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月明安静地听着他说话,心里分析收集得来的信息:牢房里的这群人,要不就是城内外的居民,有一个共同点,独身一人,独自居住,即使消失了的话也没人会留意,诸如二根叔,这群人占的比例小;一部分是通缉犯和死刑犯,前者隐藏行踪,后者身份早已被从这个世界上抹除,所以消失的话也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这群人占的比例大;最后就是张世杰这些战场上的士兵,他们其实并没有死,但对外宣称已经战死了。
何府抓来这群人到底是要做什么?
何月明心中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她在脑海里唤了几声丛山深,想让他分出藤丝去查探周围的情况,然而丛山深早已香甜入梦,被吵醒十分不满,迷迷糊糊地让她闭嘴别吵。何月明没有办法,只能找个角落盘腿坐着,闭目养神,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方才张伯离开前跟狱卒说,这次的人数够了,过两天老爷和三姨太就会下来。也就是说,他们打算利用这群人做一件事。自己虽然搞不清他们的目的,但只要留在这里守株待兔,必然能够等到真相揭开的那一刻。
到时,说不定还能见到那个消失已久的神秘女人。
想到这里,何月明内心忍不住激动了几分。垂着的眼皮微微颤动,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坐姿看似漫不经心,却如同蓄势待发的猎手一般——
她以落网的猎物姿势出现在这里,静静等待对方现身。
******
天才蒙蒙亮,外面传来声响,素芬便急急从床上起身,支开窗子向外望去——院子里没什么动静,声响大约是街道上那些早起的人传来的。素芬面色有些失望。
翠芬在床上迷迷糊糊翻了个身,问,“姐,还在等岳大哥啊?”
素芬担忧地点头,“都一晚了还没回来。”
翠芬不以为然,因为刚搬进来的时候,岳大哥提前跟两人打过招呼,说自己有时会去山里采草药,或者外出办事,几天不回来都很正常,让她俩不要担心,更无需去报官,所以翠芬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再加上之前亲眼见到岳大哥独身杀了钱班主那几人,又从街坊口中得知岳大哥居然还是个会捉鬼的道士。现在她们落脚的这处宅院风平浪静,安稳得很,哪有半点凶宅的迹象。
翠芬隐隐约约有种感觉,岳大哥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素芬虽然知道翠芬说得有道理,但仍是忍不住担心,索性不睡了,起床开始打扫庭院。才扫了没两下,衣服上啪的落下一大滩稀粪,深绿色。素芬下意识抬起头,果不其然,又看见了那只扰人的贼乌鸦,停在枝头上,绿豆大的眼睛挑衅地看着自己,嘴里呱呱地叫着,在宁静的清晨格外响亮。
呱呱呱,哈哈哈,蠢女人,怕了吧?
素芬倒是没什么,她向来脾气好,心地又善良,善待小动物,屋子里的翠芬再度被吵醒,起床气爆发,丢了个枕头砸出来,落在庭院的地上,“姐,弄死那只臭乌鸦!”
乌鸦根本不把威胁放在心上,扇动翅膀大摇大摆落在枕头上,像是在耀武扬威。
素芬觉得这乌鸦还挺通人性的,不但不讨厌,居然有几分可爱,连烦恼都驱散了几分,笑着说,“叫了这么久,你饿不饿,渴不渴?你等我一下,我取点吃的来。”
乌鸦:……
这妞傻的吧?
素芬转头去厨房舀了一勺水,抓了把黄小米,摆在枕头前。乌鸦自以为看透了她的招数,谨慎地闻了闻味道——奇怪,也没下毒,货真价实的黄小米,闻上去还挺香甜的。说实话,它还真有点饿了,忍不住便啄了一口。
接着第二口,第三口。
素芬试探着伸手去摸贼乌鸦漆黑发亮的羽毛,贼乌鸦立刻警觉,回头啄了一口,素芬疼得缩回手,还道歉,“别怕,我就是想摸摸你。你长得真好看,真黑呐。”
乌鸦:……
它不确定这傻妞是不是在夸自己。
这时傻妞想起什tຊ么,又说,“对了,我看你的粑粑有点稀,怕是拉肚子了吧,记得少吃点。”
乌鸦:……
特么的这傻妞太烦人了!贼乌鸦气恼地一翅膀扇飞水杯,一爪踢翻装着黄小米的杯子,然后飞起来,毫不客气地在素芬衣服上又拉了一泡鸟屎,然后潇洒离去——中途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那傻妞居然还不生气,只是傻乎乎地张嘴看着自己。
贼乌鸦想,她衣服上那泡鸟屎看上去是有点过于稀了,估计是因为自己被那姓岳的小子气得肝火失调脾胃不顺。说起来,今天怎么好像没瞧见那姓岳的家伙?
