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姜花(姜津津)

钱同异也喝了口茶，颇有兴味地听着。
小秦喝了口水冷静了一下，大脑持续运转着，他明显脸比刚才更红了，是追踪案件入迷的兴奋所致。
他在白板上继续写下一个人名——赵力。
“大家记不记得。赵力自杀当天，送他去610车站的人，就是张喆。当时我和龙队去问过张喆的口供，他否认和赵力很熟，说两人就是邻居关系。赵力求他帮忙推自己去车站，他啥也没想就答应了。”
徐娴点头：“我记录了这条消息，但没有细查。”
“还是得去一趟301啊。”钱同异叹气，“赵力死了。现在能证明张喆有问题的，只有她了。”
可众人都知道，李丽芳因为赵冬的问题正情绪失控中，她的证词，到底能有几分可信度呢？
事情明明有些曙光，但众人盘来盘去，又把黎明盘成了黑夜。
“要不，我们去一趟401或者201？”小秦提议。
徐娴跟上了他的思路：“楼上楼下的邻居，没准知道些什么。”
小秦夸张地大力点头：“知我者，娴姐也！”
龙自鸣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5点了。
“现在出发，刚巧赶上楼上楼下一家人下班吃晚饭时间，人应该都在，你们抓紧吧。何闯你带队，小秦和徐娴跟着他一起去。徐娴你心细，多留心。”龙自鸣把几个人任务安排妥当，兀自去了档案室。
在签字处签了自己的名字，龙自鸣找到了半年以前的卷宗柜。
他心事重重把那本“2020.02.01女童坠楼案”的卷宗抽调了出来，重新拿去复印了一份，带出档案室，摊在自己书桌上细细研读。
曾经的师父告诉过他，想要破案，把卷宗多多研读，在每一个字里行间里找到上下的逻辑漏洞，那就是破案的关键。
烟雾袅袅，龙自鸣点了灯。
他的面孔在烟雾里有些模糊，又偶尔被台灯的光亮照得清晰。
案卷中有女童案的尸体照片，这张照片从未公布在公众视野范围。龙自鸣没有孩子，此刻看着女童张子欣蜷缩在滚筒洗衣机里满脸肿胀，嘴角眼角渗出血丝的模样，依然心惊。她的眼睛紧紧闭着，睫毛还挂着水珠，看得出来死前痛苦又备受折磨。
做这一行久了，尸体见得多了，本应该生死看淡。
龙自鸣还是觉得自己修行不够，他看见张子欣的尸体照片时，眼皮还是狠狠跳了跳，心中的郁卒之气随之而来，让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龙自鸣打开书桌的抽屉，里面放着许多盒“百洛特”。这是一种控制情绪的药物，他每天的服用量在5毫克到10毫克之间。医生知道他是做这一行的，让他尽量保持每天服用，可龙自鸣有时候忙碌起来，会把这茬给忘了。
一个刑警队长患有中度抑郁症……说出去谁会信呢？
可他就是一个确证快五年的老病人。
中途也停过药，恢复得还不错。但一遇见更悲惨的案件和当事人，他心底隐隐升腾起的凶兽又会在午夜梦回时咆哮，令他彻底失眠与痛苦，而这些症状又反过来更加加深了他的抑郁。
循环反复，无始无终。
龙自鸣干脆听医生的话，再度服药。这几年靠着“药不能停”，他变成了一个看似“情绪稳定”的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血一直在沸腾，他的情绪也一直在被影响和浮动着。如果不是有身上这身警服束缚着，他可能真的会用以暴制暴的手段，拒绝程序正义了。
这些小心思，也只是偶尔想一想。
龙自鸣吞下了一枚药丸，缓了缓心绪，继续往下看。

第74章 小宝的证词
案卷显示，2020年2月1日15时左右，百秀湾小区发生一起女童张子欣不慎卷入滚筒洗衣机，溺毙身亡的惨案。张子欣身高101公分，被发现时胸部骨折，双肺积水，法医检测报告显示：排除他杀，死因系高速旋转下胸廓运动和心肺功能障碍。
经过专业的第三方检测：洗衣机没有设置儿童锁，也没有设置衣物重量自动启动按钮，系外因触碰启动按钮导致。
