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姜花(姜津津)

姜海环总觉得赵冬看起来不一样了。他仿佛一夜成长，那股子冲动和易怒的脾气被压在一张黑脸下，居然变得稍稍有城府起来，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姜海环恭恭敬敬在赵力面前鞠了三个躬，算是敬了一份做儿媳的心意。
黄新宇和姜媛媛则一动不动。
李丽芳看见他们，又想发作，还是被赵冬拉住了。
到了时间，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再三确认了死者身份之后，把赵力的尸体拖出去火化了。两小时之后，工作人员通知赵冬去领取骨灰。
众人就这么捧着骨灰回到了百秀湾。
姜海环跟着李丽芳和赵冬回了301想看看赵砚，发现他被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看着。那女人还拿着奶瓶给赵砚喂奶，看见一大群人进来，并没有畏首畏尾，反而很大大方方冲着众人点了点头。
“阿姨，你们回来了啊。哦？还有客人，我去泡茶。”
黄新宇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顿悟了“那个女孩”的指代。
姜媛媛和儿子又是一次眼神的接触，只剩下姜海环还不明就里。
“这位是？”她问。
“你好呀，我是赵冬的朋友。我叫宋苗苗。他们家最近出了很多事，我来帮忙。”宋苗苗甜笑着，熟稔地去了厨房给众人倒水。
赵冬轻咳了一声，对姜海环说：tຊ“我们去那边说。”
“那边”的意思就是回他们自己的601。
姜媛媛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有什么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说的。不就是离婚的条件吗？我这个老太婆也想听听看。”
李丽芳像一个炸开的炮仗，指着门大声吼：“我家还在办丧事，你们就这样仗着人多闯进来谈离婚，你们这不是欺负人嘛！我看啊，我们家老赵都是给你们逼死的！都是你！”她的手哆嗦着，指着姜海环：“你不愿意给他捐肾，老赵好面子，又想做老好人，一时想不开就跳河自杀了！”
姜海环被李丽芳的这一番话气得指甲都掐进掌心。她本来离门比较近，是想劝母亲过几天再说，没想到李丽芳居然倒打一耙。
“他死了，是你们逼死的！”

李丽芳的嘶喊引来了一些看热闹的邻居。
“啧啧啧，老赵这媳妇真的是缺了大德了哦！老赵尸骨未寒，她就冲过来要离婚……”
302的张喆没有动静，反而是楼上楼下的邻居都凑过来瞧热闹。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们是局外人，又不知道他们家到底怎么样。”六楼的邻居说。
“听说是儿媳妇配上型不肯捐肾……”二楼的说话头头是道。
“那真是没良心。老赵对两个孙子孙女蛮好的……”一个南方口音的邻居开口。
李丽芳见舆论都朝着自己这边倒，又是挤眼泪又是哇啦哇啦：“大家来评评理……碰上这样一个不讲道理的儿媳妇，我们家真是倒了三辈子的霉了！老赵走了，我恨不得跟他一起去算了！”
姜海环毕竟是个年轻媳妇，脸皮薄，被邻居指指点点了就有些不知道如何面对。
老辣的姜媛媛冷笑一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李丽芳身边。
“老话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亲家母，你要是这样颠倒是非，是要我说出点什么戳脊梁骨的事情出来吗？”
李丽芳目光瑟缩了一下，她和姜媛媛对视时，明显被对方的气场压了一头。
她知道了？
她一定是知道了！
她要是当着邻居的面说出儿子和姜海环是一对兄妹，那赵冬之后还怎么活？
李丽芳抹了抹脸，冲着邻居说了句“抱歉，让大家看笑话了”，立刻就把门关上了。
赵冬也不是很理解母亲的这一做法，她是怕了吗？
