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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只画皮鬼(张多乐)



少女的唇被自己咬的殷红,猫瞳里恨意昭彰怒视着他。
青年忽然笑了:“你居然变成了这样……原来猫也会挠人。”
青年就这样饶有兴致的端详了她一会儿, 忽而又道, “你这般……不知他可曾后悔?想来,也是不会的。那人……呵。”
“明明是个神却活得比蝼蚁还低贱。”
青年一袭圣洁的金袍, 俊容同样高雅圣洁叫人不敢直视, 前一秒如谪仙般高雅出尘, 下一秒却面露讽刺,全是戾气。
阿沅却骤然松了口气。
他不是书生。
书生不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然而阿沅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她从未遇见过比现在更糟糕的局面了。眼前这个和书生像了个十足十的怪人, 她既没从他身上闻到妖气, 也没闻到人味儿,却被压制的动弹不得,不是阿沅自吹, 自吸食了彼岸花上千年的灵力修为,即便是季陵想要让她如现在这般动弹不得也是做不到的,难不成这人……真是神仙不成?
少女一双漂亮的琉璃眼里怒火昭彰, 尤其眉心的花瓣印记几乎快烧了起来,青年嘴角噙着笑端详了一会儿, 莫名其妙道:“即便生气也别有风味, 难怪他割舍不下。”
他挑高了一侧眉笑道, “不让你说话快憋死了吧?”
他食指轻轻一弹,阿沅忽然发现自己可以说话了, 她微微一顿后火力全输:“你敢碰我的话, 我就是做了鬼也不会……不对, 我管你是仙是魔还是妖, 上天入海我都不会放过……”
登时连珠炮似的吴侬软语忽的消了音,阿沅嘴巴张合着却又发不出声音了!
“聒噪。”
“沈易”眉头微蹙,眸光清冷地看了她一眼。
阿沅:“………………”
混账东西!
青年盯着她忽然道:“被人愚弄的感觉并不好吧?”
阿沅瞪着他忽然发现自己又可以说话了!
“我去你……”
“再大呼小叫就永远别说话了。”青年眸光淡淡的看着她,阿沅霎时顿住,有些艰难的将嘴里呼之欲出的脏话咽了进去,再开口时只余不解:“你到底是谁?为何扮作沈易的模样?又为何……为何……”
青年接过话来:“为何一副与我颇为相熟的样子?”
阿沅微微一顿,咬紧唇又重复了一遍:“你到底是谁?”
青年抱臂立于她面前,垂眸盯着她:
“我是你夫君。”
阿沅:“………………”
阿沅暗自咬紧下唇,额角布了一层细密的汗,紧握的双拳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青年眯了眯眼端详她:“你很紧张?”
指尖嵌进掌心,阿沅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因为我和他像极了对么?”
青年话落只望着她笑。
“你跟他一点也不像!”阿沅厉声叱喝,“你这样爱仿人的妖我见多了!隆谷城的行尸也是你的手笔么?你到底什么目的?!又为何模仿书生?跟他有仇么?”
“为何不能是他仿的我?”青年微微蹙眉,歪着头盯着她,“我啊,他沈易敢做的我也敢做,不敢做的,我还敢。我知你初嫁尚有些羞涩……“
说着手伸了过去,爱怜的抚在阿沅披肩的如瀑般的长发上。
还未落下便换来一双隐隐泛着赤红的猫瞳冷冷的注视:
“你敢碰试试。”
那长指微微一滞,妥协般的缩回,耸起肩笑道:“好,我不碰。我说过我会让你知道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会让你心甘情愿的依附于我。说罢,你的心愿是什么?”
“真把自己当成神不成?”阿沅嗤笑,“我没什么心愿,快把我放……”
“你难道不想知道是谁杀了你吗?”
阿沅蓦的一僵。
不知何时起,金色的河流淌过他们的足踝,阿沅随着青年的视线看向足下奔涌的河流之上,是夕阳西下,万物生长,是车水马龙,暮鼓晨钟。
阿沅于奔流的河坡之上看到了世间万物。
阿沅怔怔的看着,忽而身后传来梦呓般遥远的声音:“你不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么?”
她有些怔愣的转过身对上青年略显深邃幽暗的凤眸。
“沈易”莫测的笑了笑:
“我来满足你的心愿,我来告诉你……究竟是谁害得你,吾妻。”
话落,一手轻轻推在阿沅的肩上,阿沅双眸蓦的睁大徒劳的伸手却未抓住青年一角衣料,整个人不住的倒了下去,倒在奔涌的黄金般璀璨流光的河水中!