洗衣机高85公分，宽59.5公分，启动按钮一个三岁的小孩子其实很容易触碰到。
但按钮上的指纹非常复杂，的确有多人的指纹叠加，法医在按钮上除了提取到了张喆、唐琦两人的指纹之外，张子欣（大宝）和张子涵（小宝）的指纹也隐约可见。
龙自鸣在“系外因触碰启动按钮导致”上画了一道红痕。
他们在这场案件中，似乎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个当事人——张子涵。
他们从没有去问过，是不是这个小朋友无意识触碰到的按钮。
只因为提取了他的指纹，就错过了这个细节。
考虑到唐琦的怀疑，龙自鸣认为她应该会配合警方做好孩子的情绪管理工作。他抽了一根烟之后，果断联系上了唐琦。
不出所料，唐琦答应了龙自鸣上门见一见张子涵的请求。
“孩子怕生，你们能不能带个女警察来。”这是她唯一的要求。
第二天，龙自鸣带着徐娴跑了一趟。
唐琦住的是泾城比较高档的一个小区，小区的保安特别严格，进出的车辆不仅需要登记，而且要问明是拜访哪一栋的哪一户的业主。
在龙自鸣tຊ出示了警察的证件之后，依旧被登记了一下业主的户号与姓名。
几分钟之后才放行。
徐娴在车里说：“看得出来，唐琦真的害怕了。”
龙自鸣拿出一个玩偶塞给徐娴：“你闯哥准备的，带上。”
徐娴皱皱眉：“闯哥是女儿，怎么知道小男孩的心事！应该买个奥特曼啊！”她嘀咕着。
龙自鸣说：“奥特曼多贵，又不报销。有就不错了。”
两人上了电梯，电梯也是那种需要业主远程控制的，客人不能按键，上电梯就已经给安排得明明白白，就在业主居住的楼层停靠。
“这里的房价应该贼贵吧？”徐娴站在电梯里，发现电梯是全透视玻璃的，可以俯瞰整个小区的景致。绿化好，环境好，还有小区内使用的游泳池。
“反正我们买不起。”龙自鸣看着电梯门开了，一脚迈出去。“到了。”
来迎接两人的是唐琦的新助理小裴，是个戴眼镜的胖姑娘。
“两位这边请。”
这是一套约莫一百四十平的大平层，三室两厅，十分宽敞。
早上十点的光景，阳光从南面的阳台射进来，显得整个屋子的光线都很好。张子涵就坐在阳台和客厅的交界处，玩着手上的一个奥特曼。
徐娴看了龙自鸣一眼，露出“我就说吧”的表情。
龙自鸣还是看了她手里的玩偶一眼，示意她主动点。
那是一只绿色的大嘴恐龙，呆呆萌萌的，也挺有趣味的。
唐琦礼貌地跟两人打完招呼，领着他们走到张子涵面前。
“小宝，这是一位警察叔叔和警察阿姨，你应该做什么呀？”
“警察叔叔好！阿姨好！咦，阿姨也可以做警察吗？”
徐娴蹲下来，把手里的玩偶递给小宝：“当然可以呀！奥特曼里不是也有艾米娅吗，只要想到可以抓坏人，什么人都能做警察的！”
小宝点点头，接过小恐龙，“谢谢阿姨。你也喜欢奥特曼吗？”
他被教育得挺好，虎头虎脑的，从长相上看，汲取了唐琦和张喆两人脸上比较好看的基因。
“是啊，你最喜欢哪个奥特曼？”徐娴投其所好地问，手上还做出奥特曼的标准动作。
小宝马上会意，也做了类似的动作回应徐娴：“我最喜欢史考特奥特曼！”
龙自鸣完全加入不了这个话题，恰逢唐琦端过来一些茶水和水果，他喝了口浓茶，站到吧台上看着这个家里的布置。
他意外发现，这里根本没有洗衣机。
唐琦似乎看穿了他眼底轻轻的疑惑，解释说：“现在都是小裴帮我们送去干洗店洗衣服。”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那边徐娴用奥特曼的术语和小宝沟通良好，终于进入了正题。
徐娴问：“小宝还记得那天和姐姐捉迷藏的事情吗？”
小宝疑惑地看了一眼唐琦，似乎在征求母亲的同意。
唐琦冲着他点点头：“这位警察阿姨没有恶意，只想知道那天姐姐是怎么不见的。你要是记得，就告诉阿姨好不好？”
小宝大力点点头，“好的妈妈。但我也有一个条件。”
唐琦笑笑，上前点了一下小宝的鼻尖。“你还会给妈妈提条件了？”
小宝抱住唐琦，亲了她一下。“我想姐姐了，也想爸爸了。”
孩子是多么纯真无邪的天使啊。