不就是个死老太婆，她怕啥！
老太婆带了儿子来，他也在啊！大不了他就跟黄新宇打一架好了。
赵冬气势汹汹想要上前，宋苗苗没事人一样从厨房出来，端了个托盘，温声软语地开口。
“茶来了……赵冬，麻烦你拿一下。”
黄新宇在姜海环耳畔小声说：“得，你婚还没离，后妈都给咱外甥找上了。”
姜海环已经不想去计较赵冬到底有没有其他女人了，她的诉求很简单就是离婚。
“亲家母，喝水。”这一回，是李丽芳低头，亲自给姜媛媛递过去一杯茶。
姜媛媛喝了一口，目光如刀般把宋苗苗和赵冬打量了一遍，也不说别的，就抬抬眼皮示意姜海环提条件。
“还是那句话，房子归你，俩孩子都归我。给我每个月2000抚养费。可以的话，咱们明天就民政局见。冷静期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我来带砚砚走。”姜海环似乎急于想和这个家庭做出剥离，依旧干脆提出自己的条件。
赵冬下意识看了一眼宋苗苗。
宋苗苗依旧嘴唇咧着，微微保持着笑容，却冲着赵冬眨眨眼。
赵冬又扭头去看了一眼李丽芳。
李丽芳说：“儿子，妈只希望你幸福。”
赵冬刚想表态，宋苗苗却做小女儿状拉了拉他的袖子，怯生生探了个头出来。
“我能说两句吗？”
黄新宇在这个原本庄严肃穆的场合里，止不住轻笑出声。
姜海环轻轻用手肘捅了捅哥哥一下。
“你以什么身份说？”姜媛媛审视地开口。
宋苗苗笑着说：“我是赵冬的朋友，刚好也是法学专业毕业的，就友情提醒他几句话，应该没问题吧？”
“没问题，没问题。你说。”赵冬不迭点头。
宋苗苗不管在场其他人的反应，娇娇柔柔地开嗓：“百秀湾那套7栋601的房子，是你们婚后财产，写着你和赵冬两个人的名字，你主动出让，还是要先去房产中心过户一下，写好赵冬的名字之后，再去办理离婚手续。”
“没问题。我们也可以明天先去民政局登记，马上去房产中心办理过户。”姜海环说：“资料我都准备好了。还有什么？”
“但是呢，买这套房子的钱，是你们卖了当初赵冬婚前一口价买的房子，才买的这套。照理说，那套房子的钱都是赵叔叔和李阿姨出资的，其实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宋苗苗声音虽嗲，但字字句句可诛心。“所以你这样大度出让这套房子，因为你本来就没有出过一分钱。”
李丽芳对宋苗苗露出满意的表情，但她不敢太明显，直接装作去厨房忙活着什么，实际站在那边听壁脚。
姜海环拿出当时姜媛媛给自己的一张银行卡。“这是我妈给我的私房钱，本来是给翎翎治病的。里面有十万，我可以拿一半出来。但这是我的最后底线。”
宋苗苗说：“二十万。”
“什么？”姜海环被她狮子大开口震惊。
“赵叔叔的后事，我前前后后帮忙，还借给赵冬不少钱。买墓地，办葬礼，火化费用，还不包括晚上的谢亲宴，一共花了十二万。你现在还没离婚，作为儿媳妇，不应该贴补贴补吗？”
“就是！”赵冬对宋苗苗简直越来越喜欢，已经完全不避讳“准前妻”的眼光了。
“还有，你现在没工作吧。如果两个孩子都归你，法院肯定不会判。我建议是你先带赵翎，然后让赵冬帮你带着赵砚一直到六岁。这六年的抚养费，等于赵冬帮你先垫付。这些加在一起，不值二十万吗？”
宋苗苗拿了个手机出来，按着上面的计算器，在姜海环面前晃了晃。
“小姐姐，你看，你出了这笔钱，马上就能顺利脱身。六年后孩子还能重新养在你身边，是不是很赚？”
黄新宇低声提醒姜海环，“海环……你别这么快决定，我们回去再想想。”
姜海环扫了一眼得意洋洋的赵冬，又用余光撇了一眼不住抖动着脚尖的李丽芳。
姜媛媛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赵冬面前。
“这张银行卡上的十万你拿去，密码是海环生日。我再给你微信转五万。就十五万，你的抚养费一分也不能少。成就成……不成你们就这么拖着，我看也挺好。”她说罢若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宋苗苗。
“成！”赵冬拍板了。
“妈？！”姜海环不理解姜媛媛为何让步。
