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顿住,许久之后摇摇头:“不行。”
阿沅知道她在想什么:“放心,我不会跑的,我只是……想帮你。”
“……帮我?”女孩一顿,眼尾上翘,直勾勾盯着她,“为什么?我之前利用你,还伤害了你,我不是你嘴里的好鬼,我杀了人,每一年死在我手上的人不下百人,我就是你口中最讨厌的厉鬼。”
阿沅挠了挠面颊:“……我没想那么多。”
女孩扯起一抹笑,双瞳黑漆漆的:“听说和恶鬼呆久了,就是佛子身上也会沾上戾气,你还要帮我吗?”
阿沅挠了挠左脸又挠了挠右脸,许久,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小心翼翼看着女孩:“那我陪着你的话,你可以不再把人往湖里丢了吗?”
女孩摇了摇头:“我做不到。”
阿沅一愣,瞪她:“这这这很难做到吗???又不是下饺子!”
女孩只说:“不是我要杀他们。”
“那是……”阿沅一怔,不是她难道是这遍地的花丛么?
然而女孩却又不说了。
女孩自嘲一笑:“我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厉鬼,后悔了吗?”
阿沅拧着眉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学着之前女孩的模样摘下一瓣花瓣,女孩觑着她:“你做什么?”
“你不是这样做的么?”阿沅将花瓣抵在眉心,“然后呢?要念咒语么?太复杂我可记不住。”
女孩:“……”
女孩双睫震颤,垂在身侧的小指轻轻蜷起,轻声道:“你…不应该逃吗,为什么要……”
阿沅打断她:“快快快,此刻正是打探的好时机,再不出发天就要亮了!”
女孩望着阿沅半晌没说话,过了好久才别扭的说:“……贴于眉心,将灵气注入彼岸花上即可。”
末的还补了一句,却偏过头不看阿沅,“你逃不出这个小镇的,十年前我设下结界,这么多年来有来无回,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况且你的魂体被彼岸花的花魄浸染滋养过,天涯海角不论你去哪儿我都知道……”
“嗯嗯嗯。”阿沅忙不迭点头,问她,“还有呢?”
女孩眉头一蹙,扭过头看阿沅,欲言又止的:“你……”
“没了?真没了?那我得赶紧走了。”瞅着日落西山,阿沅连忙从草地上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落灰,小跑几步之后,忽的停住脚步,转过身摸了摸鼻子,颇为不好意思,“其实…我还挺喜欢你的。”
说完阿沅就化作一缕青烟下山了。
留下女孩一个人呆愣在原地,发了好久的呆。
她揉着有些发红的耳廓,低语着:“胡说什么啊……”
阿沅也闹不清自己为何要帮女孩,或许是因为她看不得有人在她面前伤心吧,又或许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交朋友。
她隐隐觉得,女孩并没有她表现的那么坏。
人一旦身死,若怨气难消、遗愿未了,死后便会化成鬼,时光停驻在他死前的最后一刻。女孩看着稚嫩,没准成鬼的年岁比她还大。
阿沅思来想去,决定从乡里最为年长和德高望重的里正入手。
也是里正邀季陵二人前来,他自然知道的更多。
此刻已是明月高悬,阿沅按着记忆来到里正的院落外,说来也奇怪一个乡间的小小里正,院落居然修的富丽堂皇,甚至还娶了好些个妻妾,简直是土皇帝一般的日子。
阿沅想起第一次见里正之时,那里正花甲老叟竟然搂着一个妙龄女子,阿沅藏在伞里偷偷瞧着,当场激了句“老不修”,老头骇的生生晕了过去,季陵事后劈头盖脸骂她,她当时怎么说来着?
——他是心中有鬼,怪我作甚?