他永远只会记得亲人对他的好，看不透社会更深层次的黑暗。
唐琦看着小宝澄澈的眼睛，鼻头酸酸，“好。你老老实实回答阿姨的问题，妈妈就带你去见爸爸好不好？”
“那姐姐呢？”小宝问。
“姐姐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唐琦说。
小宝歪着头思考了一下什么叫“很远的地方”，他说“我们小班里的蔡怡萱说去很远的地方，就是死了。姐姐是死了吗？妈妈，什么是死？”
龙自鸣和徐娴都为现在小朋友的早熟而震惊了。他们看着唐琦，等待着她的回应。
唐琦的手摸了摸胸口的位置，那里她戴了一条心型的项链，项链可以打开，里面是大宝露出酒窝笑吟吟的模样。
“死就是……你去上学的时候，姐姐在家里。你回到家里的时候，她又出去玩了。她永远都在我们身边，每次都会跟你擦肩。你见不到她，却会一直惦记着她。”
小宝认真听了听，好像听懂了。
他拿出小恐龙和奥特曼，然后让徐娴拿着小恐龙，自己拿着奥特曼，做出互相躲避，互相追逐的模样。
“那不就是，姐姐在跟我捉迷藏！”他抬起小脸，高高兴兴。
就连徐娴都有些泪盈于睫了。她连忙继续开口问小宝：“小宝，告诉阿姨，和你姐姐最后一次捉迷藏的时候，你见过她藏在洗衣机里吗？”
小宝思考了一下，摇摇头。
“那你碰过洗衣机的启动键吗？”
小宝问：“什么是洗衣机的启动键？”
家里没有洗衣机，大家面面相觑。
无奈，唐琦敲响了隔壁邻居的门，拜托他们让小宝看看洗衣机。
隔壁邻居虽然疑惑，仍然同意了这个有点奇怪的请求。
小宝看完洗衣机，说：“我没有碰过啊。爸爸碰过。”
唐琦整个人都抖如筛糠，她一把搂住小宝，情绪激动起来，不知不觉抬高声线：“你再说一遍？”

老钱快退休了，很少出现场。
在百秀湾三栋的楼道口，他看着没电梯的楼层，深呼吸了一口气，指着四楼对小秦说：“你们小年轻多走走路，我去二楼。”
小秦话不多说，蹭蹭蹭长腿一迈，几下就窜上楼去了。
老钱羡慕又心酸地看了看小秦，锤了锤自己的膝盖，爬上二楼。
3栋201的住户也是一对老夫妻。很可惜，他们是一对聋哑人，既听不到什么动静，也说不出什么话语，给老钱打手势的时候两人的表情透露出帮不上忙的遗憾。老钱拖着疲惫的身心往上看了一眼，小秦在四楼还没下来，也不知道有没有收获。他看了一眼楼梯，没有选择爬上去，而是选择径直下楼。
老钱围着3栋这个楼房转了一圈。
百秀湾小区一共就9栋楼，每栋都是6层。
3栋在这个小区的东面，前面是4栋，56依次推过去，最西面的则是7栋。
1、2栋在小区的南面，另外8栋和9栋则在小区的北面。
小区所有的设计，阳台和楼梯是刚好南北朝向的。南面是阳台，北面是楼梯，楼梯上方是每家每户的厨房透气窗。也就是说，3栋的每家阳台，正对着的是对面4栋的厨房，两栋楼的间距在30米左右。
他眯起眼睛，给小秦拍了一张4栋的照片。
小秦发过来一个疑问的表情。
老钱回复他：我去对面的4栋看看。
每层楼梯是十一阶，要爬两个折叠。
老钱呼哧呼哧爬到三楼，敲响了4栋301的门。遗憾的是，没人在家。
没办法，来都来了，总不能白跑这一趟。
老钱摸出身上自带的保温杯，喝了口水，缓了缓心跳，这才拧紧盖子，敲响了302的门。
“谁呀！”意外的，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老钱说：“您好，我是派出所的，来调查点事情。”
女人开门了，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婴儿。
“警察同志啊……俺是这家的保姆……他们人都上班去咧，不在家。”
“没事，我就想打听点事情。”钱同异晃了晃手中的警员证，露出和善的微笑。
女人认真看了一眼，放下了戒备，问他：“要么您进来说话？哦，要脱鞋的。”
钱同异依言脱了鞋，走到厨房和阳台各自看了几眼，随口问女人：“你来这家做保姆多长时间了？”