溺于汹涌波涛的一瞬间,晶莹的水珠飞溅在眼前,阿沅瞳孔紧缩,千千万万滴水珠于她眼前幻化出无数个场景,那无数个场景渐渐串联汇聚成同一个画面——
无边暗夜之中,闷雷阵阵恍若巨兽长吟。青紫电光交错恍似要把夜空撕裂开来一般,一阵刺目的电光闪过,恍如白昼之后又归于一片寂静。
“扑通——扑通——”
是血的味道。
最后一道白色的电光闪过,刹那的瞬间,阿沅看到了自己。
看到自己双目失神躺在地上,胸口一个骇人狰狞的巨大伤口,汩汩淌着血。
血流了一地。
以及,躺地的“她”身前——
只手握着心脏,一脸木然俯视着地上的“她”的,书生。
“轰隆”的一声,惊雷劈下,陡然天旋地转,登时好似从万里高空坠了下来,豁然有什么东西被大力掀开,光泄了进来,紧接着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阿沅!阿……”
季陵蓦的一顿,停了下来。
少女身着一袭金色的嫁衣,头上同样戴着盖头端端正正、安安静静的坐在轿子里。
好似待嫁的新娘……不,此刻她就是待嫁的新娘。
好似在等着那个人,等着意中人揭开她的盖头。
迎娶她。
季陵看着这样的阿沅恍惚了一下,忽的毫无预兆的紧张进来,喉结隐蔽的上下滑动了一下。
“阿……”再次开口居然有说不出的沙哑,季陵略顿了顿,忙定住神,复又道,这次不由自主的放轻了声音似乎怕惊扰了新娘,“阿沅。”
然而少女连分毫也未动,仍一动不动的端坐于轿中。
季陵眉头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终于觉察出不对:“阿沅?”
他不再踌躇,伸手去揭盖头,还未触及时便被一把抓住了手。
抓住他的手白皙、纤细、沁凉,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似的极其用力。细看之下隐隐颤抖着。
季陵居然一时挣不动。
“为……为什么……”
季陵微微一怔,盖头随着少女的晃动兀自滑落了下来,露出一张惨白的、惊惶的芙蓉面。
阿沅鬓发皆湿,浑身好似从水里打捞出来一般湿淋淋的,她死死抓住季陵的手,望着他,剧烈的喘着气仿若窒息的鱼。琥珀色的双眸漾着一层浅浅的水光好似哀伤到了极点,同样苍白的朱唇颤颤的,诘问他、质问他,字字泣泪:
“为、什么?”

“为什么?”
季陵浑身一震,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阿沅, 他从未见过这样悲伤的她。好像……好像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敞露在他面前, 鲜血淋漓。
他没来由的恐慌和心痛,向来沉稳音线居然有些慌乱:
“你怎么了?阿沅?阿沅!”
少女恍似没听到, 恍似陷入某种绝望的泥沼里, 仍固执盯着他, 抓握住他的手轻颤着,指骨泛白却仍不肯松手, 好似透过他看到另一个人, 意识到这一点的一瞬季陵的心脏好像被狠狠刺了一刀, 他眸光一暗,下颚倏然紧绷,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阿沅仍死死抓着他, 指甲嵌进他的皮肉内,双目赤红似要淌出血泪来,一句一字哑声道:“你…为什么……”
季陵沉默的任她将指尖嵌进他的皮肉内鲜血淋漓, 直到阿沅再度诘问他,他才眉梢微动, 另一手利落的抬起落下, 阿沅便不受控制的倒了下去, 季陵单手一勾阿沅便倒在了他怀里,晕了过去。
他半拥着睡过去的阿沅将她带出轿子外, 阿沅甫一离开金轿, 金轿便瞬时化作齑粉散在了空中。
他盯着怀里的少女, 昏黄的烛光映在她柔软的面庞上, 猫瞳一圈红红的,上挑的眼尾愈加殷红,看上去真像是血泪染就的。唇瓣不知何时咬的血迹斑斑,哪怕昏了过去,眉头依旧紧皱,忧思不散。
季陵盯了许久,长睫下桃花眸里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指尖缓缓伸向阿沅殷红的眼尾似要揩去眼角的泪滴,终究还是止在了最后一刻,被阿沅抓握的鲜血淋漓的手落下,五指缓缓地、紧紧的握成了拳。
