫头又能奈他如何?去了还平白遭顿辱骂, 罢了。
当下竟当真不曾回头。
阿沅回头冲瘫倒在地的女孩们吼道:“你们快跑!按计……”
话还未说完细嫩的脖颈已然被人掐住, 来人一张震怒的被密刺刮得血迹斑斑苍老的脸瞪着她,好似恶鬼索命:“杂家一定要杀了你,杂家一定要……啊!”
是阿沅手握尖锐的石子直直刺入老叟的右眼,登时眼球迸出的血泼了她半面!
女孩们骇然一跳呆愣在原地,阿沅咬牙将石子砸向愣住的春杏:“跑啊!”
石子砸中膝盖,剧痛之下女孩骤然回神,拽着身侧同样瘫软的女孩厉声道:“走!”
“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老叟踉跄地追去,是阿沅跳到他身上,两条细瘦的腿紧紧锁住老叟的腰,手上拿着地上随手捡的石子往他剩下的一只眼戳去!
倏然手被轻易的格挡住了,老叟显然是个练家子,看似苍老如朽木实则力大无穷,同样的错也不会再犯两次,他两手抓着阿沅的双腕用力一掰,阿沅登时惨叫出声,双手好像要断了一般,石子从掌心脱落。
她剧痛之余余光扫过,女孩们已踉踉跄跄的跑远了。
老叟提溜着她的后颈将她拽至身前,一巴掌扇的阿沅眼冒金星:“罢了罢了,杂家先杀了你!”
阿沅被打偏了头,在老叟扼住她脖颈之前先一步咬住了他的耳朵!
力气之大几乎要把整片耳朵撕了下来!
老叟低吼一声一掌将她打落在地!
阿沅不敢逗留更不敢回头看,她忍着脸上和双手的剧痛脚步不停朝前跑着。
身后是老叟睁着一张血目,捂着半边血流不止的耳朵犹如厉鬼般追着她。
快跑,快跑,不要停。
阿沅跑着,喘息着,极度紧绷的情绪下身上的剧痛好像也不重要了,她寻觅着之前留下的陷阱,女孩们留下的暗号,却一无所获。
她终于找到了她们挖的坑,却见坑上的杂草树叶不见了,一连串吱吱声传来,是一只松鼠掉进了陷阱里,两条腿陷进泥泞里挣脱不出。
阿沅怔怔的停住脚步,环顾四周,一片静悄悄的。
她抿了抿唇,叫道:“春杏。”
“小桃。”
没有人应她。
没有人。
身后的咒骂声越来越近:“贱人……贱人!千万别让杂家捉住,杂家定要将你们生剥活剐了!”
阿沅脸色煞白,她死死咬着唇盯着坑底挣扎的松鼠一会儿,毅然决然的跑到山涧一侧因连日的骤雨猛然高涨的河水中,跃了下去!
前后脚的功夫老叟追了上来,到了此处已没了小路,他屏气凝神,耳畔只有山涧淙淙流水声以及窸窸窣窣的,他踱步过去,是一只松鼠陷进了泥泞里。
忽然间没了女孩粗重的喘气声。
老叟眯了眯眼眉头紧皱,环顾了四周一圈后,缓缓踱步至山涧一侧湍急的河流旁,紧紧盯着河水,浑浊的眼渐渐眯紧,眼睛也未曾眨过,半刻后猝然收回眸,朝密林深处奔去。
一只细白的手倏然从水下伸出抓住河边的顽石,阿沅浑身湿漉漉的从水下爬出来,躺倒在顽石上不动了。
若不是她总往深水区潜水,还撑不了这么久。
小胸脯微微起伏着,她盯着渐渐日上的暖阳缓缓闭上了眼,随便吧。
她不跑了。
好累啊。
不知过了多久,阿沅是被冰凉的雨滴砸在脸上惊醒的。
一滴、两滴、三滴,居然又下起了雨。
她缓缓睁开眼,盯着雾蒙蒙的天发了会儿呆,此刻水已经淹上了她的脚踝,顽石之上也并不安全了。她连忙从顽石上爬起踉跄地爬上岸。
四周俱是戚戚沥沥雨落下的声音。
阿沅晃了晃头,脚步蹒跚的略走了两步,忽然听到一道属于少年的清冽的呼喊声:“小兄弟帮帮忙!”
阿沅一僵,下意识拔腿而跑,后方少年的声音变得急切:“且慢,我没有恶意!我、我陷进来了,能否搭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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