正想到岳明,就听到有人提起这个熟悉的名字。巷子里不远处,两个醉汉跌跌撞撞地经过,其中一个醉汉抬头,看见路边的宅子咦了一声道,“对了,彪哥,这不就是那破道士住的地方?”
另一个醉汉正是彪哥,满身酒气醉醺醺的,闻言抬头看了宅子一眼,目露凶光。
身旁的铁牛大着舌头说,“听说这破道士还真有些能耐,连凶宅里的鬼都给他收伏了。”
彪哥不屑地冷哼一声,什么凶宅,什么能耐,这房子破破烂烂,白送给自己住都不会要。那破道士估计也就是会一些忽悠人的江湖戏法,骗住了周围这群没见识的土包子而已。
想起破道士,彪哥觉得自己的右手又开始隐隐约约发痛。要不是那次破道士多事要救素芬两姐妹,自己的手掌也不会被子弹击穿,还得罪了徐少将,连带着大佬也对自己不喜,在帮中地位一落千丈。以前自己走到哪,那是前呼后拥,威风得很;现在小弟们一个个都爬到了自己头上,只留下身边这个憨傻的铁牛,根本不顶用。
想到如今的落魄,彪哥越发气愤,钵大的拳头用力砸在围墙上,砰然作响。这时院子里面突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很快门被打开,一个俏丽的大姑娘打开门望了过来,脸上还带着惊喜期待的笑意。
“是你吗,岳大哥——”
对方看见他,笑意立刻转为惊惧,飞快收回身子关上了门。
彪哥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大姑娘正是素芬,在这里养了段时间,水色倒是更好了。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皮肤也白皙了不少,比先前更好看了,而且她还有个更如花似玉的妹妹。
想到这两姐妹,彪哥只觉得喝下去的酒都涌到了小腹,熊熊燃烧,不由舔了舔嘴唇,朝着铁牛道,“喂,想不想睡女人?”
铁牛老老实实地说了声想,以为彪哥又要带他去窑子里找姑娘,苦着脸道,“彪哥,我没钱了,咱们会被赶出来的。”
彪哥嘿嘿一笑,笑容诡谲,“谁说要收钱,先奸后杀不就不要钱了吗?”
铁牛一愣,顺着彪哥视线看向宅子,总算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惊恐道,“你是说她们?不行不行,这样不好吧,而且那小道士在徐少将面前露过脸的——”
“露过脸又怎样?徐少将每天不知要见多少个人,恐怕早就不记得这破道士了。”
“再说,到时咱们再栽赃给破道士……”
彪哥摩挲着下巴,脸上表情阴森,看得铁牛竟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牢房里终年不见天日,只有一盏老旧的灯泡亮着昏黄的光。从送来的饭菜判断应该已是第三天中午。
何月明看着盘子里的饭菜居然有些好笑。三菜一汤,还有个油汪汪的大鸡腿。果然如二根叔所说,这牢房里的伙食还挺好的,简直比得上外面的酒楼了。
牢房里那群当兵的早醒了,看见饭菜不由两眼发光。本来从军打仗吃的都简陋,往往米都是馊的,油星又少见。偶然见到这么一顿大餐,个个如同饿死鬼般狂吃不已。
这时一直缩在角落里的胖男人突然直勾勾看着碗中的饭菜,猛地丢出去,站起来大叫道,“不能吃不能吃!”
他一边说一边又去抢其他人手中的盘子,士兵馋得急了,一急之下顺手将胖子推了个踉跄。
“一边去,别打扰老子吃饭!”
“呜呜呜,不能吃啊!”
胖子毫无形象地哇哇大哭,短短粗粗的手指捡起地上的鸡腿,瞪大眼睛看着众人说,“我们就是这只鸡,这条鱼,这块骨头!”
“他们要把我们喂肥了,然后拉去吃掉!”
“他们要吃掉我们了!”