阿沅再度醒来的时候花了大半天才回过神。
她盯着刻着密密麻麻经书符文的天花板发了好久好久的呆,许久才小心翼翼的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下唇,果不其然尝到了咸涩的血味儿和伤口,那就意味着……
意味着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确实见到了那个和书生像了个十足十的怪人,见着了这个金庭不死乡人人口中无所不能的神,也见到了……
她遗忘了的,死前的景象。
她没有看错,是沈易。
是他握着她的心脏。
是他……杀了她。
狭长的宛如蝴蝶振翅般的长睫猛地震颤了一瞬,阿沅从地上猛地起身突然撞上了某个硬硬的东西,她捂着脑门低叫了一声,旋即一片阴影覆了下来,一双大手略带强硬的将她的手拿下,带着厚茧的粗粝掌心有些笨拙的、生疏的轻轻搓揉她眨眼就泛红的额,阿沅愣了一下,是季陵。
她后知后觉的发现她居然躺在这厮的腿上睡着了。
季陵的出现太过奇怪,她一时也就忘了和这厮更奇怪和不正常的亲密接触,一时没有拂去他搓揉她额间的大手,愣愣的道:
“你怎么在这儿?”
季陵还是一副漠然的模样,惜字如金道:“我在你身上下了追踪咒。”
阿沅更懵了:“‘追踪咒’?什么时候下的?”
季陵眼睛也不眨一下,只专注盯着她的额:“地牢。”
阿沅却睁大了眼:“难道是……隆谷城的地牢?那么久之前你就下了?不对……你干嘛给我下追踪咒啊?”
追踪咒看似简单,入门级的咒术,其实极其耗费施咒人的心神和灵力,更何况时间跨度如此之久,一般人……不对,正常的修道中人都不会把宝贵的灵力浪费在这种微不足道又全无用处的咒术上。
追踪他人的法子千千万,秘宝又数不胜数,这是其中最最麻烦且愚蠢的法子了,下咒的过程繁琐费时不说,还要耗费巨大灵力。要说这咒术唯一且仅有的优点便是千里追踪,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能把人寻到,绝无纰漏。一般被下此咒的都是有什么血海深仇,上天入地也要将人逮住……
阿沅呐呐道:“我……也没惹你吧?至于么……”
季陵闻言眉头一拧,却没回答她的问题,俊容如覆了一层寒冰,生人勿进。然而他俊容越冷却显得手上的力道堪称温柔到了极点,起初尚有些生涩,此刻已经能轻柔又不失力道的搓揉着阿沅的额。阿沅方才撞在这厮的下颚上撞得狠了些,是有些疼,经他搓揉后好了许久,不过他再揉下去,她就要脱皮了!
她连忙推开季陵的手护住自己的额头,见季陵一顿又突然想起自己是躺在这厮的腿上连忙连滚带爬的从他身上离开,直到离他一丈外这才松了口气。
说实话她实在不习惯和这厮靠的太近,尤其方才接近暧昧的距离,这厮居然…居然还给她揉额头!现在想起还跟针扎似的难受,想起之余又忍不住后退了两丈有余,直到那尴尬的气氛散尽才终于觉得舒服了。
阿沅用力用手背擦拭着额头,似要将这厮残留下的触感都擦掉才好!一边擦一边嘀嘀咕咕着:“都说过了不要再做奇怪的事了……”
季陵拧眉看她:“你说什么?”
阿沅不耐得皱皱眉,她不想再掰扯这种事了,恨不得忘光光才好!连忙岔开话题道:“其他人呢?我…我又怎么在这儿?”
季陵没听清她方才说了什么,可他有眼睛,他看着阿沅好似沾了脏东西似的擦她的额头,俊容黑的跟锅底似的,背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握成拳,下颚紧绷,闷闷的吐出四个字:
“你入魔了。”
“我……”阿沅一顿,眼前便又浮起书生手握着她的心脏,犹如看死物的眼神盯着她的模样,她连忙闭上眼,等到呼吸平复了才睁开眼,勉强笑了笑,“又入魔了啊……”
她说着说着终于发现季陵左袖几乎被血色浸染透了,她顿了下连忙看自己的手,双手血迹斑斑,那血还飘着甜味儿,显然不是自己的血。登时明白了过来:“是我……是我做的吗?对不住对不住,你是该打晕我的……”
阿沅懊恼的连忙踱步过去要给他包扎伤口,季陵却避开了她,只盯着她道:
“方才,你把我当成谁了?”
