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看?”
孩童一双漂亮的桃花眸闪过迷茫,巴掌似的一张小脸,光布条就缠了大半张脸。
这还……只是个孩子啊。
阿沅方才那点儿闷气忽的就散了,鼓励道:“试试看呢?你要能背下来,也能少挨些打吧?”
孩童喃喃的重复着:“……少挨些打?”
阿沅摸了摸他的发:“早点睡吧。”
在布条上打了结后,阿沅就走了。
只有那日小季陵发热她才陪了他整夜,往后都是包扎完便离开了。
她不能因为境主小就轻视,万一被境主察觉她是外来者就糟了。
那夜,只是个例外。
翌日,阿沅仍是立于窗台外,偷偷观察着屋内。
季无妄就立在小季陵身前,小季陵小小的身躯完全被笼罩在男人投下的巨大阴影下。
男人问他:“又是三日,背会了么?”
阿沅看不见小季陵,只能垫着脚尖,双手紧紧的攀在窗沿上,浑不觉指骨因微微用力泛着白。
许久里头终于传来孩童稚嫩的声音: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
童声一顿,阿沅也跟着心跳提到了嗓子眼儿,指甲紧紧的抠着窗沿。
“…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阿沅骤然虚脱般狠狠地松了口气!
里头徐徐传来孩童清脆而郎朗的诵读声,一丁点儿磕绊也没有!完完整整、完完全全的全背了下来!
虽然阿沅看不见小季陵,可她完全松了口气,跟她想的一样,只要不看季无妄那张臭脸,他当然背的下来!
虽然她是看季陵这厮不爽啦,可也不得不服这厮的头脑极好,多少人争抢的天才,区区一首诗而已,当然……
孩童小小的身躯骤然被大力掼在了地上!
阿沅脸上还未扩散的笑弧一僵,便见季无妄浑身上下陡然迸发出滔天骇人的煞气,一下一下拳头如雨点般落在孩童身上!
血顷刻间流了一地。
“别……别打了……”
阿沅喃喃着,双手死死抓着窗台,手背凸起一条条青色的脉络。
“主人!主人你不能冲动!你上次已经被季无妄发现了,这次再出手的话,不光季无妄,一定会被境发现的!主人!”
孩童支离破碎的呜咽声已然快听不到了,而男人的拳还再往下落……
阿沅死死咬着唇,咬到口内充斥着铁锈味儿,双眸赤红,死死盯着男人的背影,大脑里充斥着彼岸花劝阻她的声音。
……混蛋!混蛋!!!
阿沅骤然抽身直奔后厨,在那里春娘一无所知,正在下厨。
阿沅直接搬起屋外的石头往里砸了去!
春娘悚然一惊,急急踱步走出屋,与之毗邻的柴房门大开着,她自然看到了里面正在发生的暴行,登时顾不上方才的异响急忙奔了过去。
阿沅于暗处凝着她的背影,双拳紧握着,指甲狠狠嵌进掌心,血沿着褶皱的缝隙淌了下来。
“主人你太冲动了!春娘、季无妄不光是境中人,准确说他们都是境!你要被春娘察觉不对同样也会被境绞杀的主人!主人你有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
阿沅浑然听不见彼岸花在说什么,她看着季无妄阴着脸夺门而去,看着春娘一边流着泪,一边颤抖着拿着巾帕擦着浑身血污的孩童:“阿陵你答应过我的你怎么忘了……你明明答应过我藏拙藏拙,你顺着你父亲,你顺着他就好了,你知道他不喜你聪慧的模样,你知道的……何至于今日,何至于……”
阿沅闭上了眼,抱膝蹲在桃树下,一遍又一遍捶打着自己的头颅:“……该死,该死!”
今夜黑沉沉的,一丝星光也无,黑暗、逼仄,沉沉的压在心间。
一滴、两滴冰凉的液体砸在了脸上,狭长的双睫颤了颤,睁开了双眼。
今夜实在太黑了,小季陵什么也看不到,他的双眼肿的老高,吃力的眯缝着眼看了好长一会儿,才吃痛的扯了扯唇,不确定的试探道:“……你来了吗?”