正在大快朵颐的士兵们因着这句话顿时愕然了一瞬,这时一旁的刀疤脸不以为然地骂了句神经病,伸手去抢胖子手中的鸡腿,胖子死活不肯给,嘴里嚷嚷着不能吃,刀疤脸不耐烦地重重一拳砸在他脸上,胖子被砸得一声痛呼,踉跄摔倒在地,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混着鼻血一起流下来,看上去又恶心,又说不出的可怜。
刀疤脸飞起一脚踢在他圆滚滚的屁股上,骂道,“妈了个巴子的,爬远点,影响老子胃口。”
胖男人虽然疯了,但仍然本能地对恶人感到害怕,嘴里呜呜地哭着躲开了。周围的人都沉默地看着,没有一个人出来维护疯子。
“就是个神经病,别理他。吃人?怎么可能!”
刀疤脸大咧咧地在士兵旁边盘腿坐下。这三天,他已经很快跟这群人打成了一伙。根据刀疤脸的判断,牢房外的人之所以好吃好喝地养着他们,有两大可能:
一个是将他们送去开矿山。众所周知,开矿山需要壮劳力,没点身体本钱吃不消;
还有个可能就是将他们喂得膘肥体壮,有个好卖相,拉去国外卖猪猡。
总之不管是哪个可能,只要能离开这里,必然有逃脱的机会,所以刀疤脸在地牢里尽可能地招揽精壮的人手,到时一起抱团逃走,而瘦弱的何月明张世杰等人被归为拖后腿的一类,根本不屑搭理。
何月明从胖子身上收回目光,隐隐约约觉得他说得居然好像很有几分道理。低头尝了一口盘中的饭菜,味道居然还不赖,但丛山深嫌弃得紧,“什么垃圾玩意儿,喂狗都不吃。”
丛山深开始想念外面小吃街上的红糖糍粑,他怀疑那里面加了所谓的罂粟,一天不吃就难受,追着何月明问,“咱们什么时候出去啊?我要吃红糖粑粑。”
虽然这地牢里面深不可测,危机重重,但丛山深自信自己要是想走的话,绝对拦不住。
何月明安抚道,“再等等,很快就能查出真相了。你不是想要我的身体吗?只要报了仇,我就主动放弃。”
虽然红糖糍粑诱惑力大,但比起能够自由控制的身体来还是得排后,丛山深便忍了下来,想了想,又虚情假意道,“到时我会想念你的。”
何月明对他所谓的情意嗤之以鼻,但不敢流露出来,免得这小气的家伙被拆穿又要炸毛。她用筷子刨了两口饭菜,放下盘子。旁边的张世杰早已干完自己手里的饭菜,正垂涎欲滴地偷瞥她碗中的鸡腿。何月明留意到他的举动,主动将饭菜递过去。
“你吃吧。”
张世杰茫然啊了一声。
何月明又解释道,“我胃口小,吃不了那么多。”
张世杰又惊又喜,受宠若惊,推让了两句,到底拗不过何月明,心花怒放地三两口啃完鸡腿,然后油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何月明,“你真好。”
他认定何月明是个好人,故意将鸡腿让给自己吃,又说,“我们结拜为兄弟吧,以后我帮你跑腿。”
何月明没想到随手的举动竟然给自己找了个兄弟回来,有些好笑,说,“等咱们能出去以后再说。”
听到出去这个词,张世杰沉默了一瞬。他到底还小,才刚刚满十六岁,见过的世面有限,刚才胖子说的话到底有些吓到了他,小声地问何月明,“你觉得我们真的会被吃掉吗?”