姜媛媛拍了拍姜海环，悄声耳语：“赵力转了一笔钱给我。你就当，是你公公临死前大发善心吧。”
姜海环这才狐疑地点点头。这一场离婚闹剧，居然就如此顺利地落幕。
张喆门口，很轻易地就把这一家人的谈判听了个全程。
姜海环出门的时候，张喆把一件东西悄悄递给她。
微信上姜海环收到张喆消息。
“你公公留给你的。”
那是一个被布包着的，黄澄澄的金镯子。

张喆不是那种会为钱贪图小便宜的人。
赵力临死前交给他的东西，慎重跟他说要拿给姜海环。他打开看了一眼，这东西价值一两万，不算太贵，但毕竟是老人家的一点心意。
为什么要给姜海环，赵力没说，张喆心里跟明镜似的。
姜海环有点意外地接了过去，跟着那个看起来脾气很好的哥哥和脾气很不好的老太太走了。
张喆想回302，被李丽芳拉住。
“你刚才给了她什么？”
“我给她点东西，不犯法吧。”张喆扶了扶眼镜，依旧客客气气的。
但李丽芳被他与平时不一样的眼神吓得退了一步，摆了摆手，什么也没说就把门“砰”一声，关上了。
张喆冷笑了一下，嘴角微微扬起又迅速落下。
他回到屋子里，找出一张照片。刚才那个装有金镯子的盒子就压在这张照片上，现在照片孤零零的放在他的抽屉里。照片里赵力和那个女人之间的张力依旧，明眼人一看就能理解两人之间的关系。
张喆想了想，把拿去厨房烧了。
待那小小的纸片化为灰烬的那一刹那，他突然觉得人很轻松。
他决定出去走一走。
隔壁的明月山小区，之前唐琦的工作室刚刚租好，他再度去敲门的时候，发现已经人去楼空。
他再度打了一下唐琦的电话，发现自己已经被她拉黑。
无奈之下，张喆翻阅到了史晓鸥的微信，给他留言：“我要见唐琦。”
但史晓鸥很久很久没有回复。
工作室对门有个年轻女孩见张喆在门口站了很久，怯生生打开门来问了一声：“你找谁？”
张喆指了指tຊ紧闭的大门问她：“您知道隔壁搬去哪里了吗？”
女孩摇摇头：“不太清楚。但就是前两天搬走的。”
张喆看了一眼手机，史晓鸥依旧没有回复他。他低头快步离开了。
小宝不到三岁，上的是一个管托班。张喆每次送小宝来这里的时候，都会掐准时间来接送。他相信唐琦避着自己有一万种办法，她可以迅速找新的出租间直播，也可以离他远远的，但孩子是他们之间无法割断的脉络。
张喆决定从这里下手。
很快，他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
史晓鸥穿着一件很新潮的棉夹克，戴了只棒球帽，牵着小宝从那辆他眼熟的车上下来。
小宝被他拉着，嘴里还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史晓鸥往小宝手里塞了根棒棒糖，小宝这才高高兴兴往前走。
张喆出现在两人跟前的时候，史晓鸥先是愣了愣，脖子瑟缩了一下，好像一只想远离危险的鸵鸟。
张喆没有理会史晓鸥，而是带着他一惯的斯文无害的笑意，蹲下身冲着小宝张开双臂。
“小宝！”他说，“到爸爸这儿来。”
小宝看见他，哇地一下哭了出来，但丝毫没有影响小家伙冲着张喆走过去的速度。他几乎是用撞的，撞进了张喆的怀里。
“爸爸……”小宝哇呜哇呜嚎啕大哭：“妈妈说姐姐不见了，爸爸也不要我了……呜呜呜，现在只有晓鸥叔叔送我了。爸爸，我想回家……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好，好，好。”张喆一边摸着小宝的头，一边用力亲了亲他哭花的脸蛋。他看着小家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狼狈模样，从衣兜里掏了掏。
他记得带纸巾了。
会带纸巾的男人才是好丈夫，好爸爸。
史晓鸥看着张喆用纸巾给小宝擦拭了鼻涕和眼泪，还帮他剥掉那张糖纸，把棒棒糖塞孩子嘴里，这才看向自己。
史晓鸥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唾沫，脸上浮现起歉意的表情。
“张哥……”他刻意改了称呼。
张喆并不介意，只是跟小宝说：“放学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小宝破涕为笑，舔了一下棒棒糖，笑得甜甜的：“好！”