还算幸运,阿沅顺利的找到了当日里正搂着的少女的院落,也正好只有少女一人。
阿沅不费吹灰之力令少女陷入昏睡,将少女拖下榻之后,她坐在境前,描摹了一张同少女一模一样的脸庞。
正巧胭脂放下的一刻,里正醉醺醺摸进门,倒在地上,还不忘哼哼:“美人儿,爷爷来疼你啦。”
阿沅:“……”
阿沅忍着恶心,将门合上后,走到老头身边,蹲下,老头望着她一张芙蓉面更醉了,伸手去摸阿沅的脸:“来,让爷好好摸摸。”
阿沅直接一巴掌糊了上去,在老头怒目圆睁之时将彼岸花贴上他的眉间,不多时就进了老头的记忆里。
越是翻开老头的记忆,阿沅眉头皱得越紧。
“好你个老不修,外表装的道貌岸然、德高望重的,就是个黑心的,老不正经!”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阿沅便从老头呱呱坠地看到他年过半百,老头自生下就是纨绔子弟,老了愈老奸巨猾,不光色/欲熏心娶了好多房妻妾,还做起了人伢子的勾当!专门以雇长工为由哄骗些贫苦人家的娃娃,转头就把人发卖青楼馆子!而这样的人是人人爱戴的父母官!
阿沅忍着怒火看下去,待看到一个头发枯黄,骨瘦嶙峋,两眼怯怯的女童时愣住了。
即便女童和现在的模样大有差别,阿沅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就是女孩小时候的模样。
她也终于知道女孩的名,琯琯。
她怔怔的看着琯琯牵着里正的手进了府邸,琯琯眼中的期待、孺慕之情全是真的,她相信这个人,相信这个口口称赞的父母官会为她带来新的生活。
阿沅想拦住她,而女孩穿过了她的躯体,门合了起来。
走马观花一般,阿沅看到琯琯一点点长大,一点点出落的更伶俐,里正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下流,里正终于忍不住下手那刻,琯琯在哭,而阿沅在一墙之外蜷缩在墙角,捂着耳朵,她不敢听也不敢看,因为她什么也做不了。
然后是多次的转手,琯琯也被卖进了青楼。
后面的事,因出府之后,琯琯便和里正没有多大联系,从里正的视角,再次见到琯琯是在七年后,琯琯二十二岁。
琯琯作为犯人被押在堂下。
二十二岁的琯琯眼里一点儿光也没有了,面色苍白,满目凄凉。
一乡绅老爷毒发死在了琯琯床上,老爷夫人将琯琯告上堂。琯琯以为里正念着旧情会放她一马,起码会好受一些。但,没有。
阿沅看到这位乡绅老爷的幼子背地里塞了一箱金银,里正避开琯琯的目光,惊堂木拍下,乱杖打死。
琯琯死去的那天,满城的芙蓉花全谢了。
琯琯一卷草席葬在了乱葬岗,七天后,彼岸花开了。
里正开始整夜整夜的做噩梦,梦里全是琯琯赤红的眼珠问他:“为什么不救我?”
他开始频繁的请法师做法,而彼岸花越开越多。
里正心中有鬼,越发夜不能寐。一天,他不远千里寻来一高僧,高僧高鼻深目,身着一袭镶着金纹的黑袍,姿容超绝,双目暗藏悲悯,眼尾上挑时却透着一丝邪气。
不知为何,阿沅打一看到这个高僧,下意识抓紧胸口处,呼吸一滞,竟然喘不过气来。
……为何?我……我见过他么?
“大师,老朽所求不多,只求她沉埋水底,永世不得超生,不得害人!”
阿沅骤然捏紧双拳。
她看着那所谓的高僧点了点头,芙蓉镇有一芙蓉潭,工人要在潭面搭桥时,高僧命人绞下琯琯的发缠在一木桩上,在木桩地下写下了琯琯的生辰八字并用朱砂在其上划了一道符。
木桩被打入谭底,高僧飘然而去。
琯琯生前被乱杖打死,死后被一下又一下,狠狠将魂魄钉死在水潭之下,那该有多痛呢?
阿沅不知道。
此后彼岸花停止疯长,数年的相安无事,然而三年后,彼岸花重新连枝连叶怒放,短短半年开遍了整个芙蓉镇,遍地萎靡到极致的彼岸花,犹如泼下的一盆残血。
芙蓉镇开始死人了,每夜在那芙蓉潭里投一个,直至花败,待到下一个花期又开始循环往复。
不死不休。
里正知道是琯琯来寻仇了,可他不敢说,他怕项上那顶乌纱帽不保。
为此他开始寻觅江湖术士,无一有法子,直到寻到了季陵二人。
阿沅指尖一颤,抵在里正眉心的花瓣落了下来,她也从里正的记忆里挣了出来。
老头睁开迷茫的双眼,缓了好一会儿才找回清醒,看到阿沅时愣了一下:“好夫人,你哭什么?”