墨色的眸色一眨不眨,深沉似海的盯着她。
阿沅闻言神色一僵,有些生硬的笑了笑,手指下意识的挠了挠面颊:“方才魇住了吧……我也不记得了……”
一双猫瞳左看右看就是不看季陵,阿沅看过了,虽然看着吓人实则血已经止住了,死不了人,既然他不肯包扎就算了。她一双猫瞳提溜转着观察四周,木石搭就的神殿、奇怪的符文、满室的烛火灯光,还有壁画上奇怪的交尾蛇图腾……越看越诡异。
阿沅倒真看出了兴趣,她眸光一转到主殿前,果然硕大的人身蛇尾神像,她踱步上前细细端详,足足有十丈之高,五六人围起那么宽。上身人像,下身是盘起的蛇尾,不知出于何人之手,手法粗糙,杂乱无章,只不过能依稀窥得人身的轮廓。这神像丑得跟与她之前见到的那怪人一点不像,不过想来那妖本体八九不离十就是条大蛇。蛇妖,主淫。难怪,难怪村民跟吃了那啥一般居然露天就开始搂搂抱抱……
“我们入境饮下的清酒,乃至空气中的花香都有强烈的催.情、致幻的效果,所以无论你见到了什么,不一定是真的。”
阿沅一顿,微微侧首,只见季陵也走上前来,不过他没有再看她了,而是和她一同看这诡谲又丑陋的神像。
她何尝不知这厮这么说是有意安抚她。
阿沅抿唇轻笑了一声,点着脚尖轻轻撞了撞他的肩:“谢啦。”
季陵一怔,长睫快速的颤了一下。他也说不清,心弦好像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尚未回味过来,忽然闻到一股清幽的檀香味。
是阿沅居然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将神像下供奉的香烛抱在怀里吸食。
季陵登时眉目一厉:“扔了,什么时候了,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居然还敢吃!\"
“什么来历不明的东西?这是贡品,我比你熟!况且我都多久没进过食了,再不让我吃,别说斗妖了,我先一步饿死了!”阿沅抱着怀里的香烛不撒手,一边说着还将贡品——蟠桃啊梨子果子什么的丢到季陵怀里,“我尝过了,没添什么佐料,放心吃吧!你也很长时间没进食了不是吗?”
季陵有些怔忡的看着怀里被塞满的果食,片刻后勾唇笑了笑。本紧绷绷、森冷的俊容消散了不少。
“就该多笑笑嘛。还有,不要随随便便就命令人!”阿沅觑了他一眼笑了,埋头吸食香烛不再理他。
季陵看着阿沅小脑袋上的发旋发了会儿呆,没有再阻止她,但是怀里的果食到底没有吃,性格使然,他向来谨慎绝不会吃来历不明的东西,况且他一直以内力强行压制体内涌动的热潮,他不光压制还要时刻警惕周遭可能发生的任何危险,是以绝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蟠桃。
但阿沅就是看不惯他这一点。
“我记得你从入境后就没吃过东西了吧?你是铁打的不成?”阿沅嫌弃的瞪了他一眼,“现下咱都使不出灵力来,而且我身负彼岸花,我要死彼岸花还不同意呢。讲真,我们谁护谁还不一定呢。”
阿沅一顿,手肘戳了戳他的,猫瞳眯了眯,小巧的鼻尖可爱的耸了耸,像只狡黠的狸猫:“别那么紧张,偶尔也可以依赖依赖别人嘛。”
季陵长睫犹如振翅的蝶猛地一颤,豁然抬眉便看到阿沅噙着笑看他,季陵盯着她的笑颜失了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阿沅已经又埋头吸食怀里的香烛了,看来真是饿坏了,半分眼神也不给他了。
季陵就这样默然看了许久,片刻后向来紧绷的脊背略略松了下来,烛光下,身姿挺拔的少年怀抱着果食微微侧首看着身旁几乎将头面都埋在香烛内的少女,向来暗沉的桃花眸氤氨着一层浅浅的微光,不再那么霜寒逼人了。
按阿沅的话说就是终于像个人了,而不是冷冰冰的冰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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