他和姐姐大宝长得不一样。大宝笑起来会有两个酒窝，和唐琦一样。
而小宝则和自己长得相似，清秀挂的，没有大宝可爱，经常露出小大人一般的神情。
“张哥，你别让我为难。”史晓鸥把他拉住，“我答应我姐好好照顾小宝的。”
“小宝是我儿子，我会照顾不好他吗？再说，即便我和唐琦离婚了，我也有探视孩子的权利。”
小宝站在原地，眨巴着眼睛听着史晓鸥和张喆的对话。他人小鬼大，截取到了“离婚“这个关键词，欣喜的目光一点点暗淡下去。
“爸爸……你和妈妈离婚了吗？”小宝拉着张喆的衣角，奶声奶气问了一嘴。好像他已经知道离婚两个字代表的含义是什么。“我们班就有很多同学的爸爸妈妈离婚了，他们有时候要跟爸爸住，有时候又跟妈妈住，永远都不能在一起了。”小宝说着说着，小嘴又一扁一撅，眼泪止不住吧嗒吧啦落了下来：“我不想要跟爸爸妈妈分开，我还想跟姐姐一起玩。”
张喆蹲下来，一把将小宝抱了起来，刮着他的小鼻尖，半真半哄地说：“爸爸答应你，不和妈妈分开，一直和小宝在一起好不好？”
他的语气轻松和蔼，就好像离婚这件事完全不存在一样。
史晓鸥见张喆已经抱着孩子往百秀湾小区的方向走了，他无奈摸出手机，想给唐琦打电话，但看看时间，又改成取消通话，给她微信发了个消息。
张喆领着孩子回到家里。
小宝大呼一声，在屋子里四处奔跑起来，十分兴奋。
他满屋子找了起来。
“姐姐！”
“姐姐！”
“姐姐！”
张喆听见小宝的叫声，眉毛轻轻动了一下，之后便没有任何反应。
他说：“小宝，爸爸给你做好吃的。”
“爸爸，姐姐呢？”小宝在厨房门口站定，歪着头问他。
“姐姐啊……”张喆端了一盘切好的水果，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拿了一片给小宝。
他的目光下意识看向空荡荡的阳台。
“姐姐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了。可能你再也看不到她了。但是没有关系，我和你妈妈可以再给你生一个小妹妹，这样你们就可以一起玩了。”

第45章 我没疯
门被打开，唐琦气喘吁吁站在门口，她刚好听见了张喆的这句话，眼里没有任何温情，而是恐惧。
张喆笑着看向门口：“你来了。”
看，他只要想办到的事情，就一定可以实现。
但唐琦没有对他的热情打招呼有任何的反应，而是一把冲过来，搂过小宝就夺门而出。
张喆追了上去。
唐琦头也不回。
小宝见爸妈的这种你争我抢，你逃我追的画面，起初还脸上乐呵呵的，以为这是游戏，直到他碰到妈妈脸上的眼泪，看见爸爸鞋子没穿就冲出来的架势，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笑容止在童真的脸庞上，转而变成了不解和惧怕。
为什么会这样？
唐琦个子娇小，又抱着个孩子，很快就在楼道里被张喆拦住。
“今天不说清楚，谁都别想走。”张喆说。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唐琦嗓子发紧，紧紧护住小宝。
“唐琦，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了，我对你怎么样，对孩子怎么样，你看不出来吗？大宝的事情，纯粹是意外，我们还可以有孩子的。”张喆声音温柔地开口，一步步冲着唐琦靠近。
“是意外，但我过不了我自己心里这道坎。我看见你，我就想起大宝，我没办法面对你，面对这个家。”唐琦已经泪流满面。“张喆，大宝的事，我怪过你，怨过你，但我更恨我自己。我也有责任，是我没有照顾好孩子。但我一分钟也不能在302待下去了。那里全是大宝的影子，每分每秒都在哭着叫我妈妈。我求求你，我们分开吧，好聚好散。”
她说着说着，双膝一滑，眼看着就要冲着张喆跪下。
二楼有几个好事的邻居已经打开门，意外看见这一幕，长大了嘴。
张喆抬头看了他们一眼，那俩打开门的邻居被张喆的眼神吓到，又默默把门合上了。但门没有发出响声，明显漏了一条缝，有人还在听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