又是一滴冰凉的液体落下,这次恰好就滴落在他干涸的唇上,小季陵愣了一下,才慌慌张张道:“你……你哭了?为…为什么?”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阿沅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不想哭的,但是借着海灵珠的光看到孩童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时终于忍不住落了泪。
她原以为……原以为小季陵是因为惧怕才……
她也不想哭的,幸好今夜很黑,借着夜色便狠狠哭了一遍,都怪她自作聪明! 明明知道这是梦境,明明知道即便改变了也只是镜花水月却还要多此一举……明明……
“你原来都是装的,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听我的?!”
孩童怯怯的,不知所措的声音传来:“我……我想让你开心……我、我听春娘的话不要聪明,要笨笨的,不惹爹爹生气,春娘是开心的……我、我听你的话,你……你为什么不开心啊?”
孩童带着深深的茫然。
阿沅:“……”
许久的沉默后才传来阿沅闷闷的,又笑又哭的声音:“……笨蛋,你都被打成这样了,我怎么开心啊?”
孩童怔住,似是不理解:“我、我明明听你的话,你为…为什么……”
“笨死了,你管我开不开心,你管自己开不开心就好啦!”
小季陵却彻底愣住了:“自……自己开心?”
阿沅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小孩浑身上下都是伤,她都不敢碰,只能趴在他耳边,轻声对他说:“管别人那么多干嘛,要让自己开心点啊,小笨蛋。真是不怕痛啊你……”
那厢许久没传来小季陵的声音,阿沅拧了拧眉,想着要去打盆水来,忽然被拽住了一角衣袂。
小孩拽了她又很快松了:“能……能不能别走?”
阿沅愣住了,又听见他说:“我能不能……能不能像上次那样……”
阿沅一脸懵:“上次哪样?”
“上次那样……靠着你睡……”
后面的话轻的几乎听不见,阿沅顿了下,笑了起来:“我当什么事,行啊。”
明明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阿沅却明显感到那双桃花眸好像亮了一下,她笑了笑将脸上未干的泪痕抹去,一如上次将孩童搂在怀里。
她能感觉到随着她的靠近,孩童霎时屏住了呼吸,许久才伸出一只小小的手抓住了她的一角衣袂,不多时便睡去了,也该累了。
阿沅木愣愣盯着虚空,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
他早知她不是春娘?
阿沅盯着依偎在她身旁,团成一只小虾米般的孩童,眉头拧紧了又松开了。
她兴许……不该把他当成一个小孩子看?
翌日,痒痒湿湿的碰触不断缠在腮边。
小季陵皱了皱眉,睁开了双眸,映入眼帘的是小兔一双红红的兔眼。
小季陵愣了一下,登时转头看向身旁,身旁空荡荡的。
他看了眼自己的手,还维持着抓握的姿势,可掌心里那丝绸的触感不见了。
昨夜……是梦么?
他一时有些恍惚,小兔还在舔/吻他的腮边,他吃痛的半支起身体,将小兔抱在了怀里,忽然凭空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
“我就知道……你在偷玩。”
小季陵霎时面容苍白,霍然抬头,季无妄正立于门前,俊容森冷的盯着他以及,他怀里的小兔。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啦!
◎“主人,是境主要崩溃了!”◎
豁然狂风大作, 风云快速翻滚搅动,顷刻间本烈烈晴空的天色霎时犹如被打翻的墨汁,粘稠、黑沉。
阿沅昨夜盘算着破局之事一夜未眠, 趁着天未亮准备在桃花林里补个眠, 没想到才入睡没多久便发生了这样的事!
她从梦中骤然惊醒,仰头看去, 黑云压顶的夜空犹如张着巨口的猛兽, 一方日头还未落下, 另一方兔型月亮却已升了起来。
向来散发着柔和清辉的月亮此刻却是赤红一片,好似一滩粘稠腥臭的血挂在了天边, 阿沅怔怔看着, 那巨型的兔型月亮倏然龟裂出无数条裂缝, 一道闷雷打过,登时散做了无数道碎片,犹如泼墨般的血从空中坠落!
乱套了, 一切都乱套了!
很快大雨倾盆,豆大的雨珠重重地砸在地上!
“主人,是境主要崩溃了!”