两滴泪砸在手背上,阿沅才惊醒。
她将脸上的泪抹去,冷冷看着里正:“都是因为你。”
老头一愣:“……小桃,你说什么?你怎么这样看我?”
老头看着阿沅的双眼竟有畏惧。
这次阿沅第一次,涌起杀心。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怎配为人!
“小……小桃……你怎么了……”老头面容惨白,匍匐地往后退。
阿沅将脸上的泪拭干,一步步逼近他:“你这样的人……”
忽然,门外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
“李老爷,在下季陵,有事叨扰,请会面一叙。”
作者有话说:
我会告诉你们高(妖)僧就是男三嘛!
小天使们喜欢的话记得收藏呀!明天见啦!
◎“你跟了我这么久还不知道?”◎
季陵抱剑立于屋外,话落,屋内许久没有应声,季陵剑眉微蹙,右手徐徐放在了剑柄上——
门忽的应声开了。
里屋传来洪亮而苍老的声音:“季陵小兄弟进来吧。”
季陵一顿,将手放了下去。然而紧蹙的双眉并未放松。
有妖气,还有杀气。
季陵提步进屋,快速逡巡了一遍,很快冷沉的眸子便落在了屋内的少妇身上。
屋内统共也只有里正和少妇两人,这个叫“小桃”的少妇季陵是见过的,但他向来对无关紧要的人没什么的印象,因此即便他觉得这个少妇有些怪怪的,却又说不出哪里怪。
里正端坐于主位,见季陵的眼神几乎都快黏到自己小妾身上,不怎么生气倒颇觉得自得。心里暗笑到底是个毛头小子,看见漂亮姑娘就走不动路了。
里正忙招呼季陵落座:“小兄弟快坐,别客气。”
少妇见季陵盯着她,似羞含怯地以团扇遮面,挡住季陵的视线,对里正盈盈道:“我去叫后厨备些酒菜,你们聊。”
说完少妇扭着小腰往外走,说不出的风流妩媚。
里正抚着长髯,笑眯眯看着,心想几日没来这丫头屋里倒越发可人了,别说季陵了,连他都快把持不住。快些打发走这少年,再去找他的小桃好好温存一番。
里正两指点了点桌面,见季陵眼神跟了过来,终于没有放在小桃身上后,笑了:“小兄弟一表人才,可定亲了?”
季陵脸上掠过浓重的不愉,忍了忍还是道:“尚未。”
“那就对了。”里正抚掌大笑,“这女人的滋味……这要此间事了,为兄定要包下宜春楼,到时叫几个会说话会来事的给小兄弟好好开开荤。”
季陵一张俊脸已经用“难看”二字都形容不了了,他厌恶的皱了皱眉,阿沅思忖着,如果不是薛时雨明令禁止,此刻里正已人头落地了。
阿沅本听到季陵的声音惊得一身汗,生怕被季陵认出来,不过看来季陵被里正恶心到了并未发现她,稳住稳住,不要慌,只要走出这个屋子就可以了!
季陵不准备和里正废话,径直道:“李老爷是否有事瞒着我们?”
里正一顿,脸上掠过不自然的神色,将茶盏推到季陵面前,笑道:“小兄弟何出此言?”
季陵只冷冷盯着他:“你若执意隐瞒谁都救不了你。湖边的女人是谁?”
话落,阿沅本一步就可踏出屋外的脚步一顿,停了下来。里正一张老脸也彻底变得惨白。
“好好好,我说,我说……”里正见瞒不住,又见季陵既然发现了这件事就证明这个少年还是有些本事的,心底彻底放心下来,他略微思索片刻,推杯换盏后又是另一幅面孔。
里正重重叹了口气:“小兄弟有所不知,那女子名唤‘琯琯’。十年前,我见她家贫可怜找她入府做工,没想到却是个不安分的,小小年纪勾三搭四……”
突然一声刺耳的碎片飞溅声传来,季陵回眸盯着少妇,桃花眼里掠过一抹暗色。
里正被一打岔,望了过去:“小桃?伤着没有?”