“今年农历年就来咧，俺家那口子还非不样（让）我来。我说人家包吃包住，给钱也痛快，干啥不来！”
时间对上了！钱同异很高兴，指了指对面3栋302问她：“你见过对面那家人吗？知道他们家的事儿吗？”
女人瑟缩了一下，抱紧了手中的婴儿，半哄半搂的，“咋不知道，整个小区都知道。啧啧啧，我做饭的时候看见那家的阳台都会哆嗦一下。”
“那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孩子出事的当天，你看过有人碰过洗衣机吗？”
女人陪着笑：“警察同志，那都过去多久了。我咋会记得嘛……再说我又不是每天都呆在厨房。”
钱同异点点头，接受了她的这个回答。他依旧不死心，又问了一嘴：“那你知道对面301的老头赵力吗？”
这也是一个死鬼。
女人简直是耳报神，嘴上也没拉拉链，有啥就说啥，倒豆子似的。
“听说得了病，不想拖累家人。跳河走了。哎……要我说啊，对面那栋楼的风水，不太好。”
老钱打断她继续输出国粹的话头，追问：“那你知不知道，301的老头和302的眼镜男，关系咋样？”
女人想了想说：“关系应该挺好的吧！那301的老头阳台上有个茶台，两人经tຊ常在他们家喝茶。”
“经常喝茶？你确定？”老钱心里咯噔一下，这条消息，就是他们今天的来意啊！
女人认真思考了一下：“对啊。每次都是301的李阿姨出去买菜，302的眼镜男就会去301喝茶。喝个半小时跟老头聊聊天，又回去了。”
“每次是指……”
“隔三差五吧。一礼拜总有那么三四次。”女人很笃定地说。
老钱下楼的时候，腿都不虚了，也不颤巍巍打弯了，大踏步精神抖擞地走下楼，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容。
小秦也下来了，在3栋的楼道口等着老钱。一看他的脸色，老钱就嗅出这小年轻八成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小秦问：“咋样？”
老钱志气满满：“回去说。”
很快，两拨人马都到了所里碰头。
徐娴带了录音笔，把张子涵的证词放了两遍，在场的所有人都咬牙切齿，“这个畜生！”
“最可怕的是我居然亲手放了他。”小秦搓了搓脸，非常懊恼。
“目前还是缺少的就是李丽芳的证词，证明那天张喆真的拒绝她的帮忙看护。”
“还有，老钱找的这个小保姆只是一个侧面证人，并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张喆和赵力每天喝茶，就能提前得知姜海环的身世，从而在李丽芳神色慌乱下，策划了这一切。”
“还有那个被摔坏的饭盒。”徐娴非常笃定：“会不会这个饭盒也是张喆故意摔坏的，而栽赃给了李丽芳，以此证明李丽芳的脑子糊涂。”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的段位可比赵冬要高明不知道多少倍了。有反侦察意识，有计划有预谋，还能利用偶发事件给自己脱罪。”龙自鸣评价。
“这个人，能马上拘捕吗？”何闯问。
“张子涵年纪太小了，只有三岁不到，他的证词……很难被法庭取信。”钱同异说。
“张喆很有可能会说，虽然他碰过洗衣机，也只是洗衣服之类的。因为孩子并没有说出张喆准确碰洗衣机的时间。”龙自鸣说。
小秦站起来：“所以我们就没有办法了吗？明明知道这个人就是凶手，明明知道那个孩子的死不是一个意外，明明知道这个恶魔就大摇大摆在我们身边，甚至在一些母亲和孩子身边……我们却无能为力？”
何闯说：“实在不行，能不能再审讯他24小时？找找突破口？”
徐娴摇摇头：“闯哥，这个人的心理非常强大，能这么冷静做这么多事情，而且已经过去了8个多月时间了，他的罪行没有得到相应的惩罚，我甚至觉得他是心底是看不上我们的，更不会对我们的审讯有什么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