方才那道闷雷打过, 阿沅脸色霎时一白,差点腿软就倒下了, 这是她怕惊雷的老毛病了。
她咬咬牙, 强迫自己忘却惊雷带来的仿若来自骨髓深处的深深战栗, 不过很快她也顾虑不到其他了,因为她发现她身处的桃花林居然褪色了!
一瓣又一瓣, 本粉嫩的花瓣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灰白, 不光是桃花林, 周遭的一切在雨中皆褪尽了颜色, 一时天地失色。
混杂着斑斓色彩的雨水很快没过她的脚踝,一切是那么诡谲而惊奇。
阿沅顾不得其他了,直直看向不远处小小的柴房,提着裙摆便跑了过去!
“主人!主人!不能冲动!境主崩溃了连带着境极其不稳定!你千万不能出现在他面前!万一被他发现了,万一境崩塌了你就被困在这里永远出不去了主人!主人!”
一块巨大的火石从天而降,正好就砸在阿沅身前不远处,地面豁然砸下一道深坑,那血红的巨石正是龟裂的兔型月亮,此刻还噼里啪啦冒着火花,地面裂开条条巨缝,桃花林被这从天而降的巨石点燃了起来,很快大火弥漫,就要烧向这仅有的茅草屋,现在这哪是世外桃源,分明是无间地狱才对!
幸好下着雨让火势稍缓了一些,阿沅一边躲着舔/吻地面的火舌,一路往柴房跑去,一边冲彼岸花咆哮道:“这不是已经坍塌了么!!!”
“……”
阿沅尖叫着躲过从天而降的巨石,一边道:“你有法子么!???”
彼岸花:“主人…我暂时没……”
“那就闭嘴!!!”
阿沅尖叫着上蹿下跳,可终究没躲过擦着她肩下坠的火舌,登时手臂外侧被火焰燎了一层,她龇牙咧嘴的用海灵珠将火焰浇灭,可裸露在外的肌肤还是红肿了起来,刺骨的疼痛顷刻铺天盖地,一双猫瞳霎时红了一圈,她死死咬着下唇才将快呼之于口的痛呼声吞咽了下来,闷头一股脑往柴房跑去!
她一把拉开柴房的门,屋内却空无一人。
阿沅顿了顿,视线艰难的凝在地上的一滩血迹上。
她迟疑的走过去,拿指尖剐蹭了一点儿,凑到鼻下轻嗅了一下,见并不是人的血味儿,阿沅霎时长舒了一口气,忽的又顿住了,那会的……谁的血?
阿沅又观察了下四周,捻起了地上一缕白色的细毛,默了一会儿才道:“原来如此……”
手指收紧,将细毛缓缓握于掌心。阿沅眉心紧紧拧成一座小山丘,那他人……现在在哪儿?
阿沅四周遍寻不到,忽的想到了什么,仰头看向宛若地狱昭昭的诡谲夜空,这是他的境,不管有意无意,境中的一切皆映射他的心境。
阿沅凝了一会儿,果然发现了端倪,所有流转的星辰都往一个方向坠落了去!
阿沅不再迟疑,拔腿就往星辰坠落处跑!
不多时便于湖泊前见到了他,小季陵。
小季陵背对着她站着,在他前面是一口比他还高半个头的井。
他的四周不断有星火坠下,烈烈火舌将他包围成一个圈,不断向圆心的他侵袭着,暴雨倾盆,此时的一切皆褪了颜色,包括火焰,包括火焰中心的孩童。
仿佛水墨画一样,天地间只余泾渭分明的白与黑。
这个境摇摇欲坠,快坍塌了。
阿沅一手捂着被火舌燎过的红肿赤/裸的臂膀,抿着发白的唇,轻轻吐出一口气才提步走向火焰中心的孩童,望着孩童过分瘦削的背影,轻声道:
“你在干嘛?”
孩童并未回答,只对着那口井,低垂着头颅,叫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阿沅蹙了蹙眉,又靠近了些,愈加放缓声音道:“……那里危险,回来吧。”
孩童仍是不回答。
臂膀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着,阿沅望着眼前有一丈高的火苗有些畏惧,更何况天边时不时有巨石坠落,她拧紧了眉想着要不要强行将火焰中心的孩童抓回来时,孩童忽然指着身前的井,说话了:
“爹爹把小兔丢下了井。”
阿沅愣了下,便听到他接着道:
“爹爹为什么要这么做?”