不是他多想,而是这间牢房实在诡异,一直看守着他们的狱卒更诡异,诡异地甚至不像活人。刚才牢里胖子挨打时这么大的骚动,他都没转过头来看一眼,始终是身板笔直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何月明愣了下,正想着要不要安慰下面前这个小兵嘎子,突然耳朵一动——
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很快,张伯带着几个下人走了进来,目光平平扫过牢房里的众人,然后对狱卒说,“把人带出来。”
然后不再多话,转身走出去。
狱卒站起来,拿钥匙打开牢房门,语气平板地说了两个字,“出来。”
牢房里的众人又惊又疑。从被抓来之后,他们在暗不见天日的地下约莫已经关了几个月,从来没有机会离开牢笼。如今,对方终于愿意将他们放出去,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大家迟疑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何月明眸光微闪,第一个迈腿走了出去,其他人见状也陆陆续续跟着走了出来。毕竟,对他们来说,只要能出去,都比窝在这地底下发烂发臭的好。
刀tຊ疤脸跟新拉拢的狱友们刻意走在最后,互相使了个眼色,示意待会只要有机会去到外面,就制造暴乱趁机逃走。
看守囚犯的人手不多,只有狱卒和几个下人,但不知怎么却莫名让人感到畏惧,不敢轻举妄动。或许是因为狱卒手撕活人的画面太过震撼,连刀疤脸都不敢轻举妄动。
在狱卒的带领下,队伍沉默着向前移动。
何月明仔细观察着周围地形,他们现在所在的是一处长而幽深的狭窄通道,而且地势低矮一路往下,呈环形状往下深深延伸,中途每隔十米便有一个灯泡亮着,勉强可以照明。
走着走着,丛山深突然奇怪地咦了一声,何月明心中一动,正想问他发现了什么,这时鼻尖飘来一阵淡淡的香气。
丛山深说,“你也闻到了?”
何月明点点头。越往下走,那香味便越发浓厚。一开始先是花香,到后来像是蜜糖泼洒在了地上,空气里弥漫着沁人心脾的甜。其他人也渐渐闻到了这股诱人的气味,神情又惊又疑。
大概绕了八圈后,通道尽头豁然开朗——
不同于通道的狭窄逼仄,尽头里面是一片极为开阔的地带,大约有西洋学校里的五个篮球场大小,场地里开满矮矮的桃花,挤挤蔟簇绽放在枝头,馥郁的香气便是从这片花海中散出。里面没有灯,整个地方却泛着幽幽的粉色暖光。顺着光源的方向抬头往上看,令人惊骇的一幕出现了:
场地的上方,平空悬浮着一只格外巨大的形似飞蛾的生物,足足占了整个空间的大半。飞蛾头部是鲜血一般的红色,两对布满密麻绒毛的羽翅向着左右延展开来,幽幽的冷光正是翅膀上的荧粉所发出。而蛾头上的两只眼睛则是全然的黑,黑得如同骷髅空洞洞的眼眶一般。
一时间,场中无比安静,众人甚至连呼吸都忘了,抬着头看着顶上的这个庞然大物,表情惊悚,像是在做噩梦一般。
丛山深在何月明脑海里出声,“这玩意儿我好像在哪见过……”
“你见过?”
何月明立刻追问,“这什么东西?吃人吗?”
丛山深没回答她,继续苦思冥想,到底在哪里见过呢,看上去还挺眼熟的,可就是一时想不起来。这时巨蛾头部下方缓缓裂开,伸出个东西来。细看像是卷起来的钟表发条,正一圈圈向下舒展开,变成一根中空的吸管,泛着冷冷的金属光泽,有如西洋护士手里拿着的针头——只不过比针头大了数千倍。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惊骇出声。
“怪,怪物!”
“要被吃掉了!我没说错吧,要被吃掉了!”
人群里的胖子癫狂大叫道,面色惨白,其他人像是猛然被从梦中叫醒,面对这诡异的怪物,一个个吓得双腿发软,抖如筛糠,屁滚尿流地转身就逃。场中混乱无比,而站在外圈的狱卒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没有任何反应。
纵使狱卒身怀大力,可一时之间怕也拦不下这么多人吧?
何月明脑海中刚浮现出这个念头,就见跑在最前面的人猛然间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透明墙,当场撞得头破血流。其他人也遇到了这个问题,明明面前看不到什么阻隔,可用手去摸,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东西挡在前面,根本出不去。
这匪夷所思的场景越发让人魂飞魄散,众人疯狂地捶着看不见的“墙”,大叫道,“放我们出去!”
“求你了,放了我们吧!”
“救命,救命!”
第三十一章
何月明被恐慌的人群裹挟其中,抬头看那巨蛾。意外的是,巨蛾并没有对任何人出手,而是将又尖又直的口器插入矮矮的桃花林中,琥珀色的花蜜顺着吸管被汲取,一时之间,场中香甜的气味越发浓郁,何月明手腕上的纹身开始发痒,是嗜好甜食的丛山深在蠢蠢欲动,情不自禁地想要吃上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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