少妇的表情略有丝僵硬,她微微侧身避开季陵的视线,摇了摇头:“我不小心打碎了花瓶,无事……”
少女脚步一转,走回里屋,走到里正身边,腼腆一笑:“怪我笨手笨脚打扰到你们了。”
里正抓过少女的小手握在掌心,扯过她在边上的椅子坐下:“那些事交给下人就好,你就别忙活了。”
阿沅额角一抽,忍了忍没有抽回手。
低低应了声:“嗯。”
里正本无他意,没想到这小手一纳入掌心仿若无骨一样,肤若凝脂,灯下看还能看到细细的青色的血管,沁凉柔软,真真冰肌玉骨,怎么以前从未发现?
里正心里一惊,抬眸看向小桃,还是小家碧玉的五官,说实在他有些看腻了,但是今日不知是不是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明明是同一个人,明明他几个时辰前才见过小桃,那小巧的五官好似揉了水一样眼波流转之间活色生香,短短几个时辰怎的变化如此之大?
里正几乎快移不开目光,掌心的小手就更舍不得松开了。
而坐在他们对面的季陵也在看小桃。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凝在小桃身上,眸色如浓的化不开的墨,眉眼也跟着更冷了几分。这般赤/裸/裸的眼神,小桃害羞极了,只敢眼观鼻鼻观心,完全不敢抬头回视。
本来里正故意拉小桃坐在身边,存着几分炫耀的意思,此刻见季陵如此不加掩饰的眼神,心底忽然觉得不痛快,顿生己物被他人觊觎的不悦之情,越发想早早打发走他。
“咳咳……”里正干咳了两声,一边捏着小桃的小手在掌心把玩,一边对季陵道,“那琯琯年纪轻轻却厉害的紧,天生一股狐媚相,怎么也是打小看大的,我有心给她寻户好人家,她却是个不安于室的荡……小桃?怎的手如此冰冷?着凉了么?”
少妇低垂着头颅,摇了摇头,没有言语,身体却异常紧绷。
季陵的视线从少妇雪白侧脸上微微汗湿的鬓发,往下看了一眼里正揉捏她的小手,最后落在地上,藏在桌角后方的一瓣花瓣上。
这老头胆小的很,自投湖案频发便早早搬挪了家,他的院落距芙蓉潭整整半里地,彼岸花尚还未蔓延至此。
里正见小桃久未言语,掌心的小手又骤冷下来,好似摸着一块冰一般,他再急色也受不住,松开了她。同时却也找好了打发季陵的理由。
“我自认问心无愧,这其中的种种实在是伤风败俗,有辱斯文,我就不与你细说了。总之这琯琯被我逐出府之后,自甘堕落,沦落青楼,好些年未曾见过了,再次得见哪曾想竟有那个胆子毒杀豪绅,引得人家为她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当时民怨沸腾,我念着旧情有意保她确也不能,只好将她乱棍打死,哪知她死后还冤魂不散,我便请了高僧将她镇于潭底,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季陵小兄弟啊,我自然是相信你与你阿姐的能力,只是这天色也不早了,内人身体不适……”
老头正说着,一只沁凉的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当下里正颇为受用,好像心脏也被抓了一把,登时心猿意马起来,反手抓住那只小手,摁在自己腹部把玩着,对着季陵说:“旁的事咱明日再说可好?为兄就不留……”
里正话音未落,骤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啊!”
瞬息之间,血沫飞溅,点滴落在近在咫尺的“小桃”一张小家碧玉的芙蓉面上,在一张白的几乎透明的脸蛋上愈加显得红得刺眼。
“小桃”问他:“好摸吗?”
里正抖着嘴唇说不出话,“小桃”从他大腹便便的腹部内抽出手,血液泼墨似的飞溅,里正一张老脸陡然转青,“小桃”再要伸手,这次要掏向他的心脏,然而这次身前多出了一柄剑。
“阿沅。”季陵冷冷注视着她,“住手。”
阿沅死死咬住嘴唇,仍然是那张小桃的脸,里正捂着腹部的血,匍匐着往外爬,阿沅欲上前,深渊剑却横亘在前,丝毫不肯退让。
阿沅扭头恨恨看向季陵,她拼死不让自己泄出一丝一毫属于弱者的哽咽声,眼眶红红的,眼珠隐隐泛着赤色:“他该死!他满口谎言,他全是骗你的!琯琯不是他说的那样,不是 !是他,是他害的琯琯身前被乱杖打死死后还要被镇于潭底!该死的是他!”
季陵依旧是那张古井无波、生人勿进的冷峻脸庞,看到阿沅眼底的一抹赤色眉头紧了紧,俊容森冷:“你为了一只妖动了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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