满是困惑不解。
阿沅一听到季无妄就火大:“你爹他脑子有……”
阿沅幕的一顿,因孩童又自言自语道:
“爹爹他不喜我。”
“爹爹恨我。”
阿沅忍不住上前一步:“季陵……”
孩童低着头,兀自思索着,他两手抓着自己的发,一下又一下将头磕在井沿上,一下更比一下重,隐隐失控的态势,不断喃喃着:
“为什么呢?”
“我做错了什么?”
“爹爹为什么不喜我?为什么?”
“小兔……小兔是我唯一的朋友……为什么……”
“爹爹为什么……”
“爹爹……”
在鲜血淋漓的额即将又要磕上井沿时,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他血肉模糊的额,代替他的额被他重重的砸在井沿上,他听到身前极痛的一声低呼:“嘶……”
他顿了下,对上了一双眼眶泛红的猫瞳。
阿沅龇牙咧嘴的,她此刻的表情有些滑稽,方才跃过这火圈,不光手臂被燎了,裙摆、足踝也被火舌舔了一遍,明明双眸蓄满了泪,疼得要命,却强行扯出一个怪异的笑弧,抖着指尖,拽住了孩童的腕子,又哭又笑的“安抚”他道:
“这太危险了,姐姐带你走……不准拒绝,听见没!”
孩童却立在原地不动,任阿沅怎么拽他也岿然不动。
他仰头望着近在咫尺的阿沅,漂亮的桃花眼陷入深深的迷茫。
于小季陵来说,他目之所及的一片黑白世界忽然出现了一道彩色。
是阿沅一双泛红的,蓄满了泪的琉璃眼。
他想起被爹爹掐在掌心的小兔也是这样的,一双红红的、蓄满了泪的眼。
他默了一会儿,一双桃花眸倏然亮起光亮:
“你是……小兔变的么?”
阿沅一时没听清,愣住了:“……啊?”
孩童却忽然顿住了,双眸愈发的迷蒙,兀自喃喃着:“不……不是……”
一瞬间,脑海里晃过一道昏黄的,模糊不清的画面。
周遭俱是昏暗的,唯独…唯独少女一双泛红的含泪的双眸熠熠生辉。
那双眼有些奇特,像猫一般,但季陵觉得,更像兔子,就像他的小兔。
少女盈盈的跪在他面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不光眼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她说:“你放过我吧,不要把我丢到炼丹炉里,我怕疼,我超级怕疼的……”
小季陵就这么木愣愣盯着阿沅,许久没有反应。
阿沅倒是不知,这还没及她腰高的小屁孩怎的力气这么大!居然拖都拖不动!!!
这像话吗?!!!
要不是她现在灵力尽失,一定直接藤蔓捆着直接绑走了!
就这么拖了几下,况且周围火舌就要烧上了,阿沅流了一身的汗,微微弓着身子轻喘了几声,她掌心轻搭在小季陵的肩上,放弃了,好声歹气的劝:
“知道你是境主了不起……别犟了,我先带你出去好不……”
声音幕的一顿,阿沅登时浑身一僵,只见孩童忽的双手捧起了她的脸,她在他一双漂亮的桃花眸里看到烈火映照中的,她自己。
两人视线平齐,距离极近,几乎呼吸相闻。孩童凝着她的双眸,犹如梦呓般的声音,缓缓道: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作者有话说:
破一个陈年旧案,小季不是因为女鹅像薛时雨才留下她的,而是因为像他的小兔才留的……
明天见啦!
阿沅怔了下:“……啊?”
小季陵双手捧着她的脸, 血肉模糊的额头抵着她的,两人俱是一身血汗交融的狼狈,捧着她脸颊的双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小季陵一双漂亮的桃花眸底荡漾着幽微的赤红的光, 紧紧的凝着她,带着迷茫、混乱、不解……和隐隐的不易察觉的失控和疯狂。
星火的光跃动在他们身旁, 都不及他眸底闪烁的幽暗赤光来的……危险。
明明是个孩子, 明明是个还不及她腰高的孩子, 阿沅却被他身上的气场压迫的喘不过气来。明明还只是个……
不,这不是一个孩子……应该有的眼神。
他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阿沅, 眸光震颤着:
“我是不是……我是不是见过……